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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书

1

风俗录像带专营店的雇员店长之类,就算人被抓了进去,也不过就关上个两天一夜,即便惹得检察官不开心,吃上了官司,也至多就是被判罚款罢了。

而且与风险相对应,薪酬很高,万一被抓进去了还有奖金。只要不在乎一年吃它一两次牢饭,比起进项菲薄的酒保来,可是远为滋润的行当。

关键是能做到守口如瓶便可。对于像高野吾郎这种混迹于歌舞伎町二十载,尝尽了酸甜苦辣的汉子来说,无疑就是天职了吧。

——谢天谢地获释告别新宿警察署,走在回家的路上,吾郎在没有季节的街市上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

被处以十天拘留,一时间前景未卜,心忧如焚,结果却被免予起诉,当庭释放。与刑警和检察官的说教相比,反倒是曾几何时悄然变幻的季节,更令人怦然心动。

等到了四十岁,就洗手不干呢,他寻思。记得过二奔三时,好像也曾如此筹算过,然而自打洗手不当酒保之后,照例也是去做了青皮,连续过了八年成人情趣店和游戏店的店长生涯。依照顺序,接下去就该轮到去做街头揽客人的了,再不就是勒索钱财的黑酒吧店长。可对于尽管生性滑头却又胆小如鼠的自己来说,这,只怕是个不太适宜的活计。

黄昏时分的歌舞伎町暑气蒸人,吾郎刚一融入人群里,就将唯一一件还算像样的皮夹克脱掉了。年近四十,倒也有招数转行揽客人,不过这一身多年的皮夹克加牛仔裤的行头,前景却是不妙得很。只怕还得换上一套西装系上一条领带,打扮成一副可资信赖的模样才成。单是想一想每天都得那身装扮,就大倒胃口,更何况还耗资不菲。

十天之前刚刚遭受了抄家之难的成人情趣店,换了块招牌,改了个装修,便早早地又开张营业了。

心忖继任店长是个什么行货?便从贴在门上障人眼目的贴纸缝隙中往里窥视。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看录像的青年,长着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刚觉得背后似乎有人,脑袋瓜子便被捅了一记。

“你在干吗呢,吾郎?”

方才在新宿警署里话别辞行的保安科刑警,就立在身后。

“哟嗬,还盯上梢了哈。真是无语呀!”

“别想歪了啊。老子哪来的闲工夫盯你这臭小子的梢?”

说着,刑警一把将吾郎从门板上扯了下来,抬脚便走。

“有一句重要的话忘记转告你啦,就开上巡逻车追你来着。谁晓得你小子东遛西逛的,结果倒是老子先到了。就知道你小子反正是要到这儿来的。”

“什么重要的话?”

自己既不是帮派人物,也没遭人嫉恨到刚一释放就又在门前抓捕的地步,他忖道。倘是要讯问其他事件相关信息,那就只好保持沉默啦,吾郎暗自横下了一条心。

“你这小子,真他娘的烦人哪。我说你也别再干青皮了,干脆去拜了香堂加入帮会得啦。这一来也就黑白分明了。”

“我是不会去干黑帮的。那些专门打黑的条子,瞧着就吓人。跟您老可大不一样哦。”

刑警将吾郎的脖颈紧扣在风衣袖子里,折进小巷里。

“来,请你抽根烟啦。”

“我嘛,戒烟喽。对身体不好哦。”

刑警嗤之以鼻,将香烟叼在口中,立在吾郎身前,遮断路上行人的视线,吐出一团烟雾。

“你家里的,死了耶。”

吾郎未解其意,满脸惶惑。

“好好想一想啦,吾郎。你家里的哦。就是你老婆呀。”

“……哦,是么?”

此外无言以对。所谓自己家里的,肯定就是去年夏天一个交情不错的帮派人物叫自己帮忙,于是把户口借与人家的外国打工女。

“今天早上,千叶县警来通知啦。呃,叫什么来着……”

刑警翻开手帐。

“白兰。这名字好听啊。说是这个名叫高野白兰的女人因病死亡,望速来领取遗体。凭什么这种事也要警察来干?就是这事,我可是已经通知到了哦!你赶紧去一趟。”

将写有所辖警署的电话号码与负责人姓名的纸条递交过来后,刑警仿佛避之不及似的转过背去。

“这个……是要我去么?”

“那不是理所当然么!管你是假结婚也罢真结婚也罢,这种事情跟我们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反正我已经通知到你了。屁股么,得你小子自己擦!”

“就算您这么跟我说,可我……”

“要是你自己解决不了,那我就交给打黑大队啦。如果为了这种小事招来警察追查的话,你小子只怕要被人家活活揍死喽。再见,吾郎,请节哀顺变!”

说完,刑警消失在人群之中。

吾郎仰望着小巷狭窄的天空,喟然长叹。委实是突如其来,然而细想一想,却也毫无不自然之处。死在千叶的那位女子,尽管从未谋面,在户籍上却是自己的妻子。

“真倒霉……”

吾郎姑且朝着去年夏天不管青红皂白硬将此事塞给了自己的佐竹事务所走去。

佐竹兴业虽是某大组织的末端分支,但在附近大大小小据称多达一百五十个的帮派事务所里,却属于后起势力。

在利权错综复杂,势力范围的界线无从谈起,然而却不可思议地保持着平衡的歌舞伎町地图上,后起势力无缝可钻。尽管如此,在泡沫经济之后扬名立万的佐竹,统率十个小兄弟,却也好歹打出了一片天地,那全靠着始终如一坚守职业中介行本业的缘故。

就是所谓人才派遣业。他们口称的“人才”,当然就是外国打工者。不过吾郎这几年也仰仗佐竹为他介绍工作。反正得去打个照面,一是获释之后去打声招呼,二是请他们帮忙再给找份活计。

佐竹兴业的事务所就在职安大街对岸的旧公寓里。三层楼房只有九户人家,当中的至少三间屋子是帮会事务所,其余的大抵成了外国女子们的群租房。

吾郎刚来东京“东漂”时,这一带也还都是吧女与酒保们居住的街市,还有着某种程度的明朗。但现在既不通风又无日照,一年四季都仿佛梅雨季节一般感觉阴郁,这恐怕不是自己年华虚度的缘故吧。

走过每间屋子前都堆放着外卖餐具的走廊,揿响了事务所的门铃。冲着装在门上的监控镜头,吾郎满脸堆笑:

“我是吾郎呀。承蒙多方关照啦。”

解锁开门,曾经几度前来探监送东西的年轻人探出脸来。

“啊,您吃苦头啦。请进来。”

少年显然是暴走族出身,眉毛、前额都高高地剃起。自称是外甥,前来探监送饭送换洗衣物的,一准都是帮派里的小喽啰,然而警察对此却也不说三道四。

两间六叠大的房间纵向排列的老式结构,一进门是小喽啰的居室,摆着双层床。里间则是事务所。这种地方也彰显出了年富力强的首领佐竹稳健的性格。

“老板,吾郎大哥来了。”

坐在钢质写字台前打着字的佐竹抬起银行职员般的脸孔。

“哟!苦了你啦。来,坐吧。——阿聪啊,来杯咖啡。吾郎老哥是要美式的。”

瞅准小喽啰起身走进了厨房,吾郎突然开口:

“刚刚听保安刑警说……”

“哦,我这儿也来过电话啦。你是说千仓的事吧?”

“千仓?……啊,是那儿么?是在千叶县的千仓呀。”

吾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刑警递给他的纸条。他搞不清楚千仓这座小城在千叶县的什么地方。

“我该怎么办?那边的警署指名叫我去呢。”

“怎么办?吾郎老哥啊,那还不是只好这么办么。总不能叫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出头露面喽?”

“可不是来过电话了么?”

“人家只是来问了问‘吾郎去了没有’哦。说是你老婆死了,我一时还慌了神。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原来说的是那个娘们儿嘛。”

小喽啰端来了速溶咖啡。

“做的是美式么,阿聪啊?”

“是的。”

“对啦,你就跟着吾郎老哥跑一趟。他一个人去的话,只怕会感到心虚。你就说是他外甥,就没事啦。”

“等一等呀,老板。”吾郎探出身去。事到如今,想想也别无他法了,可事情恐怕不是嘴巴说说那么简单。

“我可连那女人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呀。要是警察呀医院问起话来,我岂不是没法回答么?”

“知道知道。你别想得那么复杂。”

说着,佐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活页夹。一边翻动厚厚的纸页,一边哄劝他:

“你运气不错呀。户口出借费五十万,不就等于是白赚了嘛?下次想结婚时,只要说是老婆过世了,那不比离婚有面子多了么?你要是还不打算成家的话,我立马就能让你再结一次婚!再赚它个五十万,如何?”

“这个么,呃,我倒也想白赚一笔,不过……”

“找到啦!康白兰。你知道中国话是怎么念的吗?Kang Bailan。好名字啊!南无阿弥陀佛!”

“Kang Bailan……”

“对。原来的姓名。结婚以后,改叫高野白兰了。老公好像在新宿管理一家录像带出租店。也不容易啊,双职工家庭。呃,反正你老婆的简历全都写在这儿啦,你在路上背熟了就行啦。另外还有照片、户籍誊本、居民卡、护照复印件,一应俱全。咦,这是什么玩意儿?”

文件中夹着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上面用漂亮的汉字写着“高野吾郎先生亲启”。

“啊,我忘啦。这是吾郎老哥你被抓进去那天寄到的。不知道是情书还是遗书,不过,是什么都不要紧啦。一起放进去了哈。”

在塞满了文件的长方形信封上面,佐竹放下一个还扎着封带的一百万钞票捆。陡然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五十万是到今天为止的劳务费。剩下的那五十万,你拿去贴补医院和火葬场可能出现的亏空,大概足够了吧。没问题了吧,吾郎兄?”

直到吾郎和阿聪两人走出事务所,佐竹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2

高野吾郎大哥:

昨天早晨,我突然肚子疼,坐救护车来了医院。是在和客人分手之后,所以不要紧。请宾馆的人帮忙,喊来了救护车。

好像很糟糕,所以我决定给中国的家里和吾郎大哥写信了。夜里偷偷写的。疼得睡不着觉,所以写信。不过,我猜明天我就不能写信了,所以夜里偷偷写。

感谢你跟我结婚。谢谢。

十月和十二月里入管[10]来了。可是我已经跟吾郎结婚了,所以入管和警察那里都没有去,一直都在工作。

这里大家都很和善。帮里的人还有客人都很和善。海和山优美而平静。我想一直在这里工作。

谢谢!就这一句话。听得见海的声音。吾郎大哥你也听得见吗?

大家都很温柔,不过,吾郎大哥最温柔了。因为你愿意跟我结婚。

谢谢。多谢。晚安!

白兰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特快列车驶离东京站地下月台后,吾郎问阿聪道。

“认识呀。还是我送她到千仓去的呢。白兰和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因为签证过了期,去年就被驱逐出境啦。”

打开简历。一九七一年出生。西历这玩意儿,咱可玩不来。

“一九七一年出生,今年多大?”

“这个么,我是七八年出生——二十四五岁,大概差不离吧。”

“尽是些怪里怪气的汉字,根本就看不懂。说是上海的日语学校噢。她会说日语么?”

“会呀,说得很好噢。那么会说,其实不去千叶,就在新宿也能赚到钱的。得怪身体不好啦。”

“她有病么?”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帮娘们儿差不多都有病哟。倒也不是什么艾滋什么的,都是肝有毛病。叫作什么病毒性肝炎。反正她们也不去看病,所以立马就变成了肝硬化,年纪轻,进展快,说死就死掉了。您知道么?她们都带着一大堆中草药,像什么煎药之类,以为只要吃了那玩意儿就能治病呢。”

“你很熟悉情况嘛。”

“我就是吃这行饭的呀。”

阿聪松开跟他那孩子脸不相配的领带,不无自豪地讲起了工作上的辛劳。对于中介行业来说,女人们就是商品,健康管理最让他们费心思了。

“这种毛病,要是早带她们去看的话,根本就不算个事。可她们害怕非法打工的实情败露,都不肯去。又没有保险证,医药费也不容小看。硬是要撑到腹水越积越多,客人都感到不满了为止。等到用救护车抬进了医院,就已经无力回天啦。”

“这,也一样喽?”

阿聪凑了过来窥读信文。

“哇啊,字写得好漂亮!文章倒是一塌糊涂。”

“那当然啰!人家那可是汉字的国度哦。”

“……怎么有点儿催人泪下呢。这句‘感谢你跟我结婚’什么的。”

“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做了件好事呢,还是做了件坏事。你说呢?”

“人家不是说了感谢您么,应该是好事吧。”

列车驶上了地面。湾岸的高层建筑开始点亮了灯火。春雨斜打着车窗。

“咱们没带伞来呀。”

“所以我说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等明天早上再过去嘛。”

“那样就显得奇怪啦。死了老婆,却还要等到明早再去的话。”

“就没个有驾照的家伙么?”

“事不凑巧,大伙都忙着呢。全国各地到处跑喔。”

“要是请老板帮帮忙就好啦。”

“不行不行。老大要是被那边的警察追问起来的话,那可连一下子都招架不住哦。”

车内售货推车过来了,吾郎买了罐啤酒。

“我不会喝酒,来罐乌龙茶。我说吾郎大哥啊,您也别喝为好哦。您可是给老婆奔丧去的呀,喝得醉醺醺的可不合适哟。”

“这怎么可以不喝呢?首先你想想看啊,我今天可是刚刚无罪释放哦。本来的话,这会儿应该正在举杯庆贺呢。”

干渴的喉咙里,啤酒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很苦很苦。蛮不讲理的滋味。

“我是遭了什么报应,摊上这种倒霉事?你说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她长什么样我都不晓得,连名字也都是今天才刚刚知道哦。跟不认识的女人结婚,倒也还能理解。我可是不认识结了婚的自家老婆哦。而且头一回相见就是面对遗体!这简直就是漫画嘛,漫画——”

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文件袋里拿出了照片,吾郎顿时哑口无言。

“啊哟喂……这,阿聪,就是这个人么?”

那是一张护照用的小照片。

“长得漂亮吧?送她过去的时候,我就坐在她旁边,心里扑通乱跳哟。真人可不是这个模样。我心里还在琢磨呢——几时偷偷去玩一玩。”

Kang Bailan,这个美丽的名字仿佛音乐一般,萦绕在吾郎的耳际。

“佐竹老板也是个坏家伙呀。早知道她长的是这副模样,蛮好当真把她娶回去做媳妇呢。”

“那可不成哟,吾郎大哥。我们这可是做生意呀。除非您替她全额偿还欠下的账,还得另外支付违约金。那可是一笔巨款哦,一准。光预支款大概就有三百万,再加上今后的收入跟工钱,就算你多付一倍,老板也不会答应的。”

“这么说,佐竹老板损失惨重喽?”

“损失大概也没什么损失,不过计划被打乱了。一放下电话就大发雷霆,吓得几位兄长都溜出去了。不过,一下子就甩出来一百万,果然了不起呀。我可是刮目相看哦。”

雨下得更大了。

3

乘客大都在木更津下了车。巨型化工联合体那令人炫目的光芒渐去渐远,列车沿着漆黑的海岸疾驰。

在馆山,最后一名乘客下了车。到达终点站千仓,月台上下来的就只有吾郎和阿聪两个人了。绵绵春雨如烟,笼罩着前射灯光。

小小的候车室里阒然无人,长椅上一只灰猫悠然长睡。吾郎不觉讶然,这时是晚间八点。

只有一辆出租车停在站前。司机倚在方向盘上,窥探着客人的脸色。

阿聪从电话亭子跑了回来。

“要咱们先弯到事务所去一下。于情于理,差不多也该这样。”

“恐怕有点儿危险吧。我可是别管问什么话,都是一问三不知哦。”

“吾郎大哥您不必去。我去打个招呼就来,您就等在车里好了。”

“像你这样的,去了有没有用啊?”

大约是不满意吾郎的口气吧,阿聪剃过的眉毛高高地扬起:

“老大之间都已经谈妥了的。我就是去打个招呼,告诉一声我们已经到了。”

吾郎以为事情简单至极。雨中的站头只有很少几家小酒馆,霓虹闪烁着朦胧的灯光。微微传来湿润的气息。

不会是在做噩梦吧?倘是在与平素无异的杂居牢房里醒来,把这场梦当个故事讲出来,一定会大受欢迎吧。

然而倘是现实——吾郎陡然想象起去年夏天站在这个站台的从未晤面的妻子的形象来。对于女人而言,这座黑暗的终点站,一定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肯定就是小事一桩啦!”

吾郎自我安慰道,坐进了出租车里。

车子刚刚起步,站前鳞次栉比的房屋便到了尽头,道路两侧变成了农田与杂木林。顺着徐缓的丘陵朝着大海笔直前行。黑暗尽处,仿佛流星般的车前灯来来往往。那里大概是海滨公路,松林背后就该是大海了吧。

“咋样,吾郎大哥,这地方不赖吧?”

用不相般配的双排扣西服肘部揩拭着车窗,阿聪讨好似的对吾郎说道。

“谁知道赖还是不赖,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什么也瞧不见嘛。”

“既没有度假酒店,也没有高级公寓,差不多全都是别墅跟职工宿舍哦。所以海滨也没什么游客。我夏天来的时候,跟那帮家伙游泳游了一整天呢。”

“那帮家伙?”

“就是那帮娘们儿。给她们买好了泳衣,就在那块海滨。我记得白兰好像穿的是藏青色比基尼。”

“哦,那可对不住你啦。”

吾郎不由自主地如此说了一句,又闭紧嘴巴。不对头。一味思索着从未晤面的妻子,不觉间心情变得阴郁万分。阿聪充耳不闻,以为吾郎是在说笑。

“菲律宾娘们儿都是小个子,可中国人个个都人高腿长,简直就像模特一样耶。皮肤又生得好。她们仨都说是头一回下海游泳,开心得不得了。”

栩栩如生地,吾郎想象起白兰戏浪玩水的身影来。骄阳下跃动的藏青泳衣,绚烂夺目。

汽车很快就停在了海滨公路边一家孤零零的酒吧前。这是一座厚厚地涂着白油漆的二层小楼,飘窗上闪烁着小电灯泡,悬着一块煞有介事的招牌。蒙蒙烟雨中,霓虹灯管吱吱鸣响。

让车子原地等候,阿聪脚踏沿着店墙设置的铁梯走上楼去。一楼是酒吧,二楼看来是事务所兼住家。面朝大海的窗户上,忘记收回的内衣裤淋湿在雨中。

“这种地方,真会有客人来么?”

司机脱下帽子,打着哈欠答道:

“来的客人还不少呢。电车收班后,我每次开车到这里来,都能拉到去汽车旅馆投宿的客人。”

“是本地人么?”

“不是。本地人倒不怎么来,大概是怕被别人瞧见吧。都是些钓鱼客,再不就是到疗养院来的人。”

伪称钓鱼,跑到这儿来寻花问柳,兴许不失为良策。前日晚上找个娘们儿共度春宵,翌日一大早便乘船出钓,这个玩法倒是十分合理。跟臭味相投的伙伴如此使用公司的疗养设施,只怕要比去蹩脚的温泉旅行更为有趣。

“整个日本,别管去哪,大概无处不有吧。警察也不会像在东京的闹市那样烦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好玩的去处,不必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吹毛求疵乱抓人。”

不过五分钟左右,阿聪就顺着楼梯走了下来。的确是小事一桩。

“他们问要不要把她的行李带走。你不会要的吧,吾郎大哥?说是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存款也是一个大子儿也没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总不至于一文不名吧,不过至少这不是该由我声张的权利。总而言之,自去年夏天以来,那女人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八个月。

出租车折下海滨公路,驶向警察署。不露声色地,吾郎扭头回顾后窗。白色的房屋仿佛幻影一般,伫立在松林中。

在小小的警察署前停下车,就连吾郎也蓄势待发,用指尖书写女人的名字,反复背诵出生年月日。

毕竟是半天前刚刚从新宿警署开释的身子。

“会不会查问我的身份哪?不妙啊。到底是今天刚出来嘛。”

“跟你说没关系的。又不是吾郎大哥你杀死她的。倒是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你带来没有?”

吾郎既没有驾驶证,又没有护照,连信用卡也没有。摸了摸夹克口袋,里面装着保险证。不是为防不测患病受伤,而是借高利贷时用得着。

“保险证行不行呀?”

“啊,那个就成。说不定,那上面还有你太太的名字吧?”

那是一张新的国民健康保险证。听阿聪这么一说,吾郎方才知道被保险者姓名栏里写着妻子的名字:高野白兰。

“我稀里糊涂倒给忘了,这玩意儿,倒派得上用场。肯定还有些医疗费什么的得付钱呢。”

和平宁静的海港小镇警察。咨询窗口的女警官简直就像银行的大堂经理一样,笑脸相迎。

说明来意后,女警官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二人。手拿文件出面办理此事的,是年届中年的巡查长,胸牌上写的,并非新宿警署刑警讲的那个名字。大概办案者已经下班回家了。

“呃,您是她丈夫吗?”

“是的。我就是高野。这次太给您添麻烦了。”

警官诧异地看看吾郎,然后将目光转向阿聪花哨的西服。

“这位是……?”

“我儿子。”

心想要比伪称外甥更加自然,脱口便如此答道。就年龄差别而言也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儿子?一定不是仙逝者的儿子喽?”

“是我前妻的孩子。我老婆很疼他的。”

长台下,阿聪的脚尖踩了踩吾郎的鞋子。是想告诉他,别多嘴惹事。

“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保险证行不行?”

警官将被保险者号码与住址抄了下来。

“咦,你儿子不在上面嘛。”

“这小子户口在他娘那边。她那后夫不是个好东西,家庭关系不和。所以这小子跟她反倒比跟亲娘还亲。”

阿聪的脚尖加重了力气。哪怕扯谎也成,吾郎就想把自己同白兰的关系说成真正的夫妻关系。

“谁承想跟前一个老婆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好不容易才解决,正打算搬过来住一起呢。嗨!因为分开住了一小段时间,所以我还不晓得她身体这么糟糕……大概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吧……就是这么个人哪,她。”

阿聪正想往后退,吾朗一把将他拉了过去。阿聪在颤抖。

“哟……好像事情还蛮错综复杂嘛,难为你啦。呃,医院吧……”

阿聪卸去了力道。警官没再多问,摊开地图,说明医院的位置。

“接下去就你们自己去办了。辛苦啦。”

太草率了,吾郎心想。浮想起整整十天时间刨根寻底盘问不休的刑警以及冷言冷语不绝于口的看守那一张张面孔来。自己也罢,从未见过面的妻子也罢,有生之年自始至终饱受执拗的追逼,被追查得体无完肤,等到死后,就一句“辛苦啦”便打发过去了。

“这就算完事了么,警察这边?”

“嗯?”刚要迈步离去,警官又回过头来。

“不需要说明么?做笔录啦文书什么的。”

“哦,不需要那样。”

“这是为什么?”

见吾郎面露怒容,阿聪扯了扯他的衣袖。

“为什么?因为她并不是非正常死亡。警方介入,只能是发现尸体,或者是病情突变被送进医院后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死亡这种场合。就是说,过程不清晰时,才会由法医来做鉴定,进行行政解剖。而您太太在这一点上情况很清晰。”

吾郎还打算回嘴,阿聪一把将他从窗口拖开了。

“对不起。我家老爹他有点儿心烦意乱,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好啦,咱回家去。”

吾郎将差点儿就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我把户口卖了五十万。那个女人,老子连见都没见过。那家伙是从连海是个什么模样都不晓得的中国乡下来的,被黑帮卖来卖去,债务缠身,到末了连病都不敢瞧,就这么死掉了。这还不奇怪么?情况怎么就清晰了?难道这还不算奇怪么?

“好险哪!吾郎大哥,你这是咋回事?”

跑出大门,阿聪压低了嗓门,说道。

“可你瞧,这也太草率了吧。不管是佐竹老板也好,这边的老板也好,还有你也是。这可是死了一个人呢。”

“您说什么呢,吾郎大哥?您可得清醒点哦。”

“他竟然说什么‘在这一点上情况很清晰’。明明是一点儿也不清晰嘛。为什么一个中国女人,死在了这种暗淡的外国乡下,突然跑来一个男人自称是她丈夫,要把她接回去。这还不怪么?这不是一点儿也不清晰么?”

“很清晰的嘛。”

说着,阿聪将吾郎推进了出租车里。

“瞎说。哪里清晰了?浑蛋警察,咋就不怀疑呢?死了,就不管不问了么?”

“跟你说不是那回事。人家全都一清二楚吧。你想想看啊,吾郎大哥。人家可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东京所辖警署还有我们事务所来了哦。全都一清二楚。非常清晰哦。”

“那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佐竹也好,你也好,为什么都没被抓起来呢?”

“这我咋知道。大概没这法律吧。”

“别瞎说啦。这不就是组织卖淫、非法打工、绑架监禁么?卖张黄碟给那帮色鬼还得关上个十天呢,为什么人人都无动于衷?难道不是我们大伙一起杀了那个女人么?”

阿聪咂舌,一把推开吾郎:

“你算了吧,吾郎大哥。真是土鳖啊,十天把你关傻了,是吧?”

车子沿着海滨公路疾驰,向医院驶去。

4

那是一家雄伟的综合医院,甚至与这座海港小城不相匹配。

据司机说,好像是本地一位名士打算实践美国式的医疗,便请来了一流的医师团,引进了先进的医疗器械,不用说东京的大学附属医院了,就连国外也会有患者转院前来就诊。

值班医师的说明也很简单。将肝硬化引发的腹水排出后,病状一度趋于稳定,可到了第三天突然静脉瘤破裂,于是无术回春。据说患者在意识清醒之际,始终拒绝与家属——也就是吾郎——联系。

在中年女护士引导下,走向位于地下的太平间。房间出乎意料的明亮又洁净。在钢椅上坐下身子静候片刻,从走廊尽头搬来了一具担架。

“不必担心,她很漂亮的哦。我们这里用的可是美国式遗体保存法呢。”

担架放在雪白房间的中央,揭去塑料床单,露出了绝难相信已然化作尸骸的女子美丽的面容。

“把血液抽了出来,再把凝固液填注进去。因为放在冰柜里,所以是冷的,不过脸色很好看吧?”

美丽的女子。一想到这就是自己的妻子,吾郎再也忍不住,抱住冰冷的面颊,放声恸哭。

女护士合掌致哀后,走了出去。阿聪提心吊胆地摇了摇吾郎的肩膀。

“你要振作点儿呀,吾郎大哥。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吾郎也觉得自己不对头。打孩提时分起,就不曾有过哭泣的记忆。

“当然是很可怜喽。不过,这哭得也太没来由啦。真受不了啊。你不会是假戏真做了吧,吾郎大哥?”

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女人的死,何以会如此悲痛呢?尽管连吾郎自己都觉得令人狐疑,眼泪却奔涌不止,吾郎就像头野兽一般,边号边泣。

“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办呢。明天得去区政府办手续,说是得火化了,把骨灰带回去。这件事由我来办,好不好?我去给葬仪公司打电话。”

阿聪叹息着才走了出去,女护士便接踵而至,带来了简易床与毛毯。

“不介意的话,这些就给您用了。稍稍休息一下为好哦。”

终于,吾郎想到了悲情的所在。自从在列车里读了女子来信,自己就不对头了。

依旧跪在担架旁,吾郎从女子胸前抬起了脸。半地下的窗上,雨点飞溅,涛声似在耳边。

信中的句子又苏醒过来。

这里大家都很和善。帮里的人还有客人都很和善。海和山优美而平静。我想一直在这里工作。

谢谢!就这一句话。听得见海的声音。吾郎大哥你也听得见吗?

自己在毫无和善可言的地方,竟然生活了二十年!吾郎想道。

那天夜里,他做了这么个梦。

那是很久以前就已抛弃了的,北方的故乡。

当鄂霍次克海退潮时,湖心就会露出浅滩。那是遍布着渔民们采作食粮的花蛤与牡蛎的小岛。

哪怕外海涌来了流冰,湖水也绝不会冻结,涨潮又落潮。渔村里虽然没有任何娱乐,人们却不曾挨过饿。

向着岸边,哥哥一面划桨,一面说道:

“不过吾郎啊,你那媳妇可是个大美人哪。在东京这二十年可没白找唉。”

“啊呀呀,阿哥你这么说,可叫俺难为情啦。喂!喂!”

海边小哨棚前,白兰在招着手。脚边,两个小孩子正在玩耍。

“人又漂亮,气质又好,你小子是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呢。”

“阿哥呀,俺打算往后就在这里过日子呢,行么?”

“行呀行呀,不碍事的。花蛤也好,牡蛎也好,要多少有多少。你和你媳妇再加上俩孩子,根本就不算个事。”

“俺娘跟俺爹他俩,会原谅俺么?俺可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呢。”

“没事。他俩都是,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呢。一准会开心的。”

船首划上了浅滩,小船停了下来。

“咦,跑哪儿去啦?白兰!白兰!”

吾郎彷徨在海滨,找寻妻儿。回头一望,只见湖被白茫茫的一片大雾吞噬了。

“吾郎哥!”

传来白兰银铃一般的唤声。干透的砂砾淹没到了长筒胶靴的脚踝部,举步艰难。

“喂喂!你在哪儿呢?”

吾郎手做话筒状,呼唤妻子。

“吾郎哥——”

循着声音,吾郎爬上沙丘。

“吾郎哥,我,已经死啦。所以,不能跟你过日子了。”

“岂有此理!俺可是巴巴地赶回来的呢,你倒好,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俺一定会拼命干活,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从前你吃了那么多苦头,俺一准加倍补偿你。所以你千万别死噢。来,咱上医院去!俺背你去。跟俺到医院去,咱把肝病瞧好喽!”

吾郎在雾中弯下腰去,将白兰送上了后背。

“不必了,吾郎哥。谢谢你了。谢谢!”

脚下,红紫色的野玫瑰盛开。

“你咋会变成这个样子啦?这可咋一起过日子呢?又不能吃饭,又不能喝酒,也不能跟你同床共枕呢。”

花儿仿佛窃窃私语般,摇曳着。

“谢谢你,吾郎哥。我已经不需要了。客人们都很温柔,不过吾郎哥你最温柔了。因为你肯跟我结婚。”

吾郎的泪珠滴落在花瓣上。

“俺算什么温柔呀。黑帮警察还有嫖客,个个都欺侮你。最坏的就是俺呢。俺把户口卖了五十万,可那笔钱,俺三天就花了个精光。那钱,你也是用身子还的,对不?一边吐血,一边还的,对不?俺们这帮家伙,都是魔鬼啊。都是吃你的身子不吐骨头的魔鬼啊。魔鬼咋会温柔呢?”

吾郎将沉默不言的花儿连同大地一块紧紧搂住,低声吼着,倾诉衷情。

“你什么也不用再干了。跟俺结婚吧。”

5

深灰色的大海烟雨蒙蒙,从车窗边掠过。

抱在膝上的骨灰,暖意久久不去。

“算什么名堂嘛!你可得付我点儿小费噢,吾郎大哥。别管什么事都叫人家去干。”

阿聪将疲惫不堪的身体埋在座位上,打着哈欠说道。

“你这不是学到了好多东西么。你小子今后是要在歌舞伎町混饭吃的,这种事情只怕还得来上好多次呢。”

“别说瞎话啦。你可好,钱到手了,还只管哭。俺就拿那么点儿工资,干什么还非得讨少爷们的好呀?真没劲——啤酒,你喝不?”

买来车厢内售卖的啤酒与下酒菜,阿聪喉咙咕咚作响,大口喝着尚未喝惯的啤酒。

“当心警察教训你噢。”

“管他呢!倒还不如干脆进少管所去——不过吧,瞧这样子,吾郎大哥啊,你当真不认识这个女人么?”

阿聪指头“啪嗒”一下,敲了敲骨灰盒。

“嗯。我不认识她呀。”

“谁相信呀,这种话。跟你说啊,我不告诉老板,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你跟她干过几炮?”

吾郎掉转过脸去,眺望着夕阳流连不落的大海。

“这么说的话,吾郎大哥,你得去医院瞧瞧才对啊。昨晚大夫不也说了么?病毒性肝炎症状不大容易表现出来。咦,他就是跟你说的呀,吾郎大哥。说要是传给了你就糟糕啦。”

“跟你说,我什么都没干过。连面都没见过。”

“瞎掰!绝对是瞎掰。那,你全是在假哭喽?又是哭得瘫倒在尸体上,又是哭晕在火葬场焚尸炉旁,又是哭哭啼啼地捡遗骨。连我都难为情死呢。”

“要是真那么会演戏,我早就该搞出点儿名堂来了。我是因为感到她可怜才哭的。是被弄哭的。”

“……我已经没法相信了,你这些鬼话。”

“你在歌舞伎町再混上个二十年,就会懂啦。哦,就怕你没那个狠劲啊。”

吾郎想起了葬礼上的凄凉情景。

火葬场内小小的房间里,和尚坐都没坐,草草地便念完了经。告别仪式上只来了几个外国女人,还都穿着家常衣裳。一望就知,这些女人是奉店里的命令来的,一个人也没哭。

用筷子捡拾起遗骨,那分量之轻,还残留在掌心里。女人们心里害怕,不肯去捡遗骨;吾郎一个人怀抱着骨灰坛子,将薄薄的遗骨无一遗漏,悉数捡拾了起来。

总而言之,接到佐竹的指示之后,只花了一天,便办妥了一切。的确,没有任何难事。略去无谓的礼仪与习俗,人的死亡就是那么回事。

在阿聪看来,唯一一个未能完全略去的麻烦,恐怕就是吾郎那未曾意料到的哀痛吧。也难怪他生气,吾郎心想。

“喝呀,吾郎大哥。流了那么多眼泪,嗓子也该干了吧。”

生气归生气,这一来二人反倒亲近了起来。心思机灵,脑子也聪明的这个少年,至少不会像自己这样送走一个不够格的人生。

将啤酒灌入了因哭累而感到火辣辣的喉咙里。空荡荡的肚子里,凉气蔓延开去,越发感到遗骨的暖意阵阵袭来。

“对啦——”阿聪仿佛陡然想到了似的,口衔着啤酒罐说道:

“老板会怎么处理遗骨啊?会送回中国去么?”

大概不会那般大度吧。送回故国也罢,找一处无主墓地也罢,大概都将由自己来做吧,吾郎心想。

“大概已经算在工钱里面了吧,这笔费用。咱来看看,下面该咋办。”

“可没我的事哦。你就饶了我吧,吾郎大哥。”

怎么回事?曾几何时窗外的渔港销声匿迹,苍茫暮色中,喷射着橘黄色火焰的巨型化工联合体仿佛城堡一般,远远耸立着。

“想起来啦!把行李打开来瞧瞧,兴许还有点儿值钱的玩意儿呢。”

阿聪从行李架上,把从医院拿回来,还没看过内有何物的纸口袋取了下来。

写有“高野”字样的行李签,是女护士添上去的吧。

揭去胶带,阿聪将纸袋里的东西一一用指尖捏了出来。单薄的风衣和化纤连衣裙,银色的小凉鞋。

“放进棺材里去就好呢。这种东西,带回去也没法处理呀。要不送给哪个缠人的女子?”

“别胡闹。又不是你的东西。”

吾郎拿起了纸袋。一只红色的小挎包滚落了出来。

“咦,包包。里面有钱,一准。她们总是带着现金的。咱俩对半分,行吧,吾郎大哥?”

钱包里,装着很少一点儿钱和避孕用具。口红是鲜艳欲燃的绯色。

“三千块和几个硬币。穷得叮当响嘛。”

“你都拿去吧。”

“嘿。谢谢吾郎大哥。”

出来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跟邮寄来的那封一样,也是淡蓝色信纸。看到收信人“高野吾郎先生收”那几个漂亮的字时,吾郎胸中一热。

“又是情书么?还是‘吾郎哥最温柔了’吧?”

话音未落,阿聪的鼻头上就挨高野手背打了一记。

“好疼!你干什么呢?”

“别废话!滚一边去!”

“……对不起。”

阿聪垂头丧气地移到走道对面的座位上去了。

翻开信笺。与昨天那封不同,字体细小紊乱,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淡蓝色的信纸。

致我最喜欢的吾郎哥:

趁别人都不在,我偷偷地写信。躺在床上,手也只能用一只,字写得难看,请原谅。

来医院后,我一直没说话。如果说日语,人家就会东问西问的,所以我说中国话。

我肯定要死了。医生们以为我不懂日语,当着我面说了。而且我认识这样的女孩子,所以明白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是轮到我了而已。

和善的女护士拼命写字给我看,想打听家属的电话号码。我就把佐竹先生的电话告诉他们了。因为我猜反正警察是知道的。

吾郎哥的情况,我很了解。为防万一被抓,你的地址、年龄、性格、习惯、喜欢的食物,是佐竹先生写给我的,我都记得很清楚。为了怕忘记,每天都背。

我还有你的照片。相同的照片,四张。每天都看,为了不忘记。看着看着,我喜欢上吾郎哥了,好喜欢。喜欢上了你,工作就觉得苦了。工作之前,我总是对你说:请原谅我。没办法,不过请原谅我。

等我拼命工作,还清了债,我就能见吾郎哥了。我可以跟吾郎哥一起过日子么?我就是这么想着,拼命工作的。可是,已经不行啦。

吾郎哥你总是在微笑。不抽烟少喝酒不打架讨厌肉喜欢鱼,对不?所以我也戒烟了。酒也少喝不吃肉吃鱼。

客人们都很和善,不过,工作时我忘不了吾郎哥。真的。我把客人当作吾郎哥。这么想,我就能拼命工作,客人就开心。

吾郎哥出生的地方是海边,对吧?到这里来时,我还以为就在近处,查了地图。原来好远好远,我好失望。不过,跟我一样。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来工作的吾郎哥,跟我一样,对不?

如果我死了,吾郎哥会来看我么?

如果能来看我,我只有一个愿望。

请把我放进吾郎哥的坟墓里,可以么?让我作为吾郎哥的妻子死去,可以么?原谅我,撒娇了。不过,我的愿望只有这么一个。

托吾郎哥的福,我干了好多工作,寄了好多钱回家。虽然我害怕死,虽然痛,虽然苦,我会坚持。请接受我的请求。

听得见海的声音。在下雨。天很暗。躺在床上,还是一只手,字写得难看,请原谅。

吾郎哥,我好喜欢你。在世界上最喜欢你。我比谁都喜欢吾郎哥。不是因为痛因为苦因为害怕,是因为想吾郎哥而哭的。每天晚上睡觉时,我肯定要拿出吾郎哥的照片来,边看边哭。每次都是这样,一看见温柔的吾郎哥照片就会落泪。不是悲哀,不是难过,是因为感谢而落泪。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送给吾郎哥,请原谅。所以我只有用语言,用难看的字。请原谅我。

打心底爱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你。

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吾郎哥。

再见。永别了。

信念到一半时,吾郎放声大哭。

“你怎么啦?吾郎大哥!”

冲着忐忑不安窥探着自己的阿聪,吾郎拿起空罐子砸了过去:

“少废话!叫你滚一边去!”

“可你瞧你呀……这个样子不正常啊……”

“很正常!什么事也没有。是你们这帮家伙才不正常!左一个右个,人人都不正常!”

黑暗的夜窗,巨型化工联合体的灯火逼近前来。

回老家去!从未见过面的弟媳妇,阿哥一定会热情欢迎她的。

“咱回家去吧,白兰。家里人都在等着你呢。”

吾郎拿那支用旧了的口红,在骨灰盒上写下了“高野白兰”。

“我的字没你写得那么好,你可别笑话我哦。”

哭着笑道,干枯的遗骨在膝上咔嗒咔嗒地发出了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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