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再次降临,黄仪义走到这个破烂建筑的天台上,看着毫无生机的废墟发呆。
他们在执行任务,和往常不同,他们这次是有目的的搜索。自从撤离完成,清点人数发现万欢欣失踪之后,新的临时收容所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变化——几乎每个“希望者”都开始出现了病情恶化的现象。
收容所将感染者们挨个检查了一遍,发现因为未知的因素,他们体内的病毒自我进化了。收容所的“希望者”之中唯有万欢欣下落不明,不知她身上有没有这种情况,所以他们必须找到万欢欣。
这次搜索派出了三支部队分头行动,他们到达的地方有点远,所以只能在外面过夜。与人们所传的谣言刚好相反,夜晚的废墟比白天安全很多,特别是对于这些训练有素,实战经验充足的士兵来说。
为何夜晚会安全,第一是因为光线暗,丧尸的眼睛就是人类的眼睛,只要躲得好丧尸根本看不见。第二是因为这些丧尸的蛰伏期一般在午后和夜晚,所以白天捕猎的几率大得多,而且它们晚上有时还会像普通人类一样进行睡眠,只不过他们是浅睡。
那些人们所传的夜晚千万别在废墟行动,夜晚比白天危险几百倍之类的谣言,实际上是那些胆小鬼的心理作用罢了。假设你有装备加持,谁狩猎谁还不一定。
当然了,之前为何万欢欣要在城市里过夜,就是因为她也是谣言的受害者。换做白天,她从那些丧尸身边经过肯定被扑倒了,更何况白天丧尸还不一定会走到外面来。
望着无垠的废墟,在战争毁掉这一切之前,他们从未感觉到如今的迷茫。
世界如此之大,人们如此渺小。在天灾面前,人们只是一群被顽童用水冲散的蚂蚁,在人祸面前,他们亦是。人类,真的不能再斗下去了,联盟军也开始尝试和解,而“灾中家园”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们等待着,就像是等待神的救赎一般,但是神没有出现,而且永远也不会出现。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队员悄无声息地靠近黄仪义,在她身边一同望着远方废墟模糊的影子。
“这是战斗的时候毁掉的。”那个队员说道。
“是的,很久之前的战争。那个时候生化武器还没有在这里被大量投放,敌人用炸弹枪械打到这里,人们四处逃亡。”黄仪义若有所思,“我当时也参与了这场战斗,我当时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因为战绩优异,被紧急编排过来的。”
“队长,你还记得那场战争中那个失踪的士兵吗?”
黄仪义愣了一秒,像是在想事情,随后猛然抬起头说道:“你是说吕皓吗?”
队员没有说话,朦胧的月光中,她能看到他在默默点头。
那场战斗让她记忆非常深刻,那是她第一次这么手忙脚乱的作战。在那场战争中,一个和她同时被编排过来的队员在撤离时失踪了。
当时情况紧急,他们没有再去找他。在后来的搜救中,除了那个士兵之外,他们陆陆续续找到了那场战争中失踪绝大部分人。他们要么是已经牺牲,要么是重伤昏迷。
在这之后,那些没有找到的人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找到了。唯独那个士兵,一直没有踪影。
那个士兵就是吕皓。
“听说他被找到了,但是他在恐怖分子那里,现在在为他们工作。”
“他?怎么会……也对,他那个性格……哼……”黄仪义摇摇头,方才的诧异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他还是很迷茫呢,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只是换了个组织,做着同样的事情,而且还是站在人们的对立方。”
黄仪义和他很熟,虽然他们当时见面不到三天,但他们已经可以相互聊得像老友一样了。
“他经常和我倾诉他遇到的一些纠结的事情。”
朦胧的月色下,一切都模糊不清,在这种背景下,黄仪义眼前的回忆更加清晰了。
那是个夜晚,战斗刚刚结束,他们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几乎所有人都很开心,就算伤心也只是因为战斗中战友牺牲了。
获得了胜利的自豪与喜悦仿佛病毒一般传染了整个部队,就算是在电话另一头的联络员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但是,这个在大家看来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却无法感染那个孤独的士兵。
喜悦如同光芒充满了房间,但是被光遮挡的地方,痛苦与纠结汇聚成暗流涌向那个唯一的缺口——吕皓。
他感受不到喜悦,他想到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他感受到了罪恶,因为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他知道的东西可能真的太多了,这对于一个要站在人们面前背负一切杀敌的士兵来说是很危险的。
是的,士兵确实是罪恶的,因为他们要杀人,只不过是用所谓的正当理由杀人罢了。对他来说,同样是杀人,有些人被人当成恶魔而唾弃,有些人却被当成了英雄。
但是作为士兵,为了保护身后的平民,他们必须背负这种罪恶,而且他们不能感受到这种罪恶。
在那个夜晚,他是唯一一个传递着负能量的人,他窝在角落,孤零零的样子引起了黄仪义的注意。
也许是平时照顾人习惯了,黄仪义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询问他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起初黄仪义猜测他是因为战争中有战友牺牲而变成这样的,但是他所说的却让她完全颠倒了想法。
他告诉黄仪义,他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这样战斗下去。
“联军让我们去战斗,把我们杀人的行为作为荣誉,我知道我们是在杀侵略者,但是……但是他们也只是被派过来的棋子……而且,他们也有家人……为什么……”
“这个嘛,你不要想太多,这对你不好。你要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是在为国家立功,人们都会记住你的,你会成为英雄。”
“是吗……记住我吗?你这么说我更害怕,我担心会有仇人……”
“啧……你这个样子当初是怎么被选上的啊。”
“我……我……我当初是很坚定的……但是现在越打我越……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最初想的不是这样的……”
黄仪义听后无奈地摇摇头,这个晚上,黄仪义一直在尝试开导他,就这样,他们互相认识了。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很迷茫……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大概真的像上面说的那样,我们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不管那是不是对的,毕竟我们只是士兵……”
黄仪义说着回过神,忽然发现身边多了好几个人,还有一个递给她一罐饮料。看来队员们都来了,在黄仪义回忆的时候偷偷跑过来听故事了。
“我靠。”黄仪义接过饮料,扶额趴在栏杆上,随后开启饮料罐,小嘬一口。
“哟,久违的队长讲故事时间,继续讲啊!诶嘿。”一个队员调皮地笑着。
黄仪义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顺手对着他竖了个中指,随后又喝了一口饮料。
“人生总是会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情滴,开心点嘛,这种乐观的态度还是队长你教的啊。”那个队员说着举起手中的饮料罐,看起来是要“碰杯”。
看着调皮的队员们纷纷举起了罐子,黄仪义点点头,也将饮料罐凑了上去说道:“好好好,不去想那些事情了,干杯!”
风,掀起了窗帘,阳光趁此机会溜进房间,照耀在地板上,照在窗边端坐思考的男人身上,在他身后留下了长长的影子。
现在的他宛如一个黑洞,无法看见一丝阳光,只有薄雾,无尽的薄雾笼罩着他。
窗帘被他合上,似乎是想要将阳光拒之门外,但是倔强的风却将窗帘掀起带来了阳光,似乎想要他走出来。
“从我父母离开那天起,我就一直很迷茫。”一个女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让他久久无法平静,“我一直都是靠着一股求生欲活到现在的,但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想我为什么而活着。”
科技,城市,文学,人类所造就的一切在这场战争中被他们自己毁灭殆尽。在这个人类如同风中残烛一般的年代,或许不止一个人曾经举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思考人类存在的意义。
在地球漫长的岁月中,人类存留的时间实在太短,或许人类存留的意义,就是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上留下昙花一现的美丽。
既然如此,他们不应该去摧毁,而是应该去守护。
“为什么,为什么要争斗……世界就不能和平哪怕一天吗?不……一小时也好……只要能看见,我就问心无愧了……”
男人捂着脸,始终被内心的阴影束缚着。它们编制成囚牢,而那个心结就是一把无法撬开的大锁,唯一的钥匙在他自己那里。
“治疗我的那个博士以前总是和我说,人类如果都是像我们一样单纯的孩子该多好……但是再单纯的人,也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复杂……”那个女孩的声音仍然回荡在耳边。
“我所坚持的一切都是错的吗?”吕皓仰起头,心里总有一股压抑的感觉。
那个感觉,就像一个迷路的小男孩,在充满岔路的黑暗森林中行走着,每走到一个岔路,他都要进行极其艰难的选择。在他终于迈开脚步,无法回头的那一刹那,总会有劝阻的声音从森林深处传出,令他无比的茫然失措。
那声音,仿佛是恶魔的低语,对他发出无情的嘲笑。
到底那条路是正确的呢?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他到底是应该为了自己而活,还是应该为了大家而活。他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以至于他永远无法确确实实地坚定一个想法。
对于联盟军发起的休战请求,“灾中家园”讨论的沸沸扬扬。作为一个较为重要的人物,他也被作为代表拉进了会议中。
这可真是凑巧,选谁不好,偏偏选了个最没有立场的人。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在会议中,他十分纠结,不知该支持哪个派系的观点。
有的人觉得应该休战和解,毕竟眼下大局为重;有的人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因为联盟军做出了那么多坏事,他们不能就此随随便便善罢甘休;还有人觉得联盟军是在下一盘棋,是准备找机会剿灭他们……
当他们问起吕皓的观点时,吕皓总是沉默,犹豫不决。
脑海中,那个女孩的声音仿佛要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他根本无法停下回忆那个女孩的话。忽然,他猛然坐直,眼睛慢慢瞟向身边那个没有信号的手机。
大约一小时后,正在与小女孩玩耍的万欢欣忽然被老胡叫走,老胡说是有个人打电话找她。
在她走到阳台上,将手机贴近耳边发出轻轻的一声“喂”的瞬间,一个熟悉的,焦急的声音立马从手机里传出来。
“喂?在吗?是万欢欣吗?”
“啊……啊嗯……是我……”
“我是吕皓,记得我吗?‘灾中家园’那个潜伏者吕皓。”那边的声音顿了顿,“这里的信号非常不好,所以我直接说正事了……”
吕皓的声音突然消失,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万欢欣查看了一样信号,发现虽然只有两格但是还是可以通话的。
“喂?怎么了?”万欢欣试探着问道。
“如果……”那个声音再次想起,看起来非常犹豫,“有个人……不……是有一群人,他们杀了你的亲人,你最爱的人,夺走了你的一切。但是在面临共同的危机的时候,他们又想要和你和解……你会答应吗?”
话音落后很久,万欢欣都没有发出声音,吕皓也查看了一下信号,确认并没有断开。
“哈……不用这么隐晦……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万欢欣刚想这么说,出口却成了:“我会答应。”
“为什么?他们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你会答应?”吕皓的声音很明显犹豫又不太情愿。
“这个嘛……”万欢欣挠了挠脑袋,“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仇恨是无法解决的嘛……毕竟冤冤相报何时了,虽然不排除会有你不反抗就变本加厉的情况……”
思考片刻,万欢欣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在扇自己耳光一样,随后接着说道:“哎……我在说什么啊,我相信那种人还是少数的,毕竟他们已经主动请求和解,那这个仇恨还算是有和解的余地不是吗?”
话语落后十余秒,电话那头都没有回应。吕皓彻底沉默了,那一瞬间,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着实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万欢欣虽然看起来娇小稚嫩,实际上她已经变得比其它孩子成熟得多。但是她现在说出的话,让她忽然变得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天真的孩子一样……不,她确实是一个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可能真的只有孩子一般的想法可以解决一切,因为他们太单纯,单纯到没有解决不了的仇恨。
“你真的理解我的感受吗?那种失去了父母和家园,还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在自己手里死掉的感受……”吕皓终于开口了,但是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一声哽咽。
“怎么会感受不到?”万欢欣的声音已经明显有了哭腔,“盟军的武器,把我的爸爸变成了怪物,我为了求生……只有杀了他……
“他是我最爱的人……我最喜欢的人!我最向往的东西都在他身上,我不想让他离开!我不想……我不想这么做……但是没办法……我也很恨盟军!我恨不得把那些盟军科学家绑在架子上喂野狗!”
吕皓被这番话弄得再次哑口无言,不安地眨着眼睛四处乱瞟。从她的语气中,吕皓可以听得出那种实实在在的怨恨,那种根本不该体现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愤怒。
“但是我都接受了啊……我接受了他们的歉意,联盟军和好的那一天,盟军科学家来到了我们的设施,进来就下跪……我感受到他们确实是知错的,所以我们接受了他们,愿意配合他们进行研究工作……”万欢欣的声音忽然间平缓了许多。
“没有人……伤害他们吗……哪怕只是吐一口口水……”
“没有,大家都很冷静……可能是愤怒的人都被拉走了吧……”万欢欣语气舒缓多了,“其实他们之中还是有很多好人的,他们平时只是被迫带着恶魔面具的坏人,如果接近他们,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有些人还是蛮有意思的,诶对,要不要我和你说说,那次真的很好笑……”
“不用了……”
吕皓冷冰冰的声音阻止了万欢欣,也不知他是否想通了。
“嗯……哈哈……还有事吗……”万欢欣试探性地问道。
“没事了。”
“那我挂了啊……”
“等等……”
“嗯?”
吕皓沉默了几秒钟,略带笑意地说道:“谢谢你,我想通了。”随后,万欢欣来不及开口,吕皓立马挂断了电话。短暂的嘟声之后,耳边只剩下风声在悄悄飘荡。
和最初的想法一样对吗?那种单纯的想法,单纯得没有杂质。他最初要做的只是保护别人,却在冥冥之中开始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
不过,现在还有机会,他还可以重来,只要人们还愿意接受他。
电话挂断了,万欢欣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从较为昏暗的屋子里看去,那个孤零零的弱不禁风的身影缓缓将手机放下,望着外面的一片废墟。
方才万欢欣打电话时所说的一切,站在阳台门后的老胡听得一清二楚。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所想的东西还是被证实了,万欢欣确实是一个孤儿。
看见他们家这样比较完整的家庭后,万欢欣一定很难受,因为她心中的伤疤被他们无意中揭开,随后又伤得更深。现在,是该安慰她,还是该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下,或者是委婉地让她离开,避免继续看着他们家庭而难受呢?
“胡叔叔……”万欢欣背对着老胡,声音在颤抖。
老胡连忙走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谈话的……如果我们会让你伤心的话……那个……”
“不是的……”万欢欣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手机也从手中滑脱,随后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我……我现在……好像……”
“你……你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老胡连忙跑过去用手臂扶着万欢欣的背,查看万欢欣的情况。这种情况他很熟悉,他以前见过,而且不止一次。
“我……我……我的病……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