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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恶语(3)

玉龙海对村里每个人都有说法,村里没有不服他的,当然,对女儿也是如此,他命里没儿子,女儿就是儿子,他早就想好了,不能便宜了崔浩那个地主崽子,玉箫燕要跟崔浩一百个没门,玉箫燕要么嫁个正宗上海人,要门他就要找一个倒插门女婿,不仅留住了女儿,还有了个儿子,他不能忍受把女儿嫁出去,送给别人,更不能让 别人说他断子绝孙。崔浩上了大学,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学生不会要农村姑娘,崔浩坐牢了,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怕崔浩出狱之后回乡务农,好在崔浩没回来,还是留在了上海,现在玉箫燕自己觉得和崔浩不可能,想结婚,那就水到渠成了。

他奶奶的,这个崔浩,还是害了我家箫燕,要不是他,玉箫燕和邓超群那是多好的一对,现在,人家邓超群孩子都有了。唉!不过,玉龙海也没闲着,他早有准备。

他对玉箫燕说:“人,我早就物色好了,就在咱家里等着你呢!”

原来玉龙海物色的人就是在他家里打工的安徽青年吴维力,玉龙海给吴维力300块,让他上街置办上门的礼物,一块猪肉、一条鱼、一担米,放在玉箫燕家门口,然后吴维力在门口给过路人,给合拢过来看热闹的人发烟。他发的是上海牌香烟,他单是发烟,自己不抽,那些抽烟的人就说这个青年好,不抽烟,没有坏癖好。玉箫燕呆在屋里不出来。玉龙海里里外外张罗,张罗饭菜,张罗给吴维力回礼。他和女儿商量回礼,玉箫燕却什么话也没有。玉龙海并不介意。新女婿的礼物,哪些收下,哪些退回,都是有讲究的,这些讲究,就要看新娘子的了,一般人家的闺女,这个时候会很矛盾,一面要想着娘家,一面又要想着夫家,一会儿想让夫婿多带些礼回去,一会儿又想让父母多收些,唉,总之想法很多。但是,玉龙海看出来了,玉箫燕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再说,吴唯力是倒插门,怎么收,怎么回,都是在他们玉家,其实也就没什么可费神的了。玉龙海知道这个礼,但是,他心里还是恨恨的,玉龙海想,这个崔浩,看是把女儿的魂儿勾走了。玉龙海又担心起来,哪天这个愣头青看出了门径,该不会……,唉,天命!玉龙海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儿不快活。边上的就说,你村长不应该不快活,人家嫁女儿不快活是应该的,哪家舍得把女儿给别人的?吃糠咽菜,也喂了20年,白白送给人家,还要搭上嫁妆?在家里是小姐,到人家就是厨房丫鬟啦!床上的婆娘啦!人家怎么对待,自己都管不上啦!可你不一样,你是招女婿,你多了一个儿子呢。

玉箫燕一身红,眼泪婆娑。妈过来暖床 ,妈想说一点儿话,比如第一晚,姑爷要是解裤带子,该怎么对付等等,玉箫燕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不说话,妈就说,“嫁总是要嫁的,将来有自己男人照顾,家也算是圆全了。现在是招婿,你也不用担心婆家欺负你,你还是在这个家里。”玉箫燕还是不说话,“你将来生孩子,不用担心?都交给我们,我们手脚能动,帮衬你们,只要你和维力孝顺,和美,我们一家就圆全了。”玉箫燕摇头,眼泪更重了,妈就叹气,“知道你喜欢崔浩,可你们没夫妻缘,人家是城里人,虽说是坐过牢,但是,毕竟还是城里人,怎么会和我们乡下人结婚呢?箫燕,不要想人家了,人不服气不行!”

邓超群来了,他掏出一只铅笔盒,“这是16年前崔浩送给你的铅笔盒,那个时候,我嫉妒崔浩,没把它给你,你那年上乡中学,崔浩收集了知了壳,去镇上卖了,给你买的,现在给你。我一直藏着这只铅笔盒,真不好意思,本来想扔了算了,后来想想,我还是想给你。现在,你结婚了,我也没想法了,崔浩也该没想法了,就有勇气给你了!”

玉箫燕摸了摸那只铅笔盒,上面有锈斑,有些糙手,听到崔浩的名字,她的眼泪又莫名地流下来,她不知道她的眼泪为什么那么多。

吴维力看见玉龙海背着玉箫燕出来,吴维力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心里喜滋滋的,这个女人,属于他了。他掏出烟卷来,一把一把地撒,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高兴了,抢了烟去;他掏出糖来一把一把地撒,那些小孩子们高兴了,抢了糖去;嫉妒的人们高兴了,箫燕嫁了,嫁给乡下人了。大家都高兴了!大家一路都走,绕着村转一圈,路边的牛群争先恐后地跟着队伍跑,大家都觉得新奇。

戴村虽小,却小得精致、暖和。从马路上往下看,整个村子笼罩在淡淡的白雾中,背景是褐黄色的田野,收割后麦地在路边静静地休息着,阳光在上面镀上了薄薄的金沙,村里的竹子、树木好像苍翠了很多,好像热烈了很多。屋顶上有人在喊:“全中国最美的新娘子就在这里啦!”大家鼓起掌来。

跟着就有人把那喊声接了过去,一路喊着,声音又回到了玉龙海的家里。

玉龙海特别满意,左边看满意,右边看,还是满意,他满意的是大伙儿送的份子钱不少,说明他的威信依然在,他满意的是玉箫燕接受了服从了,吴维力是老鼠掉进他家这个米缸了,他觉得这辈子,这件事儿做好,就没有什么大事儿不舒服了,以后就不愁没后了。

一整天,玉箫燕不说话,一晚上,她还是不说话。

酒酣人散,吴维力的一天的快活突然间没了支撑,他坐在玉箫燕的边上,“玉箫燕,睡吧?”他近乎小声地哀求了。

玉箫燕躺下来,吴维力,也躺下来,他靠近玉箫燕,慢慢地,精心地,玉箫燕道,“我是你老婆了,你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你大方一点!”吴维力就讷讷地不知道如何动作了,他说,“是啊!你是我的媳妇儿了,那还有什么急的呢!”玉箫燕说,“你别担心,我是处女,今天,你可以检查的!”吴维力在黑暗中忙忙地摇头,摇手,“哪里,就是你不是处女,我也要的!”玉箫燕嘤嘤地哭起来,吴维力忙解释,“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

吴维力他们在黑暗中一起呆着,肩并肩地躺着,但是,他们的心被黑暗隔着,玉箫燕想,要是这个时候,吴维力过来吻她,她就死心踏地地跟他过日子,可是,吴维力没有,他只是呆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他不知道,近在咫尺,身边的女人在流泪!

天不亮,玉箫燕就摸索着起来,她褪了新装,去养蛙场下工了,她回头看看满院的烟花炮仗屑,又看看洞房满屋的嫁妆,一眶的泪水,属于她的她不要,她想要的不属于她。吴维力的脸贴在窗户上,他看着玉箫燕起床,看着玉箫燕从院门出去,他摸摸床头,那里有只铅笔盒……

崔浩依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挪到家门口,每跨出一步,他的胸口都会剧痛,他先是和李愚喝酒,然后喝醉了,最后是和李愚打架,他想起当时自己一脚踩空,摔得不轻,他想,他的肋骨可能断了,也许不是一根,而是两根、三根,他掏出钥匙,钥匙哐啷一声,掉了下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满眼金星。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他失去了自控?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崔浩?你怎么啦?”白玉听到声音开门出来,蹲在他面前。

崔浩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白玉会在他家里等他,“我受伤了!”崔浩看看白玉,伸手要白玉拉他。

“崔浩!我还以为你不会受伤呢?你的心不会受伤,身体也不会受伤,你老人家是金刚不坏!”白玉看着他,并不拉他,“你自己爬起来,你是英雄么。”

崔浩说,“那你拿根烟给我抽。”

白玉从他兜里掏出一包三五,拿出一根,放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两口,夹着,递在崔浩的嘴里。

“你怎么这么心狠,看着我在这里,也不问问,不关心!”崔浩吸了一口,咳起来。

“崔浩,你要是不起来,谁也拉不动,你这么心狠的人,这么英雄的人,谁能伤你呢?你就是自己伤自己罢了!”白玉盯着崔浩,拔出崔浩嘴里的烟,用嘴对着崔浩的嘴,把烟缓缓地送进他嘴里,吐完了,又吸,然后再喂给崔浩。

“你怎么会那么想?我有那么强,我是悍匪?”

“崔浩?你真的是悍匪!你老爸死了,你连表情都没有。琛保平死了,你让他老婆为你去市政府门口静坐!”她贴上来,又吐一口烟给崔浩,她俯身在他耳边道,“你求我,我就拉你起来,把你放到床上去!”

崔浩仰面朝天,“我不求你,我不求任何人。我不求任何人了,你知道吗?我有今天靠的是什么?我靠的是一个女人,是白玉,她用自己的身子换来刘学博对我的可怜,我才有今天……”

白玉叹口气,站起来,用脚踢他,“那你想让别人骂我冷血,见死不救?”说着,她起身,拿了一条被子出来,“你躺上去!”

崔浩慢慢地爬上被子,白玉拉着被子的两只角,慢慢地往里拖……

梦里,崔浩看见自己的祖父崔静园。祖父对他说:老屋前水塘石踏步底下,有一只坛子,坛子里全是金子。

崔浩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父,关于祖父的林林总总,他只是在父亲的讲述中听到过,他的记忆中,关于祖父的形象是混乱的。他多次梦见过祖父,祖父穿着白色的长袍,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和崔浩说话。父亲说:对的,你的祖父当年,就是喜欢穿白袍。崔浩对祖父的感情,没有父亲深,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梦见过父亲。

年幼的崔浩一心羡慕城里人,为自己是一个乡下人感到羞愧。他恨自己的祖父,他恨祖父为什么不在上海呆下去,不在城里坚持下去,哪怕做一个工人也好啊。

被惊醒了的崔浩,满头是汗,嘴里又干又苦,真想喝水,可是,屋里漆黑一片。黑暗中他回忆起梦里祖父跟他说的石踏步底下有一只坛子的事儿,小时候,他天天去那个石踏步,他不相信什么鬼神,但,他想的确是应该回戴村去看看了,那是他的血胞之地,那里也一定能给他带来祥瑞。

他是被额头上的的刺痛惊醒的。白玉在给崔浩用酒精消毒,然后涂红药水:“打架?跟你那么久,还没见过你打架,为什么?”

崔浩不想让她知道他是和李愚打的架,他在内心对自己说,“我不是为你受伤的,我是为我自己,我自己的面子!”他心里想,“好了吧,白玉,你就是要我说出来,要我说,我跟你没关系,你的一切和我没关系!我说给你听好了!”

他挡开白玉的手,“唉,你也别管我啦!你应该在他身边!”他说的是李愚,白玉听得懂。

白玉看看眼前这个男人,脸的轮廓棱角分明,表情却是模糊不清,说她是他的,要她一辈子跟在他身边,一转眼又把她推开,说要把整层群楼都给他,却又分明把群楼卖了! “是啊,我是应该和他结婚,无论从那个方面讲,他都比你好。”她也不想提李愚的名字。

崔浩心头一阵疼痛,“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我还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也不用瞒着了。”

白玉心里抽紧了,怎么可能?但是,她不想解释,他说:“他至少应该是真心的吧,我一无所有,他没有必要来骗我!”

崔浩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是,他发现自己的眼泪就要出来了:“白玉,你了解他?你爱他?”

白玉摇摇头,看着窗外,心想:“她和崔浩一起造起来的这些楼,已经都卖了。如果他们满足,他们已经是百万,甚至千万富翁了,可是,他们的钱呢?他们几百万、几千万的钱呢?去了哪里?在崔浩新买的地里?在崔浩给那些大人物送的礼物里?崔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满足呢?他心里有爱吗?”她把崔浩的头搂在怀里,就算是一小会儿,她也觉得舒服,“这个男人像个孩子呢!他也需要温暖,需要女人的抚慰!他和戴耘,和刘学博不一样,可是,也是男人啊!他那些寂寞的夜是怎么过的呢?他是怎么决定去卖血的?是怎么面对那些讨债的人,一夜一夜地打电话,向那些人道歉、解释的呢?”

崔浩靠在白玉的胸前,有点儿晕。白玉的乳房坚挺地耸立着,把他的脸颊托了起来,白玉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有点儿淡淡的兰花香味,那香味让他他呼吸急促。崔浩努力克制自己,可是身体不争气,竟然勃发了。崔浩不敢动,怕被白玉发现,怕白玉就此推开他,他是真的喜欢白玉。他的眼睛正对着她的曲线,衣服对襟的线开着,他可以看见白玉的乳房和衣服形成的线,他的脑子突然钝了,他弓身起来,一下子抱住了白玉,他把白玉压在了身体底下,他拉开白玉的裤子,白玉的裤子和袜子一起掉了下来,然后是白晃晃的身体……

崔浩拉开自己的裤子,他不知道,他怎么了,动作竟然那么利落,他想干什么呢?他猛地把自己那活掏了出来,这个时候,白玉才突然醒了过来,对着崔浩厉声道:“你干嘛?你疯啦?”

崔浩愣住了,心里急急地喊:“你是我的女人,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要你走,没有你,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要你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他的身体也不争气地软了下来。

“白玉,你应该和李愚结婚,他能给你的,我不能。”崔浩跪在了地上,“白玉,原谅我,我是个混蛋!”

白玉听了崔浩的话,心里难受极了,男人们,到底想什么呢?他们怎么能这样,把女人当什么?当物品,推来推去?当交换?他们考虑过女人的感受吗?站起身来,狠狠地给了崔浩一个耳光,接着,紧紧地抱住崔浩,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她的心里难受极了。

她希望崔浩挺起来,进入她,征服她。真的,崔浩只要轻轻地勾一下手指,白玉就会舍生忘死,就会往下跳,就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做他驯服的女人。可是,崔浩,他不,他停了,他想到了的是自己的所谓面子,所谓兄弟情,他停下来了,他什么也没干。

崔浩,他为什么停止了呢?

白玉是一个精致的女人。乳白色的皮肤明亮、华贵,没有掺杂一丝的黄或者暗;眼神沉静、恬淡,看不到她对什么东西的游移、恍惚;举手投足精致、敏锐、聪颖,随意但又恰如其分,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的装饰成分;她的笑很轻,很慢,没有声音,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崔浩感到白玉离自己很近,又很远。崔浩不知道,眼前的白玉还是不是当初的那个大学生白玉,他看见白玉手上带着一只钻戒,哪来的钻戒呢?是李愚送的吗?白玉不是没有欲望的女人,白玉啊白玉,你欲望是什么呢?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真能理解这个女人。

崔浩被她身上的笃定、安适,又充满欲望的魔力吸引,又为此感到犹疑。

他一生都被匮乏感左右,情感和物质的双重匮乏,他做事,都是为了证明自己,在成功中寻求安全和爱,但是,他又没有爱的能力,他不知道怎么去爱,在白玉和玉箫燕面前,他是无力的,他时刻都想证明自己的力量,却又无法施展,在他少年的生活中,家里没有女人,只有对母亲的想象,他常常看着母亲的遗像发呆,母亲永远定格在那里是年轻而漂亮的,但母亲从没从画像上走下来,抱他、亲他,他有的时候会怀疑,母亲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是不是父亲给他的一个幻像,他的母亲那么漂亮,父亲可能娶到这样的女人吗?父亲很了不起,可是,他毕竟是孤儿啊。有一天晚上,深夜,他听见父亲在母亲的遗像前哭,他问:

“父亲,你怎么哭啦?”

父亲说,“我心里难过,要是没你,我就去找你妈去了!”

他想象不出来,妈会在哪里:“妈一定在哪里等你,你不告诉我,我也想去,带我一起去!”

父亲说:“妈在阴间呢,一个人很孤单,我要早一点去见她,你快点儿长大,你长大了,我就可以去了!”

“我也要去!”

父亲拍拍他:“傻孩子,你不能去,你还有希望,还能活很久,父亲,没希望,父亲的希望都交给你啦,父亲只想去陪你妈!”

“妈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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