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京城大街,青桐车辘敲击石板路,从禁宫宫门到绮仙居,伴随着马蹄声,一路未停。
马车内的百里骆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如冠玉的面容寒霜满布,恼火压于胸中,把气息压抑得甚至比平日还要低沉。
下得马车,百里骆驰即刻握了徐陈幻的手腕,快步登上绮仙居的台阶。
山雨欲来之气势宣泄在步速之上,快得几乎让徐陈幻跟不上。
徐陈幻见识过百里骆驰的各种模样,知他正是盛怒之中,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因脚步跟不上,收获了好几次踉跄。
终于在绮仙居门槛的临门一脚,徐陈幻一时不察,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跌去。
幸好百里骆驰就在半步之遥。
徐陈幻的额头“噗”地一声,砸到了百里骆驰的脊柱之上,另一只手立马下意识地握住百里骆驰腰部的衣衫借力,免去在自家门口狗啃屎之祸。
徐陈幻逃过一劫地呼出一口气,握住百里骆驰衣衫的手正要发力,以回直身体,百里骆驰的手忽然搭了上去,掌心用力握紧,不让徐陈幻动作。
“嗯?”
徐陈幻一时疑惑。
前头的百里骆驰似有读心术,解释道:“你借力握住的是我的腰带。”
“啊!?”
徐陈幻霎时慌张,瞬间就要松手,却因为拳头被百里骆驰裹持,一时间用力不是,又松脱不得。
额头倒是还闷在百里骆驰的背脊之上,忽然感受到他的胸腔一震,不知是因为闷笑,还是因为随之而来的,分不清是恼是戏谑,还是无可奈何的说话声:“你故意的?”
徐陈幻下意识地便要反驳,却感受到百里骆驰的掌心再度用力,听到他说:“起来。”
于是,徐陈幻就着百里骆驰掌力,回身站直。
百里骆驰松开了手。
二人双双对视后迅速别开眼神,沉默地走进了绮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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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回绮仙居,第一件要做的事,自然是寻徐小手。
徐小手,从来在需要时最爱消失无踪的徐圣手。
因而,自然也是寻不着的。
徐陈幻不喜人伺候叨扰,绮仙居内,徐小手不在,府中便空无一人。
百里骆驰倒腾着,找来药物纱布为徐陈幻包扎。
一边动作,一边盯着徐陈幻,剑眉星目里的责备之意,随着眸中与生俱来的流光倾溢而出。
似魔魇般的嗓音此刻被用作低声咒骂:“没用的东西。”
一时间,徐陈幻不知百里骆驰骂的是徐小手,还是自己。
可他肯开口骂人,徐陈幻便松了一口气。
神思一旦松懈,从前那些有的没的的事件,夹杂着此夜国宴中发生的一切,纷纷涌入徐陈幻的脑中。
百里骆驰见徐陈幻没有声响,抬头发现她目中朦胧,像是在思索什么,一副神魂不在的模样。
他忽然觉得她距离他太远,明明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
于是,在临近包扎结束的时候,百里骆驰用了七分力气打了一个结。
徐陈幻呼痛回神,低头一看,发现受伤的左手已被包扎成熊掌。
怕痛怕死,唯独不怕他。
百里骆驰摆出严肃的架子,诘问道:“就这么上赶着把人头往纳安青竹处送?”
徐陈幻把手肘撑在桌面之上,本想支颐,可左手新伤,右手被朱子潸挑断的手筋虽是接驳好了,因蛊毒撕裂的伤口却未完全愈合,是轻易不敢用的。
左右手交替了一轮,只得放弃,不痛不痒地回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百里骆驰冷哼:“明枪易挡,你挡住了?”
徐陈幻左右手婆娑,小声道:“挡住了。”
国宴之上,手心出血太过,看起来似乎被软剑伤得很深,其实不然。
虽然被包扎成了熊掌,到底只是皮外伤,比不上她的脑袋宝贝。
躲过了玉石水袖,徐陈幻只当自己已经赢了。
接着,也不知是否想转移话题,向百里骆驰问道:“赵隽没有跟过来,你派他去查什么?”
百里骆驰却是决意转移话题,反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
“徐陈幻,你想怎样?”
“我想去南岐。”
“不可能。”
谈话一时间陷入胶着,徐陈幻迅速看百里骆弛一眼,别过脸,道:“我会去南岐,你阻止不了。”
末了,像是还嫌不够,捅刀子一样,再加一句:“就像今天,你阻止不了我一样。”
百里骆驰如湖水般的深眸逼迫徐陈幻与之对视,这一次,两人都不肯认输。
百里骆驰气得重新握紧了徐陈幻的手腕,徐陈幻痛得皱眉,却一声不吭。
百里骆驰不由得收紧了腕力,只恨不能把它握断。
过了半晌,百里骆驰松开了手。
“徐陈幻,”百里骆驰的语气忽然转软,“莫要什么事都揽上身。”
徐陈幻沉默片刻,低声道:“纵使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百里骆驰本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偏偏徐陈幻那死气沉沉,深陷自责的形容,使人如鲠在喉。
于是,恨铁不成钢地,百里骆驰追问道:“你为何一定要这样?”
徐陈幻听后,却是误解了,瞳孔乍然收窄,就连语调都瞬间变得尖锐:“我为何这样,百里将军难道不是最清楚吗?”
“你说什么......”
百里骆驰一时糊涂,正要说自己听不懂,忽然说不下去。
电光火石间,百里骆驰竟是懂了。
原来,方才她在想的是那些事。
百里骆驰心中一阵刺痛。
只是,明知他不是这个意思,徐陈幻是决意来堵他的?
浓云遮盖夜空,凭空送来一道闪电,雷声追随而至。
二人剑拔弩张地,一场争执来得毫无道理,却谁都不愿低头。
夜雨欲下未下,空气中却开始弥漫雨水的气味。
“百里将军还要坐到何时?”
徐陈幻忽然开口,下的是逐客令。
百里骆驰气闷,握了拳头,拂袖而去。
出得绮仙居,一步步地走下府门台阶后,却忍不住回头看高挂在正中央的金漆门匾。
“绮仙居”三字龙飞凤舞,在电闪雷鸣之下倍加刺眼。
从前那门匾,高高悬挂着的也是三个金漆大字,字迹端正方伟,门庭宾客络绎不绝。
正如宅邸原主人,正直、刚毅、决绝,一朝失落,再无余地。
往日繁华,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暴雨终至,百里骆驰站立原地,任由风雨袭来,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