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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好的梦与最悲的痛

1

从美国安保特训学校毕业的时候,教官给乔雯的评语是:锐不可当。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乔雯,她是江樱。

她是唯一一名从严苛的美国安保特训学校毕业并且取得第一名成绩的亚洲女学员。

所以一毕业她就被选为乌利塔公主的贴身保镖。

在贴身保护乌利塔公主的两年时间里,她的确担得起教官当初的评语。因为她从来没有失手过,直到她遇到傅靳然的那一次……

第一次相遇,他是不速之客。

那天,她化身一名高级白领,进入巴黎第一酒店包下顶层套间,在房里检查窃听装备时,落地窗外忽然有一个身影挡住温暖和煦的阳光。她回头,便看到挂在十五层窗外的他,而他正从腰间拿出手枪,打破玻璃,飞身进来。

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花瓶朝他扔去,抬腿踢向他的脸,却被反手一握,甩了出去。随之,他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Hey,I'am not an enemy(嘿,我不是敌人)。”

这是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在后来的时光里,乔雯每每想起他说的这句话,都觉得讽刺。

傅靳然说他是某国际金融组织的追债人,从天而降,是要秘密追捕一个卷走五个亿的诈骗犯。

一个追债人根本不会有这么好的身手,不过乔雯还是佯装相信了,因为她也没有对他说出真实身份。

不是所有的相遇,都必须从坦诚相见开始。而世上本就没有偶然的相遇。在遇见傅靳然的那一刻起,乔雯就有预感他们会一直纠缠下去。

在执行任务的那半个月里,她和他或去塞纳河畔并肩而行,或在咖啡厅里就着一支古老舞曲跳上一个明媚的下午,或踩着梧桐树下红彤彤的落叶你追我赶直至深夜。

你有试过把生命里所有运气都集中在一段时间里消耗完吗?

乔雯想,她之后坠入无尽黑暗的缘由,就是因为那半个月的相处太美。

秋叶落尽时,她和他用最惨烈的方式知道了彼此的真实身份。

她原以为他是因为爱情和她相守,没想到他只是别有所图。

他是特种军人,和战友一起缉拿国际罪犯。借她的身份掩饰自己的身份。公主和罪犯意外同在一个酒店,枪火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们终于为了各自的任务现出了真实身份。

原本她是可以保护好公主离开的,因为罪犯意外劫持了公主,她尽全力保护,但还是发生了意外。

短短两个小时,枪林弹雨,血流成河。

最后的结果是公主惨遭不测,乔雯负伤狼狈逃离。她只看到傅靳然的战友在他的身边倒下,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他一眼,来不及和自己做一个交代。

像是列车脱轨,急速冲向毁灭的尽头。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资格做保镖。

不仅如此,乌利塔皇室甚至认为那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有她参与的精心策划的刺杀。

至此,她不仅做不了保镖,还开始了亡命天涯的生活。

乌利塔皇室派出杀手,势必要乔雯陪葬。

乔雯记不清自己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几次,记不清想起傅靳然时咬牙切齿了几次。她努力半生实现的梦想被傅靳然一下击碎,初次难以忘怀的心动也被傅靳然狠狠夺去。

她这一生,最悲的痛、最好的梦,都是他给的。

“乔雯,乔雯?”

露易丝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乔雯艰难睁眼,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露易丝的脸就直扑扑地无限放大在眼前。

“你终于醒了。”

乔雯倏地坐起,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空气里还弥漫着奶香,露易丝裹着头巾,手里握着水杯,如释重负地望着她。

乔雯看着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这是在哪里?”

“你不记得啦?我打你电话,你没说两句就没声了,幸好有过路的人接起电话和我说了地址,我才能赶过来救你。”露易丝没好气地瞪眼。心中庆幸,幸好接电话的是个中国人,她来的时候,乔雯已经被这个中国人扶进自家开的茶饮店里休息。

记忆慢慢回笼,好像她晕倒前是有接到露易丝的电话。乔雯低头,她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消耗了那么多体力不晕倒才怪,现在醒来觉得整个人都是软的。

乔雯接过露易丝的水,一饮而尽,饥饿感汹涌而来:“有吃的吗?”

这时一个微胖的女人端着食物上来,露易丝跑过去接过,连忙道谢。

是牛奶和面包。

“那个……傅靳然是谁?”露易丝犹豫好久,终按捺不住地问出口。

正在喝牛奶的乔雯倏地看向露易丝。

露易丝被乔雯犀利的目光吓到,吸了吸鼻子:“你刚才昏迷时……一直喊着……”

乔雯放下牛奶,苍白的脸一点点恢复血色:“一个想要忘记的人。”

露易丝了然点头,右手“啪”地拍大腿:“我就说嘛,你怎么总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原来是被感情伤过。这样就对了,这样才是一个正常人。”

她一向口无遮拦,乔雯见怪不怪,她从床上下来,拿过手机想查看傅靳然的定位,然后看到了两个未接电话。

再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

乔雯一惊,抬头:“我睡了多久了?”

“睡一下午了呀,哎,你去哪里啊?!”露易丝见乔雯中邪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下楼。露易丝心急:他们已经转移营地,没她带路,乔雯根本找不到新营地。她拎起包追下楼,但已不见乔雯踪影。

此时乔雯一边快步赶往餐厅,一边心急如焚地回拨号码。她真是该死,居然睡了这么久,这么重要的电话居然没有接到。

那头一阵一阵的忙音,让她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

大约三分钟后,终于有人接起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虚弱的求救声:“救,救……救我们……”

乔雯蓦地在夜色里站住,她很清楚地听到电话从对方手里落地的声音,还有大风吹过的声音,心焦一时无从说起。她迈开腿拼命地跑,转过弯,看到不远处的天空映出一片漫天火光,内心的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餐厅着火,熊熊烈焰灼烧视线。

想到还有人在里面,乔雯脱下外套盖住头往里冲。此时餐厅中,木头做的柱子已经倾斜倒下,摇摇欲坠的房梁似乎下一秒就要砸下来。刺眼的火光让人辨不清方向,她艰难地看向吧台,终于在电话机旁发现了人。

乔雯跑过去,扶起他,想着应该就是刚才接电话的男人。他下半身被桌子压住,不能动弹,奄奄一息地指着吧台里面。

乔雯探过头,看到白天和她对话的女收银员。

男人示意乔雯先救女收银员。

浓烟越来越刺鼻,没有时间犹豫。乔雯咬牙,起身跑进吧台里面,将女人从地上扶到自己背上。然后越过了男人,逃往门口。

吧台离门口不过二三十米远,眼看再走几步就能逃出生天,但在最后关头,却听“砰”的一声,带火的房梁从上方掉下来挡在了跟前。

火苗蹿得老高,形成死亡屏障,乔雯望着几步之遥的生机,眉峰紧皱。她是要死了吗?

逃过一次又一次的鬼门关,却没有盲目的自信可以一直逃下去。每次乔雯都告诉自己,如果逃不过去,就这么死了,也未尝不是种解脱。可这一次她感受着背上女人微弱的呼吸,心中竟萌发了强烈的求生欲望。

就在她四处张望寻找生路的时候,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身影,她定睛一看,那是傅靳然。

他将外套脱下来拍打火焰,并徒手将房梁移开,朝乔雯喊道:“快走!”

房梁太重,他用自己的背拱出通道,让她脱离险境。乔雯越过他跑向门口,听到了他背部被烫伤而他却强忍住疼痛的喘息。

傅靳然出来了,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餐厅轰然倾塌的那一秒,他也逃了出来。可是,那个男服务员却被永远地埋在了火海里。

乔雯将女人平放在地上,见她身上并无外伤,应该是吸入浓烟过多晕了过去。乔雯弯腰想要给其吸气,这时一只手推开她:“我来。”傅靳然半蹲,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水,撬开女人的嘴灌下,女人立刻痛苦醒来,捂着胸口呕吐不止。

乔雯看向傅靳然,他没有表情的脸在夜色和火光交织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女人发现自己还活着,环顾四周,最后不敢相信地看向餐厅,双手撑地想爬过去,傅靳然按住她的肩。

乔雯明白,她想去找他。

街上没有一人,仿佛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失火。

女人歇斯底里地哀号,拼命反抗傅靳然的阻止,可傅靳然就像机器一样按着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最后索性将她打晕,横腰抱起扔进车里。

乔雯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内心似千帆过境。

傅靳然关上门,没有看她:“我们先离开这儿,此地不宜久留。”

乔雯听到他说“我们”。

她坐上车,这回坐在副驾驶座。

车驶入夜色,离火光越来越远,直到不见。乔雯望着前方:“你要开去哪里?”

“回格旦。”

“你怎么会刚好出现?”

“你出现得也不晚。”傅靳然淡淡回应,余光里她嘴角不屑上扬。

“为什么要找Sami。”乔雯侧过身,正对他。

要回答这个问题,对傅靳然来说太难,他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是杀人,还是救人?”乔雯追问。

傅靳然终于侧目看她:“都不关你的事。”

他的一字一句把厌恶表露得那么明显,这刺痛了乔雯。她黯然神伤,随即又笑了:“你不是说,再见到我,绝不会手软吗?”

傅靳然眼角一跳。

“既然如此,刚才为什么还要救我?”乔雯看向他皮开肉绽的虎口,以及后背上触目惊心的红肿脓血,忍不住伸手。

“为了Sami的下落。”傅靳然嘴硬辩驳,冰冷的瞳孔还是泄露了他的慌乱,“不是因为你。”

乔雯缩手坐回去,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想让内心的不可能占据上风。

汽车行驶在颠簸的路上似要把五脏六腑都翻涌出来。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虽看着前方,余光里却都是他。这么近的距离,仔细听,能听到他的呼吸。重逢后的不真实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傅靳然。”乔雯脱口而出。

未曾忘记,朝朝暮暮。

“是吗?”半晌,久到乔雯以为他不会回答她了,傅靳然缓缓开口,“可我过去的每一天,都希望从未认识过你。”

从未认识过你,这样我就不会爱上你。

从未认识过你,这样我的战友就不会死。

从未认识过你,这样我便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

乔雯别过头,鼻子一酸,眼泪落进黑夜。

2

格旦。

皮卡停在米色石房门口,傅靳然拉上手刹,下车的动作有些僵硬迟缓。乔雯越到傅靳然前头,先一步打开后车门背起女人,看他盯着她没有动。

“放心,我背得动,你忘了以前我是做什么的了。”

傅靳然收回视线转身。

乔雯跟着他进门上楼,楼梯盘旋而上,每踩一步都能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来到二楼门口,傅靳然拿出钥匙刚打开门,整个人就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后半夜,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床上,衣服被褪去,手和后背都涂上药包扎好了。就着橙黄色的壁灯,乔雯俯在床头睡着了。静谧的空气,似乎让呼吸都变得缓慢。他凝视着她,脸上卸下别扭和防备,目光柔软而哀伤。

漂亮的眼睛,睫毛浓密而修长,小巧的鼻子下嘴巴轻轻嘟起,即便脸上还有没擦拭掉的黑渍,但依旧是他心动的模样。

这样偷看她,以前也试过。

在巴黎的唐人街,她带他去一家广东人开的文艺酒吧喝酒,那时她大放厥词的模样,让他误以为她酒量很好。结果没喝几瓶她就醉了。红彤彤的脸蛋压在冰凉的琉璃台面,不知道是不是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鱼,迷迷糊糊入睡间居然吐出了泡泡。他唤了她好几声,最后她的泡泡越吐越大,让他啼笑皆非,印象深刻。

那时,傅靳然偷吻了她。

过往的记忆越甜蜜,此刻内心正在拉锯的锯齿就越锋利。傅靳然喉结滚动,缓缓靠近乔雯,缓缓地……

这时乔雯眉头动了动,睁开眼睛看到傅靳然贴近的脸,抬起头:“你醒了。”

傅靳然回神,重新绷起脸:“你怎么没走?”

乔雯看着他。

傅靳然用手肘撑着坐起来,“我以为你会趁我晕倒,带上那女人离开。”

乔雯自嘲一笑:“是啊,我给忘了。”

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倒下,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将女人关进房间后,就将他扶到床上,用剪刀剪开他的衣服。他伤得不轻,能撑这么久,纯靠意志。

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用毛巾包着冰块给他身体降温,当乔雯做完这一切跌坐在床头,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恨意可以这么轻易地就被心疼取代。

因为他而毁灭的人生,不得已的改名换姓,都剔除不掉自己对他的贪恋。乔雯伸手轻抚他的脸庞,心如刀割。

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又忘不掉地狱般的过去。

其实刚刚她能感觉到傅靳然的靠近,抢先睁眼,不过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在装睡。看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哀伤,乔雯心里莫名凉了一大截。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

而真正让人南北一方的,是心里跨越不了的鸿沟。

傅靳然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包L&M香烟。他点上一根,靠在床头用力地吸上一口。

以前傅靳然是不抽烟的,退伍后,他开始抽烟,想要用烟瘾来戒掉别的瘾。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只剩下灯光、烟圈,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乔雯站了一会儿,绕过床尾:“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话落抬步,一个身影却突然疾步闪过,乔雯只觉左手被用力一拽,下一秒她就被按在了门上。傅靳然高大精壮的身体像高山一样倾斜而来,男人的雄性荷尔蒙将她紧紧包裹。

她瞪大眼睛,双唇被轻易撬开。

这个吻充斥着猛烈的报复,浓郁的愤恨。

乔雯连一点反抗的空间都没有,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反抗。在最初的惊恐过后,她唯一做的,只是抓住他腰间的皮带,回应他霸道的吻。

重逢后禁锢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交织在一起形成惊涛骇浪,将两人淹没。

3

不知道吻了多久,傅靳然终于放开乔雯,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喘着气说道:“江樱,把Sami交给我吧。”

乔雯心下一沉,她抬眸,突然愠怒地推开他,却被握住手。

两人双颊红潮未退,四目相对。

乔雯不悦:“我说了,我现在是乔雯,不是江樱。我是一名战地记者,Sami是很重要的一位人证,我不会把他交给你的。”

“我不管你是乔雯还是江樱!”傅靳然反感她的一再强调,握她手腕的力道更大了些,在看到她眉眼吃疼地跳动时,心头一紧,随即放开她,示威似的拍在她头顶,“总之,我不会再让你破坏我的任务。”

乔雯忽略了他说的“再”是什么意思,倔强地迎难而上:“好啊,那我们就各凭本事。”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姑娘,而她的温柔如今也成了黑夜里的鬼魅——

特别是他卑鄙地用一个深吻试图和她做交换。

这时,门外传来声响。

乔雯推开傅靳然出去,刚打开女人的房门,女人就疯了一样地跑了出来。乔雯眼疾手快地抱住她,听到她用阿拉伯语不停地说:“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他已经死了!”乔雯大声喝道,“他已经死了!就算你现在回去也找不到他,你听到没有?!”

女人终于安静下来,她缓缓转头看向乔雯,原本圆亮的眼睛黯然失色,像掉进黑土里的玻璃球,蒙上厚厚的绝望。她一遍遍重复着乔雯的话:“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呢喃着,像被抽走所有的力气,女人双腿一软,开始号啕大哭。

乔雯拥着她回房间,回头见傅靳然要跟过来,说道:“让我陪她待一会儿吧。”

关上门,乔雯扶女人来到房间的阳台,瞟了一眼安静的门口,待她情绪稍平复些后,低声问道:“Sami在哪里?如果你不想再有身边的人死去,就马上告诉我。”

“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了……”

女人名叫丽莎,她和Sami是同村人,小时候Sami救过她,所以他有难,她自然要义不容辞地帮忙。只是丽莎没想到会给自己和爱人招来杀身之祸。一帮不知身份的人冲进来,威胁丽莎,要她说出Sami的下落。丽莎在恩情和感情中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无奈说出Sami的下落。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丧心病狂地放了火,想将他们置于死地。

乔雯垂下眼睑,陷入了沉思:放火的人不是傅靳然,他的出现真的只是刚好赶到?如果是这样,那说明还有另外一拨人在找Sami。

看来Sami的重要性超出了她的想象。乔雯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丽莎:“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丽莎蹲坐在地抱着双膝:“我和Sami有个安全措施,如果到点我没有送饭过去,他就知道自己不安全了,会马上离开。我想,Sami并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乔雯松了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忍不住再次自责,如果没有晕倒,现在早就已经找到Sami,也不会惹出这些事来……

“希望到时你和外面的男人也是讲同一番话。”尽管乔雯相信她没有说谎,但还是保持清醒地进行提醒。

丽莎奇怪地看她。

乔雯自然读懂她眼神的意思,轻描淡写地说:“我和他不是一伙的。”

像是解释,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乔雯陪丽莎待了一会儿,看她睡下后,轻轻地把门带上。

傅靳然在餐桌上摆弄碗筷,抬头看见乔雯出来,手里的动作停顿了片刻,随后又继续:“我煮了面,要不要来点儿?”

乔雯上前,只见桌上早已放好两人份的碗筷。餐桌上方悬挂着圆形铁艺吊灯,柔和的黄光照落在桌面,面条还未盛上,乔雯便已然觉得美味。

见他主动邀请,她也不再置气,点头说好。

番茄酱意大利面,外加一颗半熟的蛋。

乔雯的习惯是先吃蛋,咬上一口发现生熟度刚好。她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傅靳然低头佯作专心吃面,他知道她在看自己。

以前,他总爱把鸡蛋黄煮得很硬很硬,在厨艺方面笨拙得有些夸张,她抱怨说因为他变得不爱吃蛋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没事就爱把自己困在厨房,鸡蛋一盒盒地试煮,直到把鸡蛋半熟的时间卡得精准无比。到头来看着一厨房的鸡蛋残渣苦笑,他以为,再也不会有在她面前翻盘的机会了。

两人各自内心翻涌,默契地沉默吃面。

吃完面,傅靳然又拿过烟抽上,问乔雯:“她怎么样了?”

“我安慰她说睡一觉就没事了,再痛的伤都会被时间治愈。”乔雯顿了顿,“可是我知道,安慰的话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傅靳然猛吸一口烟,朝吊灯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你没有问出Sami的下落?”

烟圈散开,模糊了他的脸。

乔雯沉默片刻说:“没有。”见他静默,她问,“餐厅的火,真的不是你放的吗?”

两人四目相对,傅靳然歪头,弹掉烟灰:“如果是我放的,我为什么又要救?”

“让丽莎感激,说出Sami的下落。”乔雯直言不讳。

傅靳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忽而不屑地一笑,伸手从耳朵里掏出微型耳机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乔雯蹙眉,赶紧伸手捏自己的外套口袋,摸到窃听器。

他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那个吻……

怪不得他没有第一时间问她丽莎的情况,怪不得他刚才的眼神里透着冷眼旁观。乔雯又羞又愤,拿过手旁的水一饮而尽,努力克制。

傅靳然起身,又将一样东西推送到乔雯眼前——是她放进他车里的窃听器。

原来自己早已出丑而不自知。

“你还真喜欢以牙还牙。”乔雯冷笑。

突然,眼前的他开始重影,她心下一惊,扶桌起身,小腿一软跌坐了回去。傅靳然的脸越来越模糊,乔雯碰倒下了药的水杯,在最后强撑的意识里听到他说:“乔雯,我们不要再见了。”

4

你见过巴黎的秋天吗?

那是一种惹人犯罪的美。

十一月中旬,那时候乔雯还是江樱。梧桐落尽的金黄,萧索慵懒的蓝天,白云是甜的,因为路人温柔的仰望。

江樱老远就看到傅靳然坐在塞纳河畔的露天咖啡厅,身形笔直,而那张英气俊朗的脸却是比风景还要夺目耀眼的存在。即便是安静地坐着,也能吸引旁边金发碧眼的巴黎美女抛来媚眼。

江樱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她的内心是骄傲喜悦的,因为这么一个出色的男人等的不是别人,而是她。

女人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江樱是遇到他之后,才发现自己也是有虚荣心的。

尽管十八岁时,她以第一名的成绩和唯一一名亚洲女学员的身份,从严苛的美国安保特训学校毕业。但在工作中没有性别之分,执行任务时做到比男人还要男人是义务。是傅靳然激发了她内心所有沉睡的温柔。

在他回头看到她时,江樱会害羞地抚发,然后踩着高跟鞋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过去。

漂亮的法式甜点,冒着热气的卡布奇诺,傅靳然突然伸手帮她拨弄滑落的几丝头发。

江樱抬眸看他的手,倏地脸红,下一秒就被亲昵摸头。

“江樱,我们做恋人吧。”

我们做恋人吧。

这大抵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邀请了。

起风了,他眉眼中的柔情阵阵漾开,江樱听到自己的心突突跳动的声音。

她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笑着看向一旁。

乔雯醒来后,房间里只剩她一人。

傅靳然和丽莎都已不见,她彻底失去了他们的下落。被欺骗的感觉紧紧缠绕着乔雯,傅靳然那句“乔雯,我们不要再见了”不停地在耳边回响,她推开椅子,强撑着去找自己的包和手机。

你有试过每一寸的呼吸不是氧气,而是碾过刀尖的疼痛吗?乔雯的热泪从眼角滑落,她理智地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分析情况重新出发才是当下该做的。

可身体却跟不上这样的坚强,连充电器连接手机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是反复多次才勉强成功。

开机后,乔雯看到露易丝无数个未接来电,回拨过去。

过了很久,才听到露易丝接起,而背景声是轰炸般的枪林弹雨:“喂……”

“是我。”

“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电话给你……你在哪儿?我去接你!”露易丝的每一个字都是吼出来的。

乔雯刚报完地址,电话那头便猛地传来一阵刺耳噪声,露易丝挂掉电话。

等露易丝的这段时间,乔雯决定查出傅靳然现在的身份。她的视线落在餐桌旁还没有干的水渍,回想自己喝下去的过程,如果是一般的安眠药粉,喝下去是不会立刻起效的。如果是别的普通的迷幻剂,都逃不过她训练出来的嗅觉。

乔雯从包里掏出装药的小瓶子将里面的药丸倒到纸上,用瓶子装了一点地上的水。随后她放眼整个屋子,开始搜寻傅靳然留下来的个人物品。

傅靳然带着丽莎是即刻离开的,所以他不可能收拾。

他很谨慎,舍弃的东西中很难看出他的个人风格,床单、毯子是当地人喜欢的花绿色,物件摆设也皆是房子原本就存在的。衣橱里挂着的寥寥几件衣服不外乎是黑色风衣和换洗的白色背心。香烟、打火机,就近能买到。连纸笔这样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不过,在床脚边,乔雯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那是一枚如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别扣,别扣上的龙纹图案十分别致。

乔雯想起她被傅靳然按在门板上吻,下意识握住他皮带的时候,隐约间感觉到有东西从手中掉落了。当时她没有在意……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个别扣。

乔雯握于手心,欣喜扬唇。这个别扣就是傅靳然身份的引线,现在她抓住了线头,便不再是瞎子摸象。

这时外面有动静。

起初乔雯以为是露易丝,可很快她发觉脚步声不对劲,警惕贴门,听到门口有一群训练有素的人发出的声音,立刻躲进衣柜。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门被撞开。

听声,对方有十几个人。乔雯伸手轻轻地拿过头顶上方的衣架,透过柜门门缝,看到两个拿枪的士兵进来搜索,床底、门后都没放过地全方位搜索。

当他们准备搜索她躲藏的衣柜时,乔雯猛地推开柜门,飞身就给了他们一人一脚,左边的士兵最先反应过来,抬起枪杆要射击,乔雯把衣架插过他的保险杠对着天花板“嗖嗖”就是两声枪响!

客厅里的士兵听到动静纷纷过来支援,乔雯跳上床,三步并做两步一个鲤鱼跃龙门,飞出阳台。下一秒,身后像下起了子弹雨。

乔雯贴在掉土的矮墙,躲在屋檐下,子弹打在屋檐上溅起的尘土迷乱了视线。她听到其中一个士兵骂了句脏话,说:分派成两队,下楼去找,一定要找到她。

乔雯弯腰进入灌木丛,借着绿色屏障躲到对面房子的花园中,静静地看着他们分散搜捕。

其中一个士兵,她认得。是之前被她抢了摩托车的士兵。

乔雯心惊,她只告诉了露易丝这里的地址。为什么……不,露易丝现在在阿罕麦德的部队。

是阿罕麦德要杀自己?难道说他也知道A21号的事?那丽莎说的那帮人和他有关吗?

各种猜测纷纷涌上乔雯的心头,好像立刻就要真相大白,但又好像更加迷雾重重。乔雯在暗处盯着他们,本想就这样等他们找不到人后离开。偏偏这时一辆车开了过来,乔雯定睛一看,是说好来接她的露易丝。

那些士兵就在二十米开外,眼见露易丝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开车过去,乔雯情急地拿起石头砸向她车窗。露易丝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吓了一跳,大叫着急踩刹车。

乔雯蹲着慢慢挪过去,想要安静地打开车门,不想露易丝惊惧之下把车门锁上,抱着头失控大叫:“Don't kill me,Don't kill me(别杀我,别杀我)!”

乔雯无奈探长脖子敲车窗,压低声音道:“是我,是我。”

隔着玻璃,她看到最外围的一个士兵已经转身注意到这边了!

时间就是生命,乔雯急促敲车窗,心急如焚地想让露易丝缩进膝盖里的脑袋能钻出来看一下!

士兵已经朝这边走过来,露易丝抬起头瞪大眼睛终于看到乔雯的脸,她赶紧打开车门:“乔雯怎么是你!”

乔雯刚想捂住她大嗓门的嘴,可已经来不及,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住她的太阳穴。露易丝这回叫不出来了,因为惊吓过度,她的眼珠子都快要跑出眼眶了。

乔雯假意举起双手投降,一听到他扣扳机的声音,就一把拉过了枪杆,后踢了他的腿,然后将他的头恨恨地往车身上砸。利索地干掉一个后,在后院搜索的士兵以及在二楼的士兵纷纷提枪扫射过来,乔雯立马按下露易丝的头,将她推到副驾驶座。说时迟那时快,乔雯把油门踩到底,晃着来不及关的车门,将追过来的士兵撞飞,一路狂奔。

直到甩掉所有的流弹,被子弹打中的车胎爆胎后踉跄地又驶过一段路后,才慢慢停下来。

乔雯转头看向露易丝,轻拍了拍缩成一团的她,问:“露易丝?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露易丝条件反射地往后弹去,缓缓侧过脸,眼神陌生而错愕。

乔雯早该明白,在她动手杀第一个人开始,她的秘密就掩藏不住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女孩,战地记者,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连训练有素的士兵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干掉……露易丝预感自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后果很可能是自己承受不起的。

“我成为战地记者之前,曾经是保镖,从美国安保特训学校毕业。”乔雯的声音恢复一如既往的轻,仿佛之前身手了得的人根本不是她。

“刚才那些人……好像是阿罕麦德的手下。不,不是好像,就是他的部队。”恢复平静后的露易丝想起自己接完乔雯的电话时阿罕麦德就在身旁,他还特意过来说要派几个士兵护送她一起来。她怔怔地看向乔雯,“阿罕麦德为什么要杀你?”

乔雯目光沉沉。

“不对。”露易丝自顾自地摇头,“自从那个韩国记者死后,你莫名其妙地追出去,一切就变得奇奇怪怪的。那天你晕倒了醒来后又突然跑出去……乔雯,你到底在忙什么?”

乔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有些烦躁地把头发抚到耳后,组织语言:“露易丝,你听我说。阿罕麦德那边我们不能回去了。从现在开始,你得帮我。”

露易丝迷茫皱眉。

“A21号事件,有另一个真相。”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露易丝紧贴着车门,眼神中全是不解跟恐惧。

“这场战争背后的真相,你得帮我一起把它找出来。”乔雯扶上露易丝的肩,“人民有权利知道真相。”

每一个做记者的人,在入职第一天就被告知:

尊重真理,尊重公众知晓真理的权利,是记者的首要职责。

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他们的理想和夙愿,也是他们的光荣与宿命!

5

遇见赵凡的那天,她刚刚遭受一波袭击。皇室的追杀如影随形,总是能很快地找过来,即便是躲来了泰国也不例外。

当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垃圾箱旁,正好看到对面的天桥上有一个男人在号叫,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他一边跑一边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他身后有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在追他。

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能相逢。

她望着他从桥上跑下来,内心不禁感慨:世界从来没有真正的安稳,除了她,不知还有多少人在逃命。

只是很快,她就感慨不起来了,因为这个男人向她这边跑过来了。自己刚从死亡边上艰难挣扎回来,实在没力气帮他,所以只能默默地往后挪动,将两边的黑色大垃圾袋拿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很快,那些人就追着他过来了。她透过缝隙,终于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一部相机。他被追,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相机。以寡敌众,无处可逃,更何况戴着个粗框眼镜一脸文质彬彬的他,似乎没有任何还手能力。

果然,相机“嗖”地被抢,他也只是呆呆地站着。

很快,对方发现东西不在相机里,便恶狠狠地问他:“卡呢?交出来!”

“我,早就扔了,不在身上。”连撒谎都不会,一看就是瞎掰的。

对方把相机扔在地上,抓过他的衣领就要搜他的身。他转身想跑,却猛地被踹倒在地,对方拖着他的脚往回走时,隔着垃圾袋,她和他四目相对。

他先是一愣,然后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把手里的卡塞到了她的手里。她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套路,从一开始他就想安置SD卡。被拖回去后他自然是被围殴得鼻青脸肿,直到路人发现叫来警察,他才没被活活打死。她扒开垃圾袋爬出来,把SD卡还回去,说:“为了一张SD卡,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

他很认真地举了举SD卡,“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命。”

眼镜被打飞了,那张脸也是鼻青脸肿的,可乔雯竟发现他长得和傅靳然有几分相似,只是傅靳然不会像他那样子大笑。

那天,他告诉她,他叫赵凡,是一名记者。SD卡里的内容是他当卧底在一家酒吧地下赌场拍到的坑害赌客的实质性证据,刚刚那帮人就是赌场的打手。

“哎,你要不要当记者啊?我看你反应挺快,也够聪明。是块当记者的好材料。”赵凡一边擦脸上的血一边抬眼看向她。

反应快是说接过SD卡这件事的话,聪明又从何说起?

见她狐疑瞪他,赵凡耸肩,“我看到了,是你打开手机的闪光灯让路人注意到这边来的。”

原来他看到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刚想说“不必了,我没兴趣”,不想却被赵凡抢先说:“你应该是签证过期的黑户吧?我请你吃饭,再给你找个住的地方。泰国晚上很不安全的,你一个姑娘家露宿街头很危险。”

他很热情,即便他的热情有所企图,她也不怕。

毕竟身无分文的她,真的需要一个住的地方和温热的吃食。

于是她就跟着赵凡回家,也接触到了记者这个行业。从赵凡身上,她知道了原来记者是可以为了真相而奋不顾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的。

因为真相就是记者的生命。

赵凡是个善良的家伙,不管她说什么,他都选择相信,也从不过问她之前的生活。出去采访的时候,也把自己知道的倾囊相授。那段时间托赵凡的福,她过得很开心。

只不过开心的时间总是短暂的,赵凡因为爆料地下钱庄的事,最后还是遭遇了不测——

那是乔雯与他相遇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那天赵凡兴致勃勃地说要吃火锅,因为发了工资。可是吃到一半,他发现豆腐没了,一定要出去买。

她说“不用了”,可他笑嘻嘻地说“小区门口的超市就有,五分钟就回来了”。

结果他去了很久还不见回来,她出去找他,才发现他受伤躺在地上,血从腹部汹涌地流出,塑料袋里的豆腐像淌在红河中。

她抱起他的头,他气息幽若:“江樱,你,你一定要……”

她咬牙,双眼跟涂了辣椒水一样刺痛:“我知道,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话落,却见他皱眉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在她怀里闭上了双眼。

她来不及救他。

但她知道他想要说的,是希望她一定要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做一名好记者。

听乔雯说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露易丝半晌都说不出话,她静坐着一动不动,双手交叉紧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突然被阿罕麦德利用,突然发现你不是一个普通的记者,突然……突然就回不去本来也没想待着的营地,突然知道这些事……我现在脑子很乱……”

乔雯望着天边灰暗的云,打断露易丝:“来这里之前,我每一天都在逃生,突然飞出来一颗子弹,突然插过来一把刀,根本没有时间给你害怕、给你整理思绪,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应付。怕,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露易丝怔怔看向她。

“或许你还来不及怕,就死了。”乔雯淡淡一笑,“所以想这么多做什么。”

露易丝张了张嘴,无力反驳,可也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而好过一点,只好说点实际的:“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你身上有钱吗?”乔雯问。

露易丝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和乔雯的加在一起合计了一下,这些钱不够住酒店的。而她们现在离市中心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眼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乔雯打开地图定位当下的位置,发现走大概十分钟就有一座清真寺。

两人根据地图走,很快,露易丝拍拍乔雯的肩,指着清真寺的顶部说:“在那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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