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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走马塞北

1.谈生意没有信义二字,谁开的条件高,谁就是赢家

从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到悬崖峭壁的峡谷,再至飞沙走石的戈壁,历经数月跋山涉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光终于出现在眼前。两支商队合为一处,行进在茫茫草原,众人有说有笑。骑马走在前面的蒙元亨与巴尔虎却话很少,似乎都藏着心事。

午后时分,众人用过干粮,正要开拔,远处却飞驰而来五六匹骏马。奔至近处,只见打头的是个留着辫子的汉人,身后跟着蒙古武士。

汉人勒住缰绳,抱拳道:“请问阁下可是蒙元亨先生?”

“正是。”蒙元亨还礼道。

来人翻身下马,又行了一番礼:“我是苏老板的伙计,在此等候多时了。”

蒙元亨问:“苏老板呢?”

来人答道:“苏老板前几天就到了,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大驾。此刻他在十多里外的军营里。”

蒙元亨点头道:“苏老板不忘旧情,令人感动。”

来人跃身上马:“我来带路,你们跟着我走吧。”

这位在草原上等候蒙元亨的苏老板,正是当日在京师山陕会馆得蒙元亨仗义相助的苏定河。他依照蒙元亨的指点,将木材按期抢运进京,被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大大夸奖了一番。

蒙元亨要开辟商路,自然想到这位老朋友。苏定河倒也豪爽,一口答应相助。

傍晚时分,蒙元亨终于见到苏定河,两人热情地拥抱在一起,苏定河感慨道:“京师一别,没想到在此相见。”

蒙元亨笑着说:“苏老板如今是土谢图汗的帐下红人,到了草原,也就到了你的地盘。”

蒙元亨又将巴尔虎、罗兵兄妹、段运鹏等人一一引见,苏定河端起大碗酒,高兴地说:“蒙兄弟的朋友自是我的朋友。”

牛羊已宰好,老友重逢,篝火升腾,一番畅饮自是难免。三碗酒下肚,蒙元亨提到贩卖棉布一事。苏定河大手一挥:“只喝酒,不说事,酒喝好,事办好。你的事吩咐一声,我自当赴汤蹈火,用得着啰里啰唆?”

巴尔虎又凑过来,说:“苏老板,我还有一批药材打算出手,只是人生地不熟,还得你关照。”

苏定河哈哈笑起来:“我说过,蒙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已安排人手,陪着商队去喀尔喀蒙古各地贩卖棉布,到时你跟着,顺带把药材出手。”

“多谢!”巴尔虎大喜过望,灌下一碗酒。

蒙古少女在篝火旁载歌载舞,蒙元亨却无心欣赏,说道:“苏老板,你是陕西人,自然也是陕商。我听说文善达已联合整个山陕商帮,要封杀咱们的棉布。你这么帮我,就不怕?”

“怕啥!”苏定河说,“我年轻时在泾阳闯荡,也想着抱一抱文善达的粗腿,人家却不领情,害得我一张热脸贴到冷屁股上。眼看泾阳待不下去,我才漂泊到草原。再说了,有钱不赚才是傻子!是银子大,还是他文善达的面子大?”

“好一个有钱不赚才是傻子!你提到银子,我就放心了。”蒙元亨说,“在商言商,大家做生意乃是求财,苏老板口口声声说报恩,闭口不提银子,那便不是做生意,我这心反而放不下。”

蒙元亨又说:“当初我在信里说了,棉布运到蒙古,由你帮着贩卖,双方二八分成。出发前,我又同东家岳江南谈过一次,这单生意苏老板劳苦功高,应改为三七分成。岳东家犹豫再三,最终答应了。不知苏老板这边,可否满意?”

“满意。”苏定河啃着羊腿直点头。

“好!”蒙元亨大喜道,“这一次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蒙古,为的可不只是卖一批棉布,而是开辟新商路。江南的织机全在徽商手里,苏老板在蒙古部落又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两边联起手来,一定财源滚滚。”

“说我呼风唤雨,言过其实了。”苏定河谦虚道,“厉害的是乌日乐,他如今镇守喀尔喀蒙古南方各部,可是大权在握。没有这座靠山,我再有能耐也不好使。另外巴图也出力不少,他曾是土谢图汗的近臣,据说与你在泾阳也打过交道。有句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

想起当日夜追巴图救出文善达,结果人家却恩将仇报,蒙元亨唏嘘不已。他点头说:“没错,都是老朋友。乌日乐将军与巴图老爷那里,我隔日定去拜见。”

蒙元亨又问:“这些日子在路上,与外头断了联系。不知文盛合的棉布,现在运到哪里了?”

苏定河说:“你使的那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让人家吃了苦头。他们见岳江南在泾阳迟迟没有动身,便放松了警惕。听说前几日,盛宇峰刚领着商队上路。等他们的棉布到了蒙古,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蒙元亨与苏定河哈哈大笑,干了碗里的酒。

一名伙计走进蒙古包,满面愁容地禀报:“东家,此处的蒙古人一个月前就买了蒙元亨的棉布,咱们的布喊价再低也没人要。”

“知道了,出去吧。”盛宇峰伏案作画,头也没抬。

商途艰辛,劳神费力,功名富贵,过眼烟云。自己的父亲挣下金山银山,最后却暴毙于蒙古库伦的荒原,还有文叔父,一辈子战战兢兢,但算来算去未尝不是算计自己。如此活法,太没意思。哪如这丹青篆刻,人生惬意!

盛宇峰正在画的,是一幅雪景图。君看漫天扬花雪,须想天上散花人。白茫茫一片却又暗含春意的大雪,恰如那位冰雪聪明的文知雪小姐,令人怦然心动。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盛宇峰,打小就见惯了家中银窖里堆积如山的银子。有时他竟不免困惑,一锭银子与一抔土究竟有何不同?荣华富贵早已不能令自己动心,只有文知雪才是魂萦梦绕之所在。于是,他经常一个人闭门画雪,笔下雪景初现,心中佳人回眸。

来蒙古之前,文叔父说错看了自己。盛宇峰不免窃笑,文叔父呀文叔父,你心中只有生意与银子,哪知我情深。此番远涉蒙古,正是为了心爱之人。既然文知雪爱慕蒙元亨,那么自己就必须击败这个对手。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蒙元亨配不上知雪妹妹。

雪峰孤立,草木冷艳,一幅雪景图大功告成。盛宇峰抬头凝视,面露欣喜之色。片刻过后,他取出篆刻自己名字的印章,小心翼翼地在纸上落下。

刚收拾好画作,又有一名伙计走进来。对方还没开口,盛宇峰就挥手道:“别说了,我知道咱们的棉布没卖出去。”

“东家,这可怎么办?”伙计焦虑地说,“分明咱们出发时,岳江南还在泾阳,怎么他的货先到了!”

盛宇峰抿了一口茶说:“岳江南不过是个幌子,蒙元亨早就动身,取道戈壁进入草原。”

伙计又问:“是否派人向文东家禀报?”

“不必了。”盛宇峰说,“一来一回,又得耽搁不少时间。再说我有临机处置之权,用不着什么事都禀报。”

放下茶杯,盛宇峰说:“叫大伙都歇息吧,一路上辛苦了。反正棉布卖不掉,就不必瞎忙活了。”

伙计吃惊不已,只听盛宇峰继续说:“今晚的酒宴准备好了吗?”

伙计点头说:“备好了。从泾阳带来的厨子忙活了一整天。”顿了顿,伙计又问:“这么大阵仗,东家是要请谁?”

盛宇峰微微一笑:“客人不多,就三位。”

草原不比中原市井繁华,夜幕降临,四下漆黑一片。盛宇峰的帐篷内倒是被几十根蜡烛映照得通红,桌上摆满佳肴,见客人未到,盛宇峰又把玩起随身携带的印章。

帘布掀起,盛宇峰赶紧放下印章,拱手相迎:“苏老板,久仰。”

今晚的客人正是苏定河,他笑了笑,招呼道:“盛东家。”

盛宇峰拉起苏定河的手,寒暄道:“自打到了草原,我连请了你三次。今晚终于肯大驾光临,实在荣幸之至。”

“失礼了。”苏定河说,“前些日子确实抽不出空。”

盛宇峰笑道:“哪里话!能来就是给我天大的面子。”

苏定河看着满桌菜肴,说:“这未免太丰盛了吧。”

盛宇峰说:“款待贵客,我就怕拿不出手。可惜草原上不比泾阳,有些食材备不齐,还望见谅。”

苏定河笑道:“自打离开中原,整日牛羊马奶,好久没见过这么丰盛的菜肴,都是托你的福。”

落座后,苏定河又说:“听说这是盛东家第一次来蒙古,商队中还带着两个厨子,分别做南方菜和北方菜,一路架锅烹饪,保证美味佳肴。”

盛宇峰为苏定河斟上酒,说:“你是责怪晚辈贪图安逸吧?”

“不敢。”苏定河说,“只不过这样的排场,过去的确少见。”

盛宇峰笑起来:“汉代大将霍去病横扫漠北,军威无敌于天下。他出征时也会带上厨子,专为自己烹饪佳肴。老将李广看不惯,说大将军当与士卒同甘共苦,怎能开小灶?霍去病却说,大将军该做的应当是带领士兵活着回去,而不是与士兵一道吃糠咽菜。”

苏定河摇头道:“我们这些老古董,脑筋是僵化了。”

盛宇峰端起酒杯:“说笑了,我先干为敬。”

两人喝下酒,又天南海北聊起来。

酒过三巡,苏定河说:“文盛合财大势大,盛东家少年英豪,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不必兜圈子。”

“爽快!”盛宇峰竖起大拇指,“这次请苏老板来,确有一事相求。”

苏定河明知故问:“何事?”

“棉布的事。”盛宇峰说,“听说蒙元亨答应给你三七分成,利润不可谓不丰厚。不过苏老板放心,若是与我们合作,保证给你意想不到的优厚条件……”

盛宇峰还要说下去,却被苏定河打断:“盛东家开出的条件,或许比蒙元亨更高,可惜我早已答应别人,不能出尔反尔。盛东家备下的菜肴很丰盛,我感激不尽。改日苏某做东,再请你小酌,但生意上的事恐怕你我没这个缘分。”说完,他便要起身告辞。

盛宇峰似笑非笑:“苏老板不必着急走,客人都还没到齐呢。”

苏定河有些诧异:“还有谁?”

这时,帐外响起脚步声,巴图走了进来。他举手道:“哟,盛东家、苏老板,你们都喝上了,也不等等我。”

苏定河惊问道:“巴图老爷,您怎么来了?”

巴图一屁股坐下来:“盛东家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我干吗不来!”

苏定河瞥了巴图一眼:“当初蒙元亨来找您时,开出的条件也不差,您可是一口答应下来。”

巴图摇了摇头:“我是生意人,谁出价高就陪谁一起玩,没什么问题吧。”

苏定河淡淡地说:“巴图老爷怎么做,那是您的事,总之我心意已决。商人求财天经地义,但商场上还有信义两字。我早就答应了人家,此刻反悔便是无信,蒙兄弟于我有恩,我出尔反尔即为无义。”

此刻,从帐后传来一阵笑声,接着走出一人,道:“信义?苏定河,你也配谈这两个字?”

苏定河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您怎么在这儿?”

对方大大咧咧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苏定河赶紧换上殷勤的笑容,毕恭毕敬道:“将军乃草原上的雄鹰,哪里去不得!”

来人正是乌日乐,如今喀尔喀蒙古的骑兵统领,替土谢图汗镇守南部牧场。对苏定河的奉承,乌日乐并不买账,训斥道:“胡说!只有大汗才是草原上的雄鹰。”

“瞧我这一张笨嘴。”苏定河赶紧赔不是。

乌日乐拿筷子夹了一坨肉,大口嚼起来:“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我说苏定河,你一个经商做买卖的,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干。怎么,如今也把信义挂在嘴边,就不怕闪了你的舌头?”

苏定河无言以对,只能嘿嘿干笑。乌日乐又说:“盛东家是难得的爽快人,我与他很投缘。棉布的事,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苏定河一脸为难:“将军,咱们可是答应过蒙元亨。”

“没出息!我知道你还惦记着那点分成。”乌日乐说。

巴图插话道:“三七开?蒙元亨开出的都是什么破条件!实话告诉你,盛东家已经说了,这批棉布白送给咱们。甭管卖出去多少银子,人家一两也不要。”

苏定河大吃一惊,顿了顿说:“盛东家可真是豪爽。”

盛宇峰笑起来:“乌日乐将军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既是拜真佛,就得诚心诚意。”

“不过,”苏定河说,“蒙元亨的棉布早到一个多月,如今早就卖掉了。”

“卖掉了也得叫他吐出来。”乌日乐说,“草原是咱们的地盘,哪能让他舒舒服服地把银子赚走!”

“您的意思是……”苏定河不解地问。

乌日乐说:“扣他的货,再把人抓起来。”

苏定河惊吓得咳嗽起来,盛宇峰却端起酒杯,敬道:“将军雷厉风行,在下佩服不已。”

苏定河哪里知道,盛宇峰自愿将棉布全送给乌日乐,原本就附带一个条件——抓了蒙元亨,最好让他一辈子回不了中原。苏定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止住咳嗽后劝说:“生意归生意,最好别弄出血光之灾。”

乌日乐盯住苏定河:“该怎么做,要你来教我!”

苏定河躲开乌日乐的目光,双腿不自觉地哆嗦。这些年来,自己行商草原,少不得乌日乐这座靠山,更知道乌日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若是其他事,他也就闭口不言了,只是念及与蒙元亨的旧情,实在不忍见死不救。隔了一会儿,苏定河又壮着胆子问道:“将军,上回蒙元亨宴请咱们,不也相谈甚欢吗?外面还说您和蒙元亨是老朋友,干吗非得置人于死地?”

“我和蒙元亨算哪门子朋友!”乌日乐一拍桌子,“这事其他人不晓得,难道你也装傻充愣!”

乌日乐又说:“当日在京师,蒙元亨用索额图这个老王八蛋来压我,让我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事后我能怎么说,难道告诉全天下人,我被蒙元亨这小子戏弄了?狗屁不打不相识,那都是为了找补自个面子编出来的说辞。这笔账老子可没忘,如今索额图倒台了,蒙元亨又自投罗网,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巴图当初结交蒙元亨,一是想赚银子,二是听信了传言,想以此攀附乌日乐。如今乌日乐态度已明,他反戈一击就更狠。巴图瞪了一眼苏定河:“老苏,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将军说怎么干,咱们照做便是。”

乌日乐恶狠狠地盯着苏定河:“你今天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是跟着咱们一起发财,还是为蒙元亨陪葬,自己拿主意。”

一听这话,苏定河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只能在心里暗自叫苦。巴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可不能瞻前顾后。”

苏定河面色惨白,唉声叹气:“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好!”盛宇峰春风满面地说,“来,咱们共饮一杯。”

盛宇峰与乌日乐、巴图不仅开怀畅饮,更划拳助兴,一旁的苏定河拉着一张苦瓜脸,不停喝着闷酒。眼看酒宴接近尾声,苏定河瞅着空子,又提起一件事:“满蒙一家乃是国策,蒙元亨是大清商人,咱们无凭无据抓了他,怕是不好向朝廷交代。”

这一回,乌日乐倒没有训斥苏定河啰唆,而是把目光投向盛宇峰:“这件事还得有劳盛东家。”

盛宇峰说:“你们只管派人搜查,若是搜不出证据,是我盛某无能。”

2.苏定河背信弃义,蒙元亨成了阶下囚

清晨的曙光照耀草原,蒙元亨走出帐篷,伸了个懒腰,一回身,瞅见了巴尔虎,笑着说:“你的药材那么便宜,到哪儿都抢手。”

巴尔虎也笑起来:“多亏你照应。”

“你做生意和咱们不一样。每到一地,我都巴望着能多走货,你却限量出售,绝不多卖。”

巴尔虎说:“货卖堆山就不值价了。”

蒙元亨又笑了:“既是惜售,为何还卖那么便宜,不涨价呢?我看你是另有目的。要留着药材,多走些地方。”

巴尔虎面色一沉:“这话什么意思?”

“早上刚起床,人还没睡醒,想到什么便胡说一通。不说了,我还得去撒泡尿。”

“我也要去,正好一起。”巴尔虎说。

两人走到营地外,撒完尿正在提裤子,却见远处尘土飞扬,似有一队骑兵飞驰而至。只一小会儿,骏马奔至眼前,马上士兵个个带着兵器,一脸肃杀。骑兵将商队帐篷围住,乌日乐与苏定河一前一后纵马走了出来。

蒙元亨赶紧行礼,说道:“原来是将军与苏老板,你们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苏定河勉强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既尴尬又苦涩。乌日乐斜眼瞟着蒙元亨:“提前说一声,好让你把东西藏起来吗?”

蒙元亨不知就里:“什么东西?”

“少装糊涂。”乌日乐说,“你们把劣质棉布运来蒙古,大发不义之财,坑害我大汗的子民。如今被人举报,有何话说?”

从苏定河的笑容到乌日乐的语气,蒙元亨预感来者不善,但事已至此,只能小心应对。他说道:“这是哪里话!我们运来的可是苏杭纺出的上好棉布。”

乌日乐一挥马鞭,大声说道:“给我搜!若是搜不出来,一切好说;若是搜出来,休怪我心中有义,刀下无情。”

十几名士兵翻身下马,气势汹汹地冲进营帐内。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士兵的喊声:“搜到了,搜到了!”

几名士兵抬着箱子走出来,蒙元亨一看,脑袋顿时嗡地一声。这些棉布确是劣品不假,却不知从何而来。

“人赃俱获,还有什么话说!”马上的乌日乐得意扬扬。

“你们看!”蒙元亨说,“我运来的棉布,下方都有苏杭布庄的印记,这些布什么也没有,根本就不是我的,定有人栽赃陷害。”

“还敢狡辩!”乌日乐说,“既然是劣品,谁会傻到做标记。”

蒙元亨急切地向苏定河投去求救的目光,苏定河却低着头刻意回避。乌日乐大喝一声:“事到临头,谁也救不了你。连人带货,通通给我拿下。”

蒙元亨大呼冤枉,两名士兵不由分说扭住他的胳膊。

“谁敢动!”巴尔虎怒目圆睁,右手紧握住刀柄。他的手下一个个目露凶光,有些人已迫不及待亮出兵刃。

乌日乐愣了一下,接着大吼道:“胆敢拒捕的,格杀勿论。”

“慢!”已被士兵擒住的蒙元亨挣扎着仰起头,吃力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棉布是我卖的,这支蒙古商队是卖药材的,与他们无关。”

乌日乐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挺仗义。不过敢在我面前亮兵器,绝不能轻饶。”

蒙元亨说:“蒙古人素来尚武,随身带兵器不足为奇。他们不认识将军,一时鲁莽。”趁着士兵的手稍稍一松,蒙元亨又挣脱出来,走到巴尔虎面前,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手下功夫了得,但乌日乐一死便把事情闹大了,咱们谁也逃不出。这事我来扛,你们快走。”

巴尔虎感激地看了蒙元亨一眼,接着来到乌日乐马下,行礼道:“鄙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乌日乐将军。”

乌日乐举起马鞭,重重地打在巴尔虎脸上,一条血痕立时清晰可见。巴尔虎脸上依旧挂着媚笑:“只要能让将军消气,再挨几鞭子也值。”

“这话说得不错,那就再挨我几鞭子。”乌日乐又是一鞭挥下,巴尔虎被打得满地打滚。

一连几鞭子过后,乌日乐的气算是消了些,他说道:“蒙古商队的人可以滚了,汉人全抓起来。”

巴尔虎回首望着蒙元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蒙元亨却喊道:“还不快滚!记着把你的女人带走!早就说过,商队里跟着个婆娘,整天胡日乱搞,要晦气。你们不信,这下把老子也连累了。”

巴尔虎一头雾水,不知蒙元亨在说什么。蒙元亨却把罗世英一把推到巴尔虎身旁:“快滚。”

乌日乐的手下吼道:“慢着!蒙古人可以走,汉人一个也走不了。”

蒙元亨忙解释道:“这女人是巴尔虎的老相好,跟着他从湖南来的。”

巴尔虎立刻明白了蒙元亨的用意,一把搂住罗世英说:“这是我的女人。”

蒙元亨又说:“苏老板,这事你清楚,你倒是说句话呀!”

苏定河自然清楚蒙元亨在撒谎,不过自己救不了故友已是愧疚,此刻就当补偿,便点了点头。

乌日乐要抓的是蒙元亨,不愿节外生枝,下令道:“别管这女人,其他的全抓回去。”

蒙元亨戴着手铐脚镣走进蒙古包,单薄的衣衫上披着一层雪。营帐内生着火,乌日乐右手烤着羊腿,左手抱着一名年轻貌美的舞姬,一旁的巴图正殷勤地为他斟酒。他两眼盯着即将烤熟的羊腿,满不在乎地说:“听说你嚷嚷着要见我。”

蒙元亨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从京师到蒙古,咱俩也算有缘分。苏定河来牢里探望时都告诉我了,是文盛合的人要置我于死地,你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这个苏定河,就爱多嘴多舌。”乌日乐骂骂咧咧道,“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还要和巴图兄弟喝酒。”

蒙元亨盯着羊腿,说:“事情自然要说,不过念在相识一场,能不能赏只羊腿?被你们抓来半个多月,一点油荤也没沾,嘴也馋得很。”

乌日乐哈哈大笑:“你这么说话我倒喜欢。当初在京师,看着你就是个书呆子,满口文绉绉的,听你说话真累!如今做了生意,倒会说话了。”

“接着。”乌日乐一把扯下羊腿扔在地上。

蒙元亨捡起羊腿,大口啃起来,边啃边说:“做生意难免要跟粗人打交道,不会说话怎么行!”

吃完后,蒙元亨用袖子擦着嘴巴,说:“羊腿真咸,将军的口味也太重了吧。要不是饿了半个多月,就这味道,送给老子也不吃。”

乌日乐站起身,一脚踹在蒙元亨脸上:“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蒙元亨冷笑道:“乌日乐,你的口味重也就罢了,最怕的是没有一点眼力见。怎么说你呢,有一句话最合适——有眼不识泰山。”

“死到临头还敢放肆!”巴图怒喝道。

乌日乐瞅了蒙元亨半天,才似笑非笑地说:“敢问阁下是哪座高山?”

蒙元亨盘腿坐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放屁!”乌日乐说,“你的底细,盛宇峰早告诉我了。一个犯人之子,为整个山陕商帮所不容,只好去投靠一个徽商。这就是你说的有仙则名?”

蒙元亨哈哈笑道:“区区一个徽商,值得我替他卖命?”

“哦,我知道了。”乌日乐做出嘲讽的神情,“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索相的座上宾?”

蒙元亨说:“索额图已经不是宰相。明日黄花,我都不好意思提。不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索额图倒台了,老子就不能另择高枝?!”顿了顿,蒙元亨加重语气:“实不相瞒,如今我的靠山比索额图厉害百倍。你得罪了索额图,无非被土谢图汗骂一顿,可得罪了此人,却是要掉脑袋的。”

乌日乐气得掏出匕首:“狗嘴里果真吐不出象牙。老子没空听你胡言乱语,现在就一刀宰了你。”

蒙元亨直起身,用手指着脖子:“有种朝这里来!此时你捅我一刀,明日就有人还你十刀。”

“混账!”乌日乐拿起匕首用力扎下。蒙元亨顿时血流如注,发出一声惨叫。

3.做生意不是赚银子,而是造势

泾阳城中的文家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用人将院内每一个角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厨子起了大早,忙着准备宴席,更有伙计把鞭炮爆竹摆放在门口,只等吉时一到便炸响。

文善达咳嗽的毛病始终不见好,前几日又发过一回烧,身子骨虚得很。但今天,他强打起精神,率着大队人马出了泾阳城,沿着驿道朝北而去。随行的不仅有文盛合的襄理、伙计,还有山陕商帮多家商号的东家、掌柜。

人马在城外十里的一座小亭旁停下,文善达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身旁立刻围拢一群人,问候他的身体。

“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文善达摆了摆手,面色却有些阴郁。

“文老哥,你是得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一个穿着绸缎、长得胖乎乎的人说,“咱们都一把年纪了,许多事该交给年轻人去做。再说,年轻人的本事可不比咱们差。宇峰头一回去蒙古,就把徽商打了个落花流水,替咱山陕商帮争回了面子。”

提到生意上的事,文善达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宇峰是个可造之材。”

“文盛合人才兴盛,日后更加发达。”周围又是一片赞颂之声。

又有人说道:“前不久,文盛合拿到了经营官茶的批文。这一次,喀尔喀蒙古又把棉布的专营之权交给了你们。这都是躺着赚钱的买卖呀!”

文善达笑起来,说:“能在喀尔喀蒙古击退徽商,全赖商帮上下同心协力,岂是我一家之功。所谓专营之权,不过牵个头而已,还得大伙一起发财才行。”

“文东家仗义!”众人一片欢呼。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车轮之声。文知桐登高眺望,欣喜地喊道:“盛宇峰到了。”

“走。”文善达精神一振,“咱们去迎一迎凯旋的英雄。”

盛宇峰早就接到信,知道城外有人迎接,却没料到是这么大的排场,文善达几乎率领泾阳大商倾城而出。他抽了抽鞭子,飞奔到文善达面前,跳下马来,行礼道:“文叔父,各位长辈,你们亲自迎接,侄儿如何受得起!”

“你受得起。”文善达拍着盛宇峰的肩膀,“行商之人都知道一句话,陕棒槌、徽骆驼、晋算盘,三大商帮鼎足而立,谁也奈何不了谁。你这一次,把徽商彻底撵出漠北草原,让他们从此不敢觊觎棉布商路,实在是大功一件。”

文善达说完后,周围人又轮番上前向盛宇峰道贺。盛宇峰倒看不出多少喜悦,只是嘴上说着客套话而已。这一来,大家更赞扬盛宇峰居功不傲。

文善达说:“知道大伙有说不完的话,文家已备下酒宴,咱们边吃边聊。回城吧。”他又拉着盛宇峰的手亲切地说:“你坐我的车。”

文善达的马车宽敞气派,车夫知道文善达身体虚弱,不敢跑快,把车驾得十分稳当。文善达欣慰地看着盛宇峰:“方才那么多人道贺,你却没有喜形于色,有大将之风。”

这些虚情假意的祝贺,盛宇峰压根没往心里去。他在乎的是文知雪,眼光一直在人群中寻觅着心上人。可惜,没能见着文知雪的踪影。

心里话不便说,盛宇峰随便搪塞道:“这次去蒙古只是惨胜,没什么了不起。”

对盛宇峰的敷衍之语,文善达却当了真:“惨胜?怎么讲?”

盛宇峰只得顺着说下去:“运去的棉布全送给了蒙古王公将领,咱们亏到家了。”顿了顿,他又说:“这事当初未向文叔父请示便自作主张,还望恕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做得对!”文善达拉高声调,显得颇为激动。这一来,他咳嗽的毛病又犯了,在车上喘个不停。盛宇峰赶紧为他捶背,又递过一杯水。

文善达喝下水,总算把咳止住了。他缓缓说道:“我做了一辈子生意,明白了一个道理,做生意不是赚银子,而是造势。没有势,只能自个辛辛苦苦去追银子,往往还追不到。把势造出来,就是银子来追你,躺着都能赚钱。拿下棉布的专营之权,便是造势。有了这股势,花出去的银子会连本带利赚回来。”

“叔父说得是。”盛宇峰若有所思道。

文善达体弱气虚,兴致却很高,继续说道:“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养士三千,其中有一个叫冯谖的。此人来投奔孟尝君时,一身破衣裳,看上去没有什么本领。孟尝君只是为了自个名声,不得已收留,并好吃好喝招呼着。”

文善达又说:“孟尝君家里开销很大,他想到自己在薛城还放了一笔高利贷,决定派人去收。冯谖一直吃闲饭,此刻便被派了这件差事。临行前,冯谖问,债收了以后,要买点什么回来吗?孟尝君随口说道,你看我家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盛宇峰也饱读诗书,孟尝君的故事自然听过。他接过话来:“冯谖到了薛城,把所有债券当众烧毁。孟尝君大为光火,要治冯谖的罪。冯谖说,临走的时候,您嘱咐我拣您家缺少的东西带回来。我看您这儿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对穷苦人的情义,所以就把情义给买回来了。孟尝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从此对冯谖愈发冷淡。”

盛宇峰又说:“后来齐王怕孟尝君功高欺主,免去了他的相国职务。孟尝君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封地薛城去闲居,还没进城,老远就看见人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他,不由得掉下泪来,后对冯谖说,先生给我买的情义,今天终于感受到了。”

“没错。”文善达说,“如今的文盛合不缺银子,缺的是势。能用银子买来势,咱们赚大发了。”

马车缓缓停住了。

文善达问:“怎么回事?”

“小姐来了。”车夫说道。

盛宇峰掀开帘子,果然见到文知雪,顿时一脸欣喜。

文善达问:“你怎么来了?”

文知雪说:“爹刚生了病,女儿担心你的身体。”

“知雪妹妹真是孝顺。”盛宇峰一把将文知雪拉上车。

马车继续前行,文善达却皱着眉,说:“你这丫头嘴巴甜,却是言不由衷。你不是关心我,而是专门来迎宇峰的吧。”

“爹,别乱说。”文知雪说。

盛宇峰一听这话,更是心花怒放。不过文善达又叹了口气:“迎宇峰也不是真心实意,而是着急打听消息。”

盛宇峰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明白,文知雪要打听的是蒙元亨的消息。蒙元亨之事,自己信中已禀告文善达,看来文善达并未告诉女儿。

文知雪虽是心急,却也不好意思问。过了片刻,文善达才说:“蒙元亨的事,宇峰不妨直说。”

盛宇峰这才开口道:“蒙元亨贩卖劣质棉布被查获,如今连人带货被抓走了。”

文知雪大惊失色:“劣质棉布?怎么回事?”

盛宇峰默不作声,文善达摇头道:“他的事我哪里知道。”

盛宇峰在信中,的确提到蒙元亨贩卖劣质棉布被抓,不过对自己栽赃陷害的行径只字未写。以文善达的老练,当然能猜到这背后有文章。不过,蒙元亨已是势不两立的对手,对这些事不必深究。他在乎的,只是商场上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文知雪追问:“事情严重吗?蒙古人会对蒙大哥怎么样?”

盛宇峰说:“蒙古部落素来严刑峻法,我离开草原时听说,蒙元亨没准会被砍头。”

文知雪面色惨白,顿时呆坐在车里。

“知雪妹妹。”盛宇峰唤道,对方却没有反应。

“知雪,怎么了?”文善达也关心女儿。可文知雪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两眼一闭,晕倒过去……

文知雪的晕厥,让精心准备的庆功宴泡了汤。眼看着她傍晚时分醒了过来,文家上下总算松了口气。可接下来两天,文知雪不吃不喝,又让全家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一日,文善达亲自端着粥进到女儿房间,他看到一脸憔悴的文知雪,心疼地说:“你好歹吃一点东西吧。”

文知雪摇着头:“我不饿。”

文善达劝道:“不饿也吃点。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那可怎么行?”

“我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知道你没胃口。就算为了我,吃一点行吗?”文善达语气激动,又咳了几声。

“爹,你不要逼我。”

“究竟是我逼你,还是你在逼我!”文善达拍着桌子,咳得更厉害。

守在门外的文知桐忍不住,推门进来,道:“你两天不吃不喝,咱爹跟着操了两天的心。他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身体稍有起色,这几天又咳得厉害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文知雪心乱如麻,被哥哥一顿训斥,哭出声来。文善达摆了摆手,让文知桐别再说。他坐到椅子上,缓缓说道:“知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好些事咱们也无能为力。你妈走得早,临走时只有一句话交代,让我照看好你和你哥。这些年我没有续弦,除了生意上的事,所有心血都放在你们兄妹身上。回想起来,也算对得起你们母亲了。我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没准什么时候就要去地底下见她。你若有什么差池,让我到时怎么向你母亲交代?”文善达越说越哽咽,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这一番话,让文知桐也哭了起来:“妹子,你就听话吃点东西。”

“爹,是女儿的不是,惹你生气。我吃。”文知雪勉强下了床,走到桌子旁。

文知雪端起粥,强迫自己喝下。文善达满心欢喜地看着女儿,却不料文知雪才喝了几口,竟然作呕吐了出来。她倚在桌子上,眼泪直往下掉,哽咽道:“爹,不是我要气你,实在是吃不下。”

“好了,好了。”文善达沮丧地站起来,“这会儿吃不下,咱们一会儿再吃。”

出了房门,文善达长吁短叹,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全靠着文知桐搀扶才回到书房。用人端来茶,文知桐知道父亲没心情喝,把人撵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被推开。“谁?不是叫你们别进来吗?”文知桐没好气地吼道。

“是我。”盛宇峰走了进来,关切问道,“知雪怎么样了?”

文善达摇头不语,文知桐说:“今天咱们好说歹说,她总算喝了几口粥。可刚喝下去,又给吐了出来。”

“都怪我。”盛宇峰也是愁容满面,“我就不该把蒙元亨的事告诉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文知桐说,“再说这件事,她迟早也会知道。”

“我再去劝一劝?”盛宇峰说。

文善达终于开口道:“今天我把她故去多年的母亲都搬出来了,也没能劝动。你去还能说什么?”

盛宇峰搓着手,说:“要不告诉知雪,蒙元亨并没被砍头。咱们已经派出快马去蒙古,一定救下蒙元亨。”

文知桐说:“说蒙元亨死了的是你,说他没死的又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蒙元亨被抓乃千真万确,我离开草原时得到的消息,这小子罪证确凿,怕是凶多吉少。”盛宇峰缓缓说道。这件事他是始作俑者,离开草原时还不忘送了乌日乐一大笔银子,希望能除掉蒙元亨。

“不过,”盛宇峰话锋一转,“咱们可以先骗一骗知雪,让她心里有个念想。”

文知桐说:“骗得了一时,还能骗得了一世?”

盛宇峰说:“能骗一时是一时,让她先吃点东西。”

“只能这样了。”文善达说,“无论如何,让知雪先吃点东西。时间一久,有些事总会慢慢淡忘。到时再告诉他,没能救下蒙元亨。”

盛宇峰出了书房,直奔文知雪的房间。来到门前,他停下脚步,心头有一种被针扎的痛。这或许是他平生撒得最痛的一次谎——去告诉心爱的女人,她的心上人还没死!话还没出口,自己先恶心到极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了心爱之人,生死都可以不顾,忍一时之痛又算什么!盛宇峰咬咬牙,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推门而入,大声喊道:“好消息,好消息!”

文知雪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盛宇峰说:“从蒙古传来的消息,蒙元亨还没死。”

“真的?”文知雪一下坐了起来。

“当然。”盛宇峰心里一阵绞痛,脸上表情却欢快无比,“一个伙计刚从蒙古回来,说蒙元亨只是被抓,暂无性命之忧。”

盛宇峰又说:“我把伙计带来了,不信你问他。”

这名伙计的确刚从蒙古回来,不过所有话都是盛宇峰提前交代的,他不过复述一遍。文知雪大喜过望:“只要人还没死,就能想办法。我这就去找爹,请他派人救蒙大哥。”

看到文知雪欣喜若狂的模样,别说救蒙元亨了,盛宇峰简直恨不能亲手宰了他。盛宇峰拉住文知雪:“你不必去了。我得到消息后,已经派人骑快马去蒙古,不管花多少银子,也要救出蒙元亨。”

盛宇峰攥紧的拳头忍不住颤抖,脸上却竭力装出镇静:“无论怎么说,蒙元亨也是陕商子弟,一时误入歧途,咱们得帮他。”

“盛大哥,你真是好人。”文知雪少有地夸赞盛宇峰,却让他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盛宇峰松开拳头,把谎话说到底:“待他平安归来,你可得多劝一劝。再大的委屈都是一家人之间的事,但帮着岳江南为虎作伥便是投靠外人,万万不行。”

“嗯。”文知雪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

4.他们不是商队,而是草原枭雄噶尔丹麾下的铁骑

房屋低矮破旧,街道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塞外小镇,却是方圆百里内难得的绿洲。穿梭其中的骆驼与马队,让狭窄的街道愈发拥挤。行人更是五花八门,有汉人、回民、蒙古人,甚至还有金色头发的西域客商。

小镇中心的客栈,近来被一支商队包下,他们已在此处住了好些天。一名刚给马喂过草料的蒙古汉子走进客栈房间,禀报道:“咱们在此耽搁了好些日子,家里怕是着急了。”

“我知道。”巴尔虎坐在凳子上,挥了挥手,“再等最后一天。”

下属点头道:“我叫大伙赶紧收拾。”

巴尔虎起身走出房门,转去罗世英的房间,敲门进入后,他语气低沉地说:“家里催得急,我们得走了。”

罗世英本想央求再等几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巴尔虎已经一再推迟行程,不能再耽搁人家了。

罗世英缓缓说道:“你们走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巴尔虎沉默了片刻,才说:“罗姑娘,那日的情形你也见了,蒙兄弟与你大哥怕是一时回不来,你苦苦等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一提到蒙元亨与自己大哥,罗世英眼中立刻噙满泪水:“那么多人被抓,总有几个活着出来,我就在这里等着。”

“若一直没消息呢?”巴尔虎说。

“一年半载之后,我也就死心了。”罗世英说。

巴尔虎说:“此地去中原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回去,叫我如何放心。”

“谁说我要回中原!”罗世英说,“蒙大哥与我哥哥平安归来便罢,若是回不来,我就去喀尔喀蒙古,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杀了乌日乐。”

“罗姑娘!”巴尔虎说道,“虎狼之地你可去不得!”

罗世英愤怒地说:“管他是狼是虎,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报仇的事交给我。”巴尔虎说,“有些话此刻我不便说,但请你放心,他日我一定亲手宰了乌日乐。”

巴尔虎换上和缓的语气:“要不你跟着我走吧,我一定待你如亲妹妹。”

“谢谢!我说了,哪儿也不去。”罗世英态度坚决,让巴尔虎不住地摇头叹息。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嘈杂。巴尔虎顿时警惕起来,握住腰间的刀,问道:“什么事?”

楼下又是一阵欢呼,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喊叫:“你们看,谁来了!”

巴尔虎探出脑袋一看,不由得大叫起来:“罗姑娘,是蒙兄弟和你大哥,他们回来了。”

罗世英飞奔下楼,果然见到蒙元亨与罗兵站在自己面前。她揉了揉眼睛,说:“这不是做梦吧?你们回来了?”

“你哥有九条命,哪这么容易死!”罗兵笑哈哈地说。

“罗姑娘,你还好吧!”蒙元亨问候道。

“我……我……”罗世英看着蒙元亨,眼泪夺眶而出。

“平安回来还不好,你哭什么。”蒙元亨安慰道。

猛然,罗世英转身从旁人腰里抽出一把刀,朝蒙元亨挥过来:“看刀!”

蒙元亨赶紧闪开,喊道:“你干什么?”

“谁叫你胡言乱语。”罗世英丝毫没有停手的样子,“你乱说我是巴尔虎的女人,不教训你一下,难消我心头之恨。”

罗兵忙在一旁劝说:“妹子,蒙兄弟那么说可是为了救你。”

“没你的事,躲一边去。”罗世英并不理会哥哥。

罗兵唯恐妹妹失手,欲上前劝架,却被周围的人拦住:“罗大哥,打是亲骂是爱,你这都不懂!前些日子,罗姑娘可惦记蒙兄弟了。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不得折腾一番。”

“去!别胡说八道。”罗兵叫旁人住口,大伙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更开心。

罗世英听到这些话,脸上泛起阵阵红晕,手上的刀却舞得更快。蒙元亨躲了几下,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旁人起哄更凶:“人都摔地上了,罗姑娘快补一刀。”

罗世英哪忍心砍下去,心里只想着赶紧扶蒙元亨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她涨红着脸,把刀一扔,一个人跑回房里去了。

巴尔虎走过来,一把扶起蒙元亨,问道:“就你们俩回来了?其他人呢?”

蒙元亨说:“大队人马在后面。为了赶时间,我和罗大哥骑着快马来寻你们。”

巴尔虎点了点头,又问:“你的腿脚似乎不太利索。”

蒙元亨指了指右腿:“被乌日乐捅了一刀。”

巴尔虎好奇道:“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言难尽。”蒙元亨说。

“没事,咱们慢慢说。”巴尔虎搀扶着蒙元亨,来到自己房间。

待蒙元亨坐好,巴尔虎行礼道:“蒙兄弟,这次多亏你仗义相救,请受我一拜。”

蒙元亨笑起来:“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拜不拜无所谓,只是该让我知道你的真名了吧。”

巴尔虎一愣,只听蒙元亨又说:“当年在洞庭湖畔,你告诉罗姑娘自己叫苏德,如今你又叫巴尔虎。如果没有猜错,这些都是假名吧。”

巴尔虎淡淡一笑:“你还知道些什么?”

蒙元亨将面前的茶杯挪开,说:“你们根本不是商队,去喀尔喀蒙古也不是贩卖药材。”

巴尔虎问:“我们不是商队,又是什么?”

蒙元亨说:“是训练有素的草原铁骑。”

巴尔虎又问:“何以见得?”

蒙元亨缓缓说道:“咱们在沙漠里交过一次手,你的人马一个回合就把我的商队冲散。细想起来,我的商队也招募了不少江湖好手,对付寻常劫匪绰绰有余,为何一击即溃?只因你的人马冲杀时颇有章法,前后左右互为呼应,完全是行军打仗的架势。还有你们的脚下功夫,寻常商队两三天才走完的路程,你们居然一天就赶到,真不愧是虎狼之师。”

巴尔虎点了点头:“你的眼睛真毒呀。”

蒙元亨说:“你曾说过,你来自漠西蒙古的准噶尔部,这或许是你口中说出的唯一一句真话。前些日子在草原上我也听说了,准噶尔部出了位能征善战的大汗噶尔丹。他连年征战,漠西蒙古各部无不臣服。如今,大汗的眼睛是不是又盯上了北方的喀尔喀蒙古?而你的商队,不过是乔装打扮进入喀尔喀蒙古刺探地形。”

巴尔虎用吃惊的目光注视着蒙元亨,良久,才说道:“像你这样的人,经商真是埋没了才干。你说得没错,我乃噶尔丹大汗属下,真名叫作布日古德。”

道出了真名的布日古德继续说:“我当年化名苏德进入中原,也是奉大汗之命。大汗心雄万夫,目光所及是整个天下。那时清军与吴三桂决战于湖南,大汗让我亲临战阵,探一探双方虚实。”

布日古德问道:“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为何还要舍命相救?”

蒙元亨说:“说实话,当初救你们脱身,也是在救自己。”

见布日古德一脸疑惑,蒙元亨讲起了那日在乌日乐营帐中的情形……

乌日乐一刀下去扎中蒙元亨的大腿,蒙元亨惨叫之余不忘大喊:“准噶尔骑兵早晚会砍了你的头,为我报仇!”

乌日乐收起刀,骂道:“撒谎也不动动脑子!准噶尔骑兵会为一个汉人报仇,真是笑话。”

蒙元亨忍住剧痛,将准备多日的说辞搬了出来:“噶尔丹大汗英雄盖世,荡平了天山南北。如今十万铁骑正枕戈待旦,只需大汗的弯刀一挥,就将越过杭爱山,踏平喀尔喀蒙古。”

蒙元亨又说:“大汗深谙兵法,当然知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他招募我等乔装为商队,进入喀尔喀蒙古刺探军情地形。如今大功告成,你们这帮酒囊饭袋离死期不远。”

乌日乐估计是被气乐了,竟笑出声来:“编,继续编!上回搬出索额图,这回更厉害,把噶尔丹都搬出来了。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

蒙元亨也笑起来,并从衣服内扯出一张纸,递过去:“看一看这是什么。”

乌日乐拿起纸一看,只见上面绘制有喀尔喀蒙古的山川地形。蒙元亨说:“我们以经商做掩护,实则画下各种地形。怎么样,画得还不错吧?”

这份地图乃布日古德的手下绘制。布日古德的商队每到一地,白天贩卖药材,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对外说是对账本,帐篷内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响。蒙元亨虽不擅珠算,但从小听蒙顺拨算盘,对算盘声有一种特殊的直觉。他听着帐篷内杂乱无章的声响,就知道这不是在算账,只是存心弄出点动静而已。

布日古德手下对绘制地图颇为在行,有些图略有瑕疵便会烧掉。蒙元亨当初多了个心眼,偷偷拿走了几份,此刻却派上大用场。乌日乐毕竟是统兵将领,一眼就认出,这种地图绝非商人能够画出,而是出自兵家之手。

一旁的巴图惊得面如土灰,乌日乐气急败坏,揪起蒙元亨怒道:“原以为你只是个奸商,没想到却是准噶尔的奸细,老子这就宰了你!”

乌日乐越恼火,蒙元亨反倒越放心。他只怕乌日乐不相信自己的话,只要乌日乐信了,接下来的戏就好唱。

蒙元亨慢悠悠地说:“要杀要剐随便。兄弟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你。”顿了顿,他又说:“你知道我为何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掐着日子算,我的那些兄弟此时已走出喀尔喀蒙古地界。类似的地图还有数百张,它们很快就要摆在大汗案头,他日准噶尔的千军万马就会纵横驰骋于图上的山川河流。”

乌日乐又想起当日被自己放走的蒙古商队,悔恨不已。蒙元亨接着说:“要替我报仇,其实哪用大汗发兵?我一到草原,便拜见过将军,这事你赖不掉。若把我的身份声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曾有一伙奸细蒙乌日乐将军庇护,大摇大摆行走于草原之上,最后又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你说,到时土谢图汗会怎样奖赏你?”

乌日乐恨恨地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蒙元亨说:“想救将军。”

“想救我?我看是你想活命吧。”乌日乐说。

“我活命,你才能得救。”蒙元亨说,“将军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便烟消云散。你不过查获了一批劣质棉布,哪儿来什么奸细?我若是一直被关着或是死在这里,将军反倒跳进黄河洗不清。只要我这个瘟神一走,你便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乌日乐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可真敢想,事到如今竟然让我放你走?”

蒙元亨嘴角挂着冷笑:“将军宦海沉浮,一定知道报喜不报忧的道理。你若是把全部人抓住,拿着数百份地图献给土谢图汗,自是奇功一件。可只杀我一个人,将事情声张了出去便是自找苦吃。将军有眼无珠在前,坐视奸细逃脱于后,这便是大过。土谢图汗若要拿人的脑袋祭旗,第一个就会想起你。”

“别说了!”乌日乐操起匕首,怒气冲冲地盯着蒙元亨,“今天不死人,看来是过不去这道坎了。”

说完,乌日乐手起刀落,鲜血四溅而出。蒙元亨满脸是血,顿时呆住了。隔了一会儿,他扭了扭脖子,发觉还能动,再定睛一瞧,巴图与那名舞姬已倒在血泊之中。

乌日乐说:“你不是说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吗?他们既然知道了,就没有活命的道理。”

蒙元亨不再说话,只是扯下一块布,包扎起腿上的伤口。

乌日乐又说:“今晚你就滚,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蒙元亨抱拳道:“今生今世,我也不想再见将军。”

布日古德听完蒙元亨的讲述,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准噶尔部做奸细,砍一万次头也不冤。蒙元亨竟把这等死罪往自己身上揽,最后又化险为夷。

蒙元亨笑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兵法上早就讲过。乌日乐知道一旦杀了我,把事情捅出去,自己的官便当到头了。”

布日古德长出一口气:“怪不得那天你一定要让我们离开,只有我们平安脱险,你才有本钱与乌日乐讨价还价。”

“这么说可就不够意思了。”蒙元亨笑道,“你们早早脱险,我却留在虎狼窝里同乌日乐周旋,你以为我愿意?”

布日古德哈哈大笑:“这一路上要没你相助,事情哪能这么顺利。最后时刻,你又以身犯险,为我们刺探到了重要军情。”

“什么军情?”蒙元亨问。

布日古德说:“乌日乐对土谢图汗早已生出二心,他日沙场争锋,我们的胜算又多了一成。”

蒙元亨说:“看来我没骗乌日乐。准噶尔的骑兵果真磨刀霍霍,准备对喀尔喀蒙古下手了。”

“你等着吧。”布日古德说,“喀尔喀蒙古那帮蝼蚁之兵,脑袋在自家脖子上待不久了。”

布日古德把一杯茶递给蒙元亨:“你这一趟辛苦了,我不会亏待你。被乌日乐扣下的棉布、银子,一定双倍赔给你。”

蒙元亨接过茶杯,并没有喝,而是放到一边:“区区一点棉布与银子,亏便亏了,将军不必上心。不过,在下倒有一事相求。”

“说!”布日古德说。

蒙元亨说:“你也知道,我这一趟远赴蒙古是为了开辟商路。如今,喀尔喀蒙古的生意没法做了,我回去也交不了差。幸亏结识将军,方才柳暗花明又一村。漠西蒙古地域广袤,人口众多,准噶尔部兵强马壮,有如旭日东升。不知将军能否相助,日后让我们的棉布销往贵部?”

“这个嘛……”布日古德假装犹豫了一会儿,才一拍桌子道,“小事一桩!”

布日古德接着说:“蒙古汉子恩仇必报,你有恩于我们,我们定会重重报答。准噶尔部将为你的商队敞开大门,我们骑兵所到之处,也都是你的行商之地。”

“多谢!”蒙元亨激动不已。

布日古德说:“大汗厉兵秣马,不仅需要棉布,更需要中原的铁器、药材、茶叶。这些你能弄到吗?”

“当然。”蒙元亨说,“泾阳乃商贸中心,什么货都有。你们开个清单,我便源源不断运来。”

“采购之事,你可一肩承担下来。”布日古德说,“大汗最喜欢忠义之士,蒙兄弟智勇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趁着这次机会,不妨推迟归期,跟着我去一趟准噶尔拜见大汗。”

“荣幸之至。”蒙元亨立刻答应下来。一路上,他已耳闻目睹许多噶尔丹大汗的事迹,有人欣喜若狂,说蒙古族里终于出了位铁血男儿,必将恢复祖先荣光;也有人忧心忡忡,说此人穷兵黩武,草原上怕是再无宁日。如此不可一世的枭雄,蒙元亨自然想见识一下。再说交情这种东西,有没有一面之缘大不相同,无论日后与准噶尔部做生意还是行走草原商路,能与噶尔丹见上一面总归是好事。

5.经商之道有斗有和,却要斗而不破,甚至斗也是为了和

又是一夏铄石流金,又是一秋落叶飘零,又是一冬飞雪寂寥,又是一年春来到!

一年过去,泾阳城里的人们始终不知蒙元亨的消息。就连岳江南也离开泾阳,带着蒙佩文与周琪东返苏州。

然而,时间并没有冲淡文知雪对蒙元亨的眷念。她始终盼望着能从远方传来好消息,而且经常一个人锁在屋里,一遍遍看着多年以来蒙元亨寄给自己的书信。

盛宇峰常来探望文知雪,今日午后,他手里捧着一幅画,叩门而入,殷勤地说道:“知雪,难得今日好天气,咱们出门踏青如何?”

文知雪摇了摇头说:“不想去。”

盛宇峰毫不介意,坐下说道:“待在家里也挺好,我陪陪你吧。”

文知雪吩咐丫鬟给盛宇峰沏茶,接着说道:“盛大哥,有一件事我问过你多次,今天再问一遍。当初说蒙元亨还活着,是不是骗我?”

“哪能呢!”盛宇峰一如既往矢口否认。

文知雪又问:“那为何一年过去,竟没有一点消息?”

盛宇峰将多次说过的谎言再重复一遍:“蒙古不比中原,那里的人逐水草而迁徙,居无定所。蒙元亨被抓后,跟着人家的马队四处漂泊,寻起来自然费力。”

文知雪见盛宇峰手里捧着画,问:“这是什么?”

盛宇峰把画摊在书桌上说:“我画的雪景图。”

文知雪上前看了看,问:“你为何对雪景情有独钟?”

“因为……”盛宇峰停顿了一下说,“知雪妹妹擅画雪景,我便有样学样。”盛宇峰本想说,自己钟情雪景图,实则是痴情于文知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盛宇峰也不明白,为何始终没有表白的勇气。或许自己生长于大富之家,习惯了有求必应,唯恐遭到拒绝?又或许太爱文知雪,每到关键时刻心里便扑通直跳,乱了方寸?

盛宇峰与文知雪聊了一会儿绘画,又说:“我们自会不断派人去蒙古,尽力救出蒙元亨,但结果谁也不敢保证。知雪妹妹也要振作起来,不能钻牛角尖……”

“不必说了,”文知雪打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初看着父亲操心的模样,我也自责不已。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叫他老人家怎么办?”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盛宇峰欣喜道。

文知雪说:“纵然蒙大哥回不来,我也会好好孝敬父亲。不过,世上男子虽多,蒙大哥却只有一个。他若去了,我便终身不嫁。”

“这……这是何苦!”盛宇峰嘴里说着苦,心头更苦。

“小姐!”两人正说着话,丫鬟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什么事?”文知雪问。

“蒙……蒙公子回来了。”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今日有一支近千人的商队浩浩荡荡地回到泾阳,领头的便是蒙元亨。”

文知雪惊得站起来,盛宇峰连珠炮般发问:“商队现在哪里?看仔细没?真是蒙元亨?”

丫鬟答道:“商队马上就要进城了,真是蒙公子。”

文知雪披上外衣,便往外走去,盛宇峰紧跟在她身后。两人心事各不相同,急切之情却是一样。眼看就要出门,身后却传来文善达的声音:“站住。”

文知雪转回身,说道:“爹,你听说了吗,蒙大哥回来了。”

文善达阴沉着脸:“我昨日就知道了。蒙元亨不仅回来了,还当上了掌柜。岳江南也杀了个回马枪,前几日又来到泾阳。”

文知雪顿时喜形于色。

盛宇峰问道:“叔父,你怎么知道的?”

文善达挥了挥手中的帖子:“人家都已经下战书了,我能不知道?!”

盛宇峰拿过帖子,这是岳江南送来的。岳江南说广诚德将在泾阳设立分号,掌柜一职由蒙元亨担任。他还说蒙元亨不仅开辟了棉布商路,更要替漠西蒙古准噶尔部采购药材、茶叶,因此诚心邀约泾阳商界前辈共议大事,同享商机。

盛宇峰问道:“不光文盛合收到帖子了吧?”

文善达咳嗽的毛病近来更重了,背也有些驼,他咳了几下,说:“山陕商帮的各位东家都收到了,岳江南还把地方选在了朋来酒家。”

朋来酒家历来是山陕商帮聚会议事之所,当初正是在那里,文善达号召商帮一致抵制岳江南。明日岳江南在朋来酒家设宴,似乎是要文善达自个把苦果吞回去。

“朋来酒家是咱们的地盘,凭什么让他摆阔气!”盛宇峰恨恨地说,“我这就去跟酒店掌柜说,明日打烊不接客。”

文善达摆了摆手说:“不过一顿酒宴,不必那么小家子气。”

“小人得势。”盛宇峰骂道。

“人家的阵势可不小。”文善达冷冷地说,“蒙元亨出泾阳时,不过百来号人,这一次归来,却跟着大批蒙古与西域商人,有近千人。外面都在议论,泾阳好久没来过这么大的商队了。”

文知雪得知蒙元亨归来的消息无误,心中又急又喜,只盼着早些相见。见马车停在了门口,便急着上车。

“站住!”文善达严厉的声音再次传来。

“怎么了?”文知雪问道,“蒙大哥回来了,我去看一看。”

“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文善达说,“蒙元亨是回来了,但他是来要咱们命的。知雪,你若还认我这个爹,就不要再见蒙元亨。”

文知雪忙解释道:“人家不过做生意赚钱而已,哪会要谁的命。”

文善达冷哼道:“与蒙古贸易乃文盛合的财源,他要赚的可是我的活命钱。”文知雪还想辩解,文善达手一挥,听都不听。

近千人的商队,上百辆大车,装载着蒙古的皮草、西域的珠宝以及从欧罗巴漂洋过海而来的西洋物件。队伍绵延数里,浩浩荡荡。蒙元亨骑马走在最前面,他的左侧是罗兵、罗世英兄妹,右侧是一路跟随左右的伙计段运鹏,还有一位传教士打扮的洋人。

这位洋人有个中文名字,叫作苏乐西。他出生于遥远的地中海岸,二十岁时跟随同为传教士的父亲来到中国,走遍大江南北。十年前,已入不惑之年的他定居泾阳,继续艰苦的传教工作。

蒙元亨结识苏乐西,还是通过文知雪。苏乐西对西洋油画造诣颇深,文知雪擅长国画,对油画虽谈不上推崇,却认为不乏可资借鉴之处。昔日在泾阳时,文知雪与苏乐西常聚在一起切磋画技,还带着蒙元亨见过苏乐西。

熟悉的泾阳就在前方,苏乐西感慨地说:“五年了,我终于回家了。”

蒙元亨笑道:“五年前,你说家中有事,要回欧罗巴。五年后面对泾阳,你又说回家了。你的家究竟在哪儿?”

苏乐西并未觉得这只是玩笑话,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欧罗巴是我的故乡,这里才是我的家。”

一旁的段运鹏打趣道:“咱们头发、皮肤不同,连眼珠子的颜色也不一样,但照你所说,也算一家人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苏乐西的汉语十分流利,“若不是一家人,我们怎么会在茫茫草原遇上!”

“咱们真是有缘。”蒙元亨说,“我前脚刚到准噶尔,你也到了,这就是他乡遇故知。”

苏乐西说:“我从欧罗巴回清国,刚好经过准噶尔,做梦也没想到,能遇上蒙公子。若不是你替我做证,更不知如何脱身。”

两人聊起在准噶尔的事,不禁大笑起来。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大汗盛情款待苏乐西,并让蒙元亨作陪。席间,噶尔丹问苏乐西,听说清国有位传教士叫作南怀仁,你可认得?苏乐西答说,自己与南怀仁是教友,在北京时还一起跟着汤若望学习过教义。噶尔丹大喜过望,一定要让苏乐西留下。

原来,噶尔丹听说,汤若望善于铸造火炮,康熙平定三藩之乱时,南怀仁又将汤若望生前所铸火炮修复,在战场上立下奇功。噶尔丹留下苏乐西,便是希望他能铸造出威力巨大的火炮。苏乐西说自己根本不会火炮之术,噶尔丹却不信,认为苏乐西既与南怀仁一起学习教义,怎会一点本领没学到。

好在蒙元亨替他证明,说苏乐西久居泾阳,除了传教、绘画,就是给人治病,从没造过火炮。他还向噶尔丹解释,苏乐西当年跟着人家学习的是天主教教义,而非火炮铸造之术。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泾阳城已出现在眼前,蒙元亨不自觉地吟起宋之问的《渡汉江》。

苏乐西问道:“近乡情怯,可是因为故乡之人?”

蒙元亨苦笑着摇头:“故乡之人不提也罢。只是拜托先生的事,还得烦劳你。”

苏乐西耸了耸肩:“自当效劳。”

这时,对面飞奔而来几匹骏马,马上之人大老远便挥手高喊:“蒙掌柜。”

蒙元亨还没反应过来谁是蒙掌柜,倒是段运鹏提醒:“岳东家新设广诚德泾阳分号,你已是掌柜。”

罗兵骑在马上,噘着嘴道:“拍马屁倒快!他倒忘了当初在草原,害得我们差点丢了性命。”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罗世英劝哥哥。

“我就看不惯这种货色!”罗兵不依不饶道。

蒙元亨拍了拍罗兵道:“当初人家也是被逼的,再说了,用人用所长嘛。”

策马飞奔而来之人,正是苏定河。那日,乌日乐一刀捅死巴图,蒙元亨清楚,自己走后,苏定河断没有活命的道理。蒙元亨向乌日乐求情,请留下苏定河的性命,让他跟着自己离开喀尔喀蒙古。

蒙元亨如此做,既是念旧情,更是图长远。自己被抓后,苏定河多次探望道出内情,还说有愧于故人。此人虽见利忘义,比起大奸大恶的乌日乐却好出许多。况且,苏定河长年行商蒙古,是一本活地图,三大商帮中无出其右,未来经营蒙古商路,他大有用处。

苏定河翻身下马,向众人行礼:“泾阳城里都安排妥当了,岳东家带着佩文姑娘、周琪姑娘,已在城外等着。迎接商队的排场阔气得很,光鞭炮就几千响。”

蒙元亨说:“让你打前站,可不是为了这些虚礼。事情办得如何?”

“蒙掌柜放心。”苏定河说,“众人吃住都安排妥当,囤货的地方也找好了。”

“好!”蒙元亨点头道。

“咱们进城吧。”苏定河伸手要为蒙元亨牵马。

“这可使不得。”蒙元亨说,“你年纪比我大,哪有替我牵马的道理。”

两人推辞一番,苏定河方才作罢。大队人马继续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城外。蒙佩文与周琪见到分别多日的蒙元亨,禁不住热泪盈眶。岳江南几步上前,抱住蒙元亨:“你总算回来了。”

蒙元亨笑道:“是不是以为我回不来了?”

岳江南激动地说:“我是灰心丧气过,但你却是福大命大之人。”

蒙元亨说:“人回来了,不过棉布全让人没收了。喀尔喀蒙古的生意,日后也没法做了。”

岳江南哈哈大笑起来:“漠西蒙古的商路都让你打通了,喀尔喀蒙古的生意不做也罢。”

“一年多没见,今日咱们不醉不归。”岳江南拉着蒙元亨的手,一起走进城里。

接风洗尘的宴席进行到很晚,结束之后,岳江南送蒙元亨回到家中。一年多没回家,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的身影。他老人家在哪儿,身体可康健,今生今世一家人还能再见吗?想起这些,蒙元亨眼中闪烁着泪花。

岳江南劝道:“蒙老掌柜若知道你今日成就,一定会开心的。”

蒙元亨只是摇头叹息,并未答话。岳江南又说:“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事。”

“明日何事?”刚才在接风宴上,蒙元亨听岳江南提到,明日还有一场宴会。当时敬酒的人多,没来得及细问。

“是这样,”岳江南缓缓说道,“你打了一场大胜仗,让咱们在泾阳站稳了脚跟。不过做生意还得广结善缘,泾阳毕竟是山陕商帮的地盘,我想着明日由你我做东,请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聚一聚。有银子一起赚,不必弄得跟仇人似的。”

蒙元亨愣了一下,问道:“你所谓的头面人物,是否还有文善达?”

岳江南点头道:“自然少不了他。”

“我不去!”蒙元亨一下站起来,酒意消去大半,“与害自己父亲的仇人一桌吃饭,这饭无论如何都吃不下。”

“元亨,我知道你心里头有疙瘩。”岳江南劝道,“但是,经商之道有斗有和,却要斗而不破,甚至斗也是为了和。这一回,咱们结结实实教训了文善达,接下来不妨各退一步,和气生财。从蒙古运来的货要出手,还要替准噶尔部采购那么多东西,若能与文盛合携手,岂不是事半功倍。”

“这可不是什么疙瘩。”蒙元亨冷声道,“文善达陷害我父亲,还几次想置我于死地。当初我就说过,做生意不单为赚钱,更是救父报仇。”

岳江南说:“你说得没错,早日救出蒙老掌柜是大家的心愿,关键是怎么个救法。杀了文善达,就能救出你父亲?咱们是买卖人,没有生杀予夺之权,救人还得靠银子。暂且与文善达休兵,才能赚到更多银子。”

“岳兄,你的眼里只有银子呀。”蒙元亨冷笑一声,接着拉高声调,“但我心里还有是非。”

“不要激动嘛。”岳江南说,“生意归生意,报仇归报仇,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没错,”蒙元亨的声音越来越大,“生意与报仇不能搅和到一起,但我不会同仇人做生意。”

岳江南缓和语气:“先不说这事,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好好商量。”

“我很冷静。”蒙元亨说,“你若执意与文善达修好,我没法拦着,但商号掌柜一职,麻烦另请高明。”

“这是干吗!”岳江南也不自觉拉高声调。

蒙佩文正在门外,听见里面声音越来越大,走进来问:“你们怎么了?”

岳江南打起哈哈:“没事,一年多没见,越聊越亲切。”

蒙元亨却不给面子,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佩文,送客吧。”

送走岳江南后,蒙佩文又进到哥哥房间,劝道:“你消消火。”

蒙元亨端起茶杯,见杯中茶水已喝干,又放了下来:“我没什么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岳江南要与文善达同流合污是他的事,但我还能洁身自好。”

蒙佩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觉得,你和岳大哥的话都有道理。文善达这笔账,蒙家人当然不能忘。不过,如今就算杀了文善达,还是救不回父亲。”

蒙元亨盯着妹妹问:“若我的话有道理,岳江南说的便是歪理,哪能两边都有道理?”

蒙佩文说:“我只是觉得,哥哥与岳大哥都是好人,好人说的话自然有道理。”

听着妹妹一口一个“岳大哥”,蒙元亨不禁问道:“你觉得岳江南这人如何?这一年来,他待你与周琪怎样?”

蒙佩文不假思索答道:“岳大哥挺好的,待我们有如亲妹子一般。半年前我在苏州大病过一场,岳大哥请来了城里最好的郎中。有一味药苏州没有,需到江宁采购,他亲自骑着快马,连夜奔去江宁。若没有岳大哥,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他对你很好,所以你就把雨霆琴送给他了?”蒙元亨又问。

刚才的接风宴上,岳江南说要弹奏助兴。蒙元亨一眼便认出,他所用的正是妹妹的雨霆琴。

蒙佩文脸色泛红,说道:“雨霆琴是父亲送给我的,我岂会随便赠人。只是岳大哥说此琴弹着顺手,我便借给他了。”

蒙元亨笑了笑说:“岳江南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生意归生意,报仇归报仇。世上的事,原本一码归一码。我和他的事,与你同他之间的关系,也不必搅和到一起。”

蒙佩文的脸红得更厉害:“你胡说些什么?我同岳大哥有什么关系?”

6.一个精明的商人,必须懂得拿捏火候分寸

朋来酒家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繁忙的渭河码头。这里一向是关中富商登高饮酒之所在,今日的酒家外,依旧人声嘈杂,喧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酒家二楼的雅间闹中取静,别有洞天。岳江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只精致的茶杯。杯中茶叶绽放开来,缓缓飘起的白烟,带出淡淡香味。茶叶像一叶小舟漂在水上,又旋转着沉入水底。品上一口,贝齿之间立刻有一阵清欢。

渭河水咸味重,茶汤味道与江南水乡大不相同。岳江南放下茶杯,思绪不禁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山川秀美的徽州,却是出了名的山多地少、土瘠人稠。徽谚有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迫于生计外出经商,成为许多徽州子弟无奈的选择。

千百年来,由徽州通往杭州的徽杭古道是徽州人外出的必经之路。到了“往外一丢”的年纪,徽州少年便要背井离乡,踏上征途。千万不要小瞧了那些行走在古道上个子瘦小、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是从他们中间,走出了一支雄霸天下的商帮——徽商!

岳江南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位走过无数崎岖的商帮巨子。离开徽州老家,从苏州一家织布作坊的学徒干起,最终创立广诚德布庄,跻身苏杭八大布庄之一。

少年岳江南跟随父亲身旁,耳闻目睹过太多慷慨豪迈的徽商传奇,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父亲无数次说起,徽商布庄看似风光,实则被山陕商帮掐住了咽喉。“北棉南去,南布北来”的商路被人家把持,棉花是别人的,销路是别人的,自己不过挣点辛苦钱。每当泾阳的大布商去江南采购时,苏杭布庄无不尊山陕布商为王侯,争山陕布商如对垒。行商天下的徽商岂肯屈居人下,他们一次次地抗争,却又一次次败北。

直到如今,年轻的岳江南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这里。想必徽商前辈也曾进出过朋来酒家,心中充满仰人鼻息的酸楚。但今日的岳江南,却有着舍我其谁的顾盼自雄。蒙元亨打通了漠西蒙古的商路,徽商的棉布不必再仰仗他人。无数徽商前辈前赴后继却又功败垂成的事业,在自己手中大功告成!

素来被山陕商帮予取予求,任何有血性的徽商子弟怎能忘却!忆起父亲当年的忍辱负重,岳江南何尝不想快意恩仇!但是,以一己之力真能让实力雄厚的山陕商帮就此土崩瓦解?没错,这一局赢得漂亮,但自己所抢到的不过是漠西蒙古的地盘,同样广袤的漠北蒙古依旧被山陕商帮掌控手中。山陕商帮病得不轻,但想要人家的命,还早得很。岳江南不禁摇了摇头,他俯视忙碌的渭河码头,一遍遍告诫自己,绝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更要懂得见好就收。

泾阳毕竟是陕商的地盘,要在这里与人家血战到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打不死的敌人,不妨再做一阵子朋友。况且凭借这场大胜,自己手中已握有令对手恐惧的砝码。一个精明的商人,必须懂得拿捏火候分寸。战和之妙,存乎我心!

岳江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脑海中浮现出昨晚与蒙元亨的争论。这小子真是越来越狂了,天底下还没有哪个掌柜敢这样同东家讲话!算了,懒得同他计较。再说有本事的人难免有棱角,人家立下大功,有狂的本钱。只是蒙元亨口口声声说商场如战场,却忘记了穷寇莫追的道理。我才是东家,大主意还得由我拿!

“文善达到了。”一名伙计的话,打断了岳江南的思绪。他收起手中折扇,快步下楼。见文善达父子从马车里出来,岳江南行礼道:“小侄拜见叔父。”

“使不得。”文善达扶住岳江南,“你我都是东家,怎可行此大礼?”

岳江南说:“文叔父与家父平辈论交,我见到叔父,自然要行参拜长辈之礼。”

“言重了。”文善达说,“不是我与你父平辈论交,而是生意场上文盛合与广诚德平辈论交。如今你既是广诚德的东家,咱们就是一样。岳东家,请!”

岳江南要执子侄礼,文善达却要平辈论交,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不过岳江南意在求和,倒也不去计较,他呵呵一笑,拉着文善达上楼。

进到包间,文善达笑道:“岳东家请老朽吃饭,哪用得着这么大张桌子?”

岳江南只当文善达在讲客套话,便说:“文叔父是山陕商帮中的翘楚,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您大驾光临,就是给了小侄天大面子,我岂能不精心准备!”

岳江南亲自为文善达斟茶,还不忘套近乎:“今日小侄邀请山陕商帮诸位大佬,没想到文叔父与世兄头一个到了。趁着其他人没来,咱们正好叙旧。”

一旁的文知桐冷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旧可叙吗?”

“瞧世兄说的,”岳江南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文盛合与广诚德的棉布生意合作了几十年,交情深着呢。”

“是呀,既是故人,怎能无旧可叙!岳东家,咱们上菜吧,边吃边聊。”文善达说。

“好啊,我这就让人把汤盛上来,咱们先喝汤。”还有好多客人没到,怎能先开席?岳江南灵机一动,吩咐人盛汤,既不驳文善达的面子,又堵住了他的口。

文善达摆手道:“泾阳的规矩,汤是留在最后喝的,岳东家怎么一上来就坏了规矩?”

文善达的话既是一语双关,更是为难主人。真要上菜,其他客人怎么办?岳江南尴尬地笑起来:“没想到文叔父来这么早,菜还没备好,真是失礼。”

文善达似笑非笑:“我看不是菜没备好,是人没到齐吧。”接着,他大手一挥:“不必等了!客人就我和知桐,其他人不会来了。”

见岳江南一脸诧异,文知桐得意地说:“我爹和其他东家打了招呼,谁也不得赴宴。”

岳江南回过神,摇头道:“我备的菜没上桌,叔父倒先端上一盘大菜。”

文善达慢条斯理地说:“刚才你不是说我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吗?打声招呼,还是有人会听的。”

岳江南此番设宴,自认既不缺诚意,更是挟商场大胜的余威,没想到竟换来文善达如此挑衅。他忍住怒火,强挤出笑容:“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可不是恭维之词。就说这顿饭吧,文叔父若不来,其他人来了也是白来。您来了,其他人来或不来,倒不打紧。”

“真会说话。”文善达哈哈大笑,“当年曹操与孙权隔江对峙,曹操见吴军军容壮盛,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曹孟德当年的心境,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文善达口中说着平辈论交,但从这则典故还是能看出,他将岳江南当成了初出茅庐的后辈。

“不敢。”岳江南说,“孙权一把火烧掉曹操八十万大军,小侄可没这等本事。”

“既然无菜可吃,汤也别喝了,我还是喝药吧。”文善达伸出手,接过文知桐的杯子,灌了一口药。他咳嗽的毛病断不了根,药也停不下。如今无论走到哪儿,身旁都得有人端药伺候。

文善达方才谈笑自若,没想到药一入口,反倒剧烈咳嗽起来,文知桐忙着捶背却无济于事。岳江南出于礼貌,也要上前搀扶。文善达岂肯示弱,挥手谢绝,咳嗽竟停了下来。

“一点小毛病,不碍事。”文善达捶了捶胸口说,“火烧八十万大军,你还差了点,但打通漠西蒙古的商路,这本事也不小了。”

岳江南坐回椅子上,说:“今日设宴,原本就为此事。咱们是生意人,千里经商只为求财,没想过和谁过不去。但小侄毕竟年轻,处事不周,若不小心冒犯到别人,还望各位前辈海涵。”

岳江南又说:“漠西蒙古的商路虽在小侄手中,但许多事仍要仰仗山陕商帮。我以为,有银子不妨一起赚。”

文善达斜眼瞟着岳江南:“听你的意思,莫非要把漠西蒙古的生意分出来?”

“当然。”岳江南心中暗喜,文善达终于上钩了,“西去的商路绵延千里,泾阳乃货物中转之地。泾阳是你们的地盘,我可不敢喧宾夺主。漠西蒙古的生意,咱们一起做。商人嘛,都是将本求利赚银子,岂能整日斗气。”

“岳东家果然大气,这生意我做。”文善达竖起大拇指,“你需要采购什么物资,列一个清单出来,我发动山陕商帮为你备货。至于价钱嘛,大家有商有量,让彼此都有赚头。”

“好!”岳江南轻摇折扇,“文叔父举重若轻,果然是大家风范。”

“既然生意谈好了,就按咱们谈的办。饭不用吃了。”文善达起身告辞。

“且慢。”岳江南说。

“怎么,还有事?”文善达问道。

“有事。叔父请坐,容小侄道来。”岳江南说。

“何事?”文善达又问。

岳江南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做生意讲究互利互惠。小侄分享出漠西蒙古的商机,不知叔父那边,是否也能以诚相待?”

“什么意思?有话直截了当地说,别绕圈子。”文善达侧过身,却并未坐下。

岳江南说:“漠西蒙古的生意咱们携起手来,漠北蒙古那边,小侄也盼能跟着叔父长一长见识。”

“这个简单。”文善达说,“不就长见识吗?我真还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下一回去喀尔喀蒙古,老夫亲自带你跑一趟,一定言传身教,知无不言。”

岳江南几乎被对方的话噎住了,自己所说的长见识,可不是拜师学艺,而是要分一杯羹。所谓一物换一物,我已把漠西蒙古的商路拿出来共享,插足漠北蒙古自是合情合理的交换条件。文善达,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见岳江南脸有些涨红,文善达说:“岳东家不是想长见识,而是要赚银子吧。”

岳江南点头道:“叔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君子爱财,你就明说嘛。”文善达坐回椅子上。

“不知叔父以为如何?”岳江南投来殷切的目光。

文善达摇头道:“能一起赚的银子可以一起赚,但能吃的独食我也想继续吃。”

“生意人和气生财,何必斗得你死我活。”岳江南拿出了最后的诚意,仍在劝说文善达。

“和气生财没错,但该斗的时候也得斗。”文善达说,“我的意思很清楚,漠西蒙古的生意,山陕商帮自当插上一脚;但漠北蒙古的生意嘛,你就别惦记了。”

岳江南简直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坐在面前的文善达可是刚吞下失败苦果,而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这即便不是城下之盟,也绝非势均力敌。但文善达开出的条件,完全匪夷所思。好比两国交兵,坐困孤城的失败一方竟然对胜利者说,和平的条件有两个:第一是将之前占领的所有土地归还;第二,再把你的地盘划一半给我。

“天下的生意,恐怕没有这种谈法。”岳江南拉高声调,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文善达咳了几声,才缓缓说道:“关中在战国时乃大秦所在。在我看来,秦国被称作虎狼之国,不在于八百里秦川沃土,也不全因虎狼之兵,而是擅长操弄战和之策。”

文善达又说:“秦国会打仗,更会谈和。每赢一仗,便逼着人家割地赔款,可眼见六国同仇敌忾,又会抛出诱饵讲和。战和之策,操弄自如,步步蚕食,最终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文善达继续说:“岳东家,你本是徽州人,却不远千里来到大秦故地,操弄起战和之策,是否有班门弄斧之嫌?”

岳江南淡淡一笑:“各人做各人的生意,商场上没人能一统天下,你也不必杞人忧天。”

“真的吗?”文善达说,“远的不说,就说扬州盐业吧,从明代开始,一直是陕晋徽三分天下,可最近几年,扬州的盐业总商一直被徽州人把持,陕商与晋商连边都挨不上,这不是一统天下是什么?”

文善达接着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都说徽骆驼、晋算盘,从山西老家开始,我做了一辈子买卖,还不知你在拨什么算盘?!这一仗你是赢了,但却是惨胜。山陕商帮在泾阳经营多年,又岂是一场败仗就能动摇根基的。你心里清楚,再斗下去胜负犹未可知,所以见好就收,希望谈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借此在泾阳真正站稳脚跟。”

“文东家,”岳江南终于改口,不再称呼叔父,“纵然你说得没错,但这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让我在泾阳落地生根,你们也能继续发财,不比苦苦缠斗来得好?”

文善达哈哈大笑起来:“棉布的商路延续百年,彼此相安无事。能像你这样走通商路,把山陕商帮逼到墙角的,可谓万里挑一,百年不遇。你既有虎狼之心,我又怎能引狼入室,让你安安稳稳地在泾阳落脚?咱们都清楚,今日求和不过权宜之计,假以时日,你又会挑起另一场大战。与其让你休养生息,不如忍着痛继续斗下去。”

“这是何苦!”岳江南轻轻叹道,心中却不由得佩服,姜还是老的辣,文善达这双眼睛真毒呀!

文善达说:“是挺苦,但只能强撑着了。若不趁你立足未稳拼死一搏,日后再无胜算。”

岳江南又摇起折扇:“我的商队刚从草原上回来,草原上的英雄成吉思汗曾说过一句话:你要战,我便战!”

“好!”文善达站起身,“咱们战场上见分晓。”

7.岳江南聊起保宁府的典故——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正是春光烂漫时,蒙家宅子里的桃花绽放出笑脸。岳江南来到院子门口,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叩动门环。

数日之前,岳江南的请柬只换来文善达的战书,朋来酒家的宴席还未开始便已不欢而散。既然操弄战和之策不成,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未来的恶战,岂能少了蒙元亨。

想着当初不顾蒙元亨反对,执意与文善达讲和,到头来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岳江南真是悔恨不已。如今上门请蒙元亨重披战袍,更让堂堂东家颜面无光。但事到如今,岳江南只能劝自己:同谁怄气也不能同银子怄气。况且自己千里西进,为的不光是银子,更为了打破山陕商帮对棉布商路的垄断。那可是上百年来数代徽商的夙愿!与肩头的重责大任相比,个人颜面算得了什么!

门开了,蒙佩文站在里面。一见佩文,岳江南的心情好了许多,不自觉浮出笑容。蒙佩文也是一脸欢快:“岳大哥,你来了。”

“嗯,来了。”不知怎么回事,素有雄辩之才的岳江南,每次见到蒙佩文却有些笨嘴笨舌。

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口,谁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蒙佩文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来找我哥的吧?”

岳江南赶紧点头:“对。元亨在家吗?”

蒙佩文遗憾地说:“真不巧,我哥出去了,得晚饭后才回来。”

岳江南立刻说:“那我等等他吧。”

进到屋里,岳江南见桌上放着雨霆琴,便问:“你的琴艺近来又精进不少吧?”

蒙佩文莞尔一笑:“论起琴艺,我连我哥都不如,比起你更差得远。”

岳江南说:“元亨的琴艺是不错,可惜刚劲有余,婉转略有不足。”

蒙佩文端上茶,说:“那天你和我哥在屋里吵,我也听到些。我哥就那样,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性,你别同他计较。”

“怎么会呢!”岳江南笑着说,“我就喜欢元亨疾恶如仇的脾气。”

“其实我哥心里也明白,你是我们蒙家的恩人。当初我们走投无路,全靠你指点迷津。他去蒙古时,你对我与周姑娘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岳江南摆了摆手道:“再这样说,就见外了。”

“那倒是。”蒙佩文一笑起来,脸上的酒窝更好看。

岳江南聊起轻松的话题:“我怎么觉得你和元亨的口音,与其他泾阳人不一样?”

“这你也能听出来?”

岳江南说:“对我来说,方言有三种:其一是徽州话,其二是苏州话,其三便是外地话。只要不是徽州话与苏州话,其他方言在我听来都差不多。只是来泾阳待久了,慢慢也觉察出你们兄妹的口音与其他人不同。”

“我俩说的不是正儿八经的泾阳话,反而更接近四川保宁府口音。我爹在文盛合保宁分号做了十几年掌柜,几年前才回到泾阳,我与哥哥也跟着父亲在保宁府长大。”

“难怪。”岳江南又指了指雨霆琴说,“听元亨说过,这具七弦琴也是令尊在保宁府时所制。保宁可是个好地方,位于嘉陵江畔,是川陕之间的商埠重镇。”

蒙佩文好奇地问:“你对保宁府还挺熟?”

岳江南说:“我去过那里。那是七年前,跟随父亲去四川,在保宁府住了大半月。”

蒙佩文欢喜地说:“七年前我就在保宁府,没准那时咱们在街上还撞见过。”

岳江南也笑起来:“当年有缘相见无缘相识,如今缘分到了,终究聚到一块了。”

一听说缘分,蒙佩文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岳江南不知自己是否失言,赶紧赞美起保宁府的风物:“保宁府风景秀美不逊江南,商贸繁华尤胜锦官城。”

岳江南接着说:“川陕之间,横亘着秦岭与大巴山。正是在崇山峻岭之间,历代先民走出了一条川陕古道。川陕古道不止一条,有金牛道、米仓道、洋巴道等,而其中的大道,均过保宁府。到了保宁府,就算越过了群山阻隔,再从保宁南下三台、中江至成都,一路地势平坦。因此,扼川陕要津,又有嘉陵江横贯的保宁府,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蒙佩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江南,不由得佩服他的博闻强识。只听岳江南又说:“明末清初,战火四起,无论李自成、张献忠还是满洲八旗,南下入川皆经由保宁府。传说张献忠攻打保宁,烧了一座古塔,塔下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几行字——赠毁塔之人: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张献忠其时兵锋正盛,纵横数省,读罢只是哈哈大笑。”

“这个传说我也听过。”蒙佩文说,“数年之后,清军入关。一片石恶战,李自成百万大军顷刻灰飞烟灭。顺治三年,肃亲王豪格受任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与张献忠激战于保宁府。豪格麾下大将鳌拜趁雾进攻,一通乱箭射死张献忠。此刻人们才知道,所谓‘吹箫不用竹’,乃是指肃亲王。”

从保宁府的典故聊起,话匣子被打开了。两人聊起天来格外投机,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晃一个时辰过去,岳江南才意识到此行是有要事。他问:“元亨赴谁的约?”

蒙佩文说:“苏先生。”

“就是那位传教士苏乐西?”岳江南又问。

蒙佩文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过他出门几个时辰了,按说该回来了呀。”

在泾阳城中的一家小酒馆,苏乐西与文知雪同样焦急等候着蒙元亨。眼见暮色深沉,文知雪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又从怀中掏出书信,伤感道:“看来他真不愿再见我。”

文知雪手中捧着的信,正是蒙元亨所写,托苏乐西转交。从准噶尔蒙古回泾阳的路上,蒙元亨无数次辗转反侧,终于狠心写下这封绝交信。他在信中态度决绝,声称蒙文两家走到今天,两人情谊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相见不如不见。

蒙元亨写信时心如刀绞,文知雪看到信后更是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请苏乐西带话,约蒙元亨见一面,当着面把话说清楚。

看着一脸愁容的文知雪,苏乐西劝道:“缘分的事情自有天命,不必强求。”顿了顿,他又说:“若换作是我,今晚就不会苦等在这里。”

文知雪抱歉地说:“耽误了先生的时间,实在抱歉。”

苏乐西摆手道:“我可没有埋怨的意思。只不过昨天给蒙元亨捎话时,他已一口回绝,说不会来。”

文知雪眼中噙着泪水:“还有一句话,苏先生也带到了吧?”

“当然。”苏乐西说,“我告诉了他,不管你来或不来,文小姐都会等候在这里。”

文知雪怅然道:“既如此,我就等着吧。”

苏乐西耸了耸肩:“情丝缠绕,最是伤人。我治好过许多人的病,对情毒却从来束手无策。”

文知雪又问:“蒙大哥信中还说,他已另觅佳人,这是真话吗?”

苏乐西说:“这是他的私事,我不便打听。”

文知雪追问道:“可这半年来,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像这种事,应该能看出来。”

苏乐西苦笑道:“我对这种事,天生不敏感。”

文知雪觉得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她强挤出笑容,岔开话题:“别聊这些不开心的,说说你吧。离开泾阳五年,路上一定经历过许多事吧。”

苏乐西说:“这一趟艰难异常,却也收获颇丰。”

“有什么收获?”文知雪随口问道。

苏乐西说:“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欧罗巴吗?除了家中私事,更要把种痘之术带回去。”

用种痘之术来预防天花疾病,在清国已十分普遍。文知雪问道:“怎么,欧罗巴人也会得天花?”

“天哪!太恐怖了!”苏乐西长嘘一口气,“人们身上出现成片的疱疹、脓包,有时一个村庄的人都会死绝。”

天花肆虐的惨状,文知雪早就听说过,却不知在遥远的欧罗巴,人们也生活在同样的恐惧之下。

种痘之术在中国早已有之,具体做法就是用棉花蘸取痘疮浆液塞入接种儿童鼻孔中,或将痘痂研细,用银管吹入儿童鼻内。用现代医学的观点解释,种痘正是通过特殊手段,让健康人群感染上病毒,并最终产生抗体来预防天花。不过,这样的方法风险也是极高的,稍有不慎,种痘之人就会死于天花病毒。因此,清代少年种痘,无异于过一趟鬼门关。直到十八世纪,英国乡村医生琴纳受人痘接种法的启示,试种牛痘成功,人类终于寻找到战胜天花的捷径。这一切自然已是后话。

谈起种痘之术,苏乐西滔滔不绝,从自己幼年在欧罗巴感染天花,如何侥幸治愈保住性命,一直讲到来到清国后,见识到用种痘之术预防天花,还有这些年来,自己又是如何研习天花医治之术……

苏乐西越说越兴奋,却见文知雪兴趣寡然,不得已打住话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文知雪笑道:“我一直认真在听。”

苏乐西摇头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心中仍在想念蒙公子。”

文知雪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叹息道:“他当真不会来了。”

对于今日之约,蒙元亨的确万般纠结。当从苏乐西口中得知,这一年来文知雪是怎样思念自己,听到从草原传来的各种噩耗,又是如何肝肠寸断时,蒙元亨恨不能立刻站在文知雪面前。不过,越是一往情深,越不能再伤害对方。蒙文两家彼此视如寇雠,与文知雪继续往来,终将害人害己。此时此刻,让文知雪尽快忘了自己,才是对她最长情的告白。

蒙元亨再一次狠下心,回绝了苏乐西。没承想文知雪的态度更坚决:“无论你来不来,我都等在这里。”整整一日,蒙元亨心神不宁,举棋不定。直到傍晚时分,他依旧没想好,只是一股莫名的力量,无形中推着他走出家门。蒙元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酒馆门口的。

远远地,他望见了文知雪与苏乐西。一年多未见,知雪妹妹的一颦一笑还是那般熟悉。两人不过几步之遥,却又隔着万重山。

又是一番天人交战,蒙元亨迈开步子朝酒馆走去。眼看就要进到酒馆,身后却被人拍了一下。蒙元亨回过头,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的精瘦汉子笑嘻嘻地说:“是蒙先生吗?”

“你是谁?”蒙元亨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跟我走一趟吧。”汉子凑过来,脸上挂着笑,蒙元亨却感觉腰间被一件锋利的硬物顶住了。

蒙元亨意识到不对,正想反抗,旁边又闪出一人,一把擒住蒙元亨的手,还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难得遇上,走,去喝一顿。”

蒙元亨虽学过武艺,无奈对手出招精准老辣,个子不高却力大无穷,显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一左一右,就这样嘻嘻哈哈地把蒙元亨绑走了。

当酒馆内的文知雪、苏乐西,家中的岳江南、蒙佩文苦苦等候之时,蒙元亨却被人塞进马车,头上裹着一块黑布,在城里转了一圈。最终,马车从后门进到泾阳一家客栈内。

蒙元亨头上的黑布被摘下时,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客房内,将自己绑来的两人分立墙角处,对面还坐着一个穿浅色绸缎、外套坎肩的中年人。

蒙元亨只当自己被绑票了,说道:“不知阁下是哪路好汉,有事好商量。”

中年人哈哈大笑:“你当我们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呢?”

蒙元亨不解道:“你们是什么人?”

中年人说:“我说自己是谁,你或许不信。这样,找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告诉你吧。”

房门推开,走进一个五十多岁、胡子花白的老者。中年人指了指,说:“你认识吗?”

蒙元亨仔细瞧了瞧,摇头说:“不认识。”

老者笑着说:“我就说嘛,这小子不一定认得我。”

中年人摇头道:“真是杀鸡用了牛刀,让杜兄白跑一趟。”

老者说:“大人有事差遣,那是杜某荣幸。”

中年人问:“蒙元亨有眼不识泰山,又该怎么办?”

老者说:“换一个人,蒙元亨一定认识。”

中年人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老者刚要出门,又被中年人叫住:“只带他一个人来,而且一句话也不用多说。”老者点头道:“明白。”

不过一炷香工夫,老者将一人领进房间,问道:“这人你该认识吧?”

蒙元亨觉得来者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来者没好气地说:“擦亮你的眼睛,我乃泾阳县令周方。”

没错,此人正是周方。鹿富晨进京后,周方接任泾阳县令。蒙元亨与周方虽未打过交道,却远远地见过几次县太爷。周方面朝老者,毕恭毕敬地说:“这位是西安知府杜大人。”

蒙元亨简直一头雾水,原以为被劫持了,却见到了县令与知府。若是官老爷有事,大可以召见,干吗在街上绑人?

西安知府挥了挥手,让泾阳县令退下,接着说道:“蒙元亨,这位年大人问你什么,你老老实实作答,不得有一字隐瞒。他若是吩咐你办什么事,更得尽心去办。”说完之后,杜知府也离开了客房。

这位年大人盯着蒙元亨说:“有父母官做证,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劫匪了吧。我乃兵部主事年遐龄。”

原来是京城来的上官,怪不得西安知府都对他礼敬三分。蒙元亨倒不胆怯,缓缓说道:“不知年大人找草民有何贵干?”

年遐龄厉声道:“蒙元亨,你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还不清楚吗?”

蒙元亨说:“我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商人,从来没干过不法之事。”

年遐龄冷冷地说:“现在是没什么不法之事,将来也许就会有,而且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草民不大明白。”蒙元亨不卑不亢地说,“《大清律》上将各款罪写得明明白白,有罪便是有罪,无罪便是无罪,却没听说有人被拿下,是因将来之罪。再说草民还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心中不敢有一丝邪念。”

年遐龄哈哈大笑:“好你个蒙元亨,当真伶牙俐齿。这也难怪,毕竟是闯过蒙古草原,与噶尔丹一起喝过酒的人,岂会是泛泛之辈。”

年遐龄又说:“你也说了,自己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这很好!如今就有一个报国良机,你可得拿捏稳当了。日后是大清的功臣或罪人,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蒙元亨说:“究竟何事,恳请大人示下。”

年遐龄说:“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但有一件事得先打招呼。其实我大可以传你去官府问话,却为何要大费周章,让人在街上截住你,还搬来西安知府做证?”

蒙元亨说:“草民也甚为不解。”

年遐龄笑了笑说:“那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官府找过你,所以,今天和你谈的事,一个字也不准泄露出去。《大清律》里可有泄密之罪,若走漏了风声,立刻就能治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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