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3月下旬,老虎团奉命赶到新乡附近的辉县孟家庄,投入了紧张的反蚕食、反偷袭的斗争。
一天上午,罗锋和黎明正组织机关干部讨论当前的形势,刘伯承带着警卫排健步跨进团部大门。他看着面前这位中等个子、右手残疾、额上有伤疤的青年团长,突然喊道:“罗锋!”
“到!”罗锋吃惊地说,“司令员还记得我?”
刘伯承笑着说:“当然记得你给我的那半碗羊粪水啰!”
那是1942年6月上旬的事。日寇集中了25个大队的日军和3000多名伪军对太行山南部地区的八路军129师实行“铁壁合围”。时任新一旅第2团2营营长的罗锋奉命掩护刘伯承和师部突围。到达响堂铺两百山地区时,一天一夜未吃未喝的他们人困马乏,只好原地小歇。罗锋和战士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个充满羊粪臭味的小水坑,除此别无水源,便先舀了半碗给刘伯承。战士们轮流伏在水坑边喝水,人多水少,水坑很快干涸。罗锋和营连干部只好将嘴唇贴在坑底,吮吸着腥臭的污水。尔后,掩护刘伯承和师部安全到达东黄圩,完全跳出了日寇的合击圈。
罗锋面有愧色地说:“当时确实没有水啊!今天我可有上等的水泡的素茶,管你喝个够呀!”
“那是日本强盗的罪恶!”刘伯承品了一口清香的绿茶说,“当初要没有你们2营的掩护,我和师部还有边区政府的同志恐怕就难以脱险呢。你现在不是挎着盒子炮的小连长、小营长了,而是一个大团长了,要读一点军事理论著作,讲究战术啊!《合同战术》你读过没有?”
“我没文化,读不太懂,只好让政委讲给我听。”罗锋惭愧地说。
“没文化就学嘛!拿出你打仗的勇气来。”刘伯承站起来说,“看看战士们去。”
村东晒场上,第1连副连长赵振江正在指挥全连操练队形。一排排步枪整齐地架在地上,3挺轻机枪威武地卧在一旁。刘伯承提起一支油光铮亮的中正式步枪,熟练地拉开枪栓,照了照枪膛,满意地点点头。
罗锋忧心忡忡地说:“司令员,我们的武器太差了,大多数都是老掉牙的中正式或汉阳造,三八式不多,每连只有3挺轻机枪。全团也只有1门迫击炮、1挺重机枪啊!子弹严重缺乏,平均每人只有5发,战士们的子弹袋里都插着秫秸秆啊!连新来的解放战士也瞧不起我们这些武器装备。”
武辉说:“上党、平汉战役中过来的解放战士都有这种认识。”
刘伯承打量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似乎在回忆。停了一会儿,他拍着武辉的肩膀说:“抗战时,你是冀鲁豫小有名气的战斗英雄嘛。我们在英模会上见过面的。”
罗锋介绍说:“武辉最大的特点,是打仗勇敢,争挑重担;爱护战士,情同手足!”
刘伯承严肃地说:“我这次到新乡谈判,看见蒋军的武器装备确实比我们好,我们应该承认这个现实。我们已经要求太行山兵工厂的同志在学习和借鉴国外兵器的基础上,努力改进或仿制出较好的武器。我们要教育战士,精良的武器不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是具有高度阶级觉悟的战士!目前和平希望很小,内战危险很大,我们要立足于打!你们这个团武器差,新战士又多,除了抓紧军事技术训练外,还要花大气力进行阶级教育,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诉苦来提高战士们为本阶级的利益同国民党反动派战斗的积极性。”
说罢,刘伯承登上吉普车,朝罗锋等人挥挥手,风驰电掣般地向北驶去不提。
4月初,武辉到纵队开会,向纵队政委杜义德汇报了部队解放战士的思想情况。这引起了杜义德的高度重视。
杜义德对纵队司令员王近山说:“邯郸战役后,我们纵队一次就补充了2000余名解放战士。这些战士大多数出身贫苦,是被国民党拉的壮丁。我们要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教育他们为劳动人民打仗。”
王近山说:“这些战士的本质是好的。只要他们懂得了为谁当兵打仗,就一定会成为好战士的。”
杜义德说:“看来,我们和国民党的战争不可避免,我们的仗会越打越多,越打越大,兵员补充主要依靠解放战士。如果不把解放战士的工作做好,就很难提高部队战斗力。纵队党委决定,在全纵队开展政治整训,普遍进行诉苦复仇运动,让新老战士一起倒苦水,挖苦根,控诉和揭露地主阶级罪恶和反动的本质,要教育他们认清国民党的反动本质,提高为本阶级战斗的觉悟,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新解放的战士,尽快提高部队的战斗力。”
王近山肯定地说:“这个办法好。在纵队党委会议上,我们叫大家讨论出一个详细的办法来。”
杜义德指示武辉说:“我们面临着与国民党军作战的艰巨任务,部队新补充的兵员也越来越多。你们做基层政治工作的同志一定要坚定不移地抓好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
不久,杜义德到老虎团布置政治整训工作,特意到1营了解武辉对王克勤等解放战士所做的工作。
武辉说:“王克勤在国民党军队里当了好几年大头兵,机枪打得很好,人称‘机枪圣手’,平汉战役时被我们连人带枪一块儿俘虏过来的。这个人满脑袋瓜子都是国民党军队那一套乌七八糟的东西。过来以后,他情绪很低,说什么‘国民党有美国人帮助,地盘大,还有飞机、大炮和坦克,凭八路军几条破枪,是甭想打败国军的’。由于他的影响,连里的解放战士思想很混乱。我同王克勤谈过,他的本质还是好的,讨过饭,受过苦。”
杜义德看着正在操练的部队说:“教育、改造解放战士是我们的一项重要任务;今后我们的枪支弹药和兵员的补充,主要来自蒋军。你们要着重抓好这项工作,这对于瓦解敌军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国民党军队的士兵,绝大多数是受苦人,有的是被抓来的壮丁,有的是被生活所迫当兵的,他们的阶级本质是好的,我们是能够改造好他们的。王克勤这个人既然在解放战士中有一定的影响,那么改造好他,对于瓦解敌军、教育解放战士、巩固部队的意义就更大了。你把王克勤叫来,我要当面同他谈几句。”
王克勤忐忑不安地站在杜义德面前。
杜义德微笑说:“你原来在哪个部队当兵?”
“报告首长,我原来是鲁崇义第30军27师79团3营8连1排二等兵机枪射手。”王克勤放开嗓门答道。
杜义德问:“国民党军队的武器很好,又有美国大老板的援助,可是鲁崇义的30军和马法五的40军为什么会被我们消灭,连他们本人也做了俘虏呢?”
“那是我们不走运呗!”王克勤望着天空回答。
“不!”杜义德挥了一下手说,“国民党军队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打的是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内战,违背了老百姓要求和平民主的根本愿望,失去了民心。我们之所以胜利,是因为我们代表了中国最广大老百姓要求推翻地主资产阶级的统治、建立老百姓真正当家做主人的新国家这一根本愿望。王克勤同志,我听说你也是受苦人出身,家里还有亲人吗?”
“爸爸死了,妈妈和弟弟四处讨饭,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呢!”王克勤看着鞋尖说。
“老人家是咋个死的?”
“被恶霸王三堂打死的!”王克勤愤恨地说。
“你想不想为你父亲报仇?”
王克勤捏紧拳头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嘛!”
“我们共产党和八路军就是要打倒所有的像王三堂那样的恶霸,为所有像你父亲一样的受苦人申冤报仇,使天下劳苦大众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都过上和平幸福的新生活!”
“嗯,首长,你和指导员讲得差不多,我相信。就是我们的武器差了点。”
“我们有全国老百姓的拥护和支持,一定能无往而不胜;蒋介石反共反人民,失去了民心,一定会无往而不败的。过去,我们同蒋介石打了10年,他没有能够消灭我们;我们同日本侵略者打了8年,全国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发展到120多万人。现在,蒋介石企图挑起内战,我可以预言,国民党一定会失败,人民的新中国一定会很快富强起来的!”
“照您这样说来嘛,”王克勤凝着眉毛想了想说,“共产党是能够打败国民党的。”
杜义德点点头,问道:“听说你是机枪圣手,打得很准,能不能叫我这个老兵开开眼呢?”
“别的我不敢夸口,要说摆弄机枪嘛,倒是拿手好戏。”王克勤见杜义德这样随和,高兴地说,“既然首长这样看得起我,我就露两手给您看看。”
孔年提过来一挺苏式转盘机枪说:“首长,他能蒙住眼睛熟练地装卸机枪,而且分毫不差。”
“噢!那倒要见识见识啰。”
王克勤用毛巾蒙住双眼,不过一支烟的工夫就装卸好了机枪,扯掉毛巾说:“你们检查吧,我保证它不差分毫。”
杜义德拉拉枪栓试了几下,满意地说:“嗯,确实不差分毫。你在国民党军队里使过这种机枪吗?”
王克勤揩着手上的油腻,得意地说:“什么枪都使过,就是没使过步枪。哦,我现在使的是步枪。”
“嗯,机枪圣手使步枪,这不是叫好骑手骑毛驴儿吗?”杜义德提起机枪,庄严地说,“从现在起,这挺机枪就归你使用了;不过,你要明白,枪口该对准谁!”
王克勤接过机枪,行持枪礼说:“明白,对准蒋军!”
杜义德拍拍王克勤的肩膀说:“好好干吧,我希望以后能在群英会上见到你。”说罢,杜义德跨上战马,回纵队司令部去了。
诉苦运动很快在老虎团开展起来。
团政委黎明来到1营,对干部们说:“按照上级统一的政治整训部署,全团要利用休整机会进行诉苦运动,以激起战士们对国民党反动派的阶级仇恨,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
第二天上午,武辉参加第1连班长会。
1班长姚安说:“我们班共7个人,只有王克勤不愿在大会上诉苦。”
“什么原因?”赵振江瞪大眼睛问。
姚安气愤地说:“还不是摆他那机枪圣手的臭架子!说啥‘在大会上诉苦,尽说些自家没出息、没能耐的话,多丢人!’你们听听,这哪里还有一点点阶级觉悟呢?”
“我看,这个蒋军兵油子是耗子吃秤砣——铁了心的。”2班长周猛说,“他在国民党部队里染得太黑了,思想顽固,不好改造啊!”
孔指导员不同意几个班长的看法:“你们不能只看到王克勤消极的一面嘛!自从杜政委授枪以后,他不是有很大转变吗?不但工作积极了,还主动教新战士拆卸机枪。”
“孔指导员说得对。”武辉说,“共产党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她要解放全人类,包括她自己。改造每一个解放战士,使之成为坚强的革命军人,是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义不容辞的责任。正因为王克勤在解放战士中有一定的影响,我们才要花大力气把他改造好。这对于我们瓦解敌军,使敌人的谣言不攻自破,将会起到巨大的作用。”
会后,武辉在晒场一角的高粱毛垛子旁找到了王克勤,同他谈了诉苦的事。
“那是我的命不好!”王克勤望着远处无边的麦田。
“不!穷人的苦难不是自家命不好,而是世道太黑暗。”武辉越说越激动,“想想你爹是怎么死的吧!想想你娘和弟弟为什么会去讨饭吧!想想你自己受的苦,遭的难,挨的打吧!如果忘了这仇,这苦,这恨,你还算啥男儿好汉!嗯?”
王克勤木然地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脑袋……
下午,连里召开诉苦大会。赵兴来正在诉说地主恶霸的罪恶和自家遭受的苦难,饮泪啜泣之声由台上蔓延到整个会场,院子里的老太太和大爷们也在陪着指战员流泪。王克勤环视着一张张悲痛而愤怒的脸,不以为然地抽着烟。赵兴来哭着下去了。
“我跟大家一样,也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也有满腔的仇要报啊!”半截黑塔似的赵振江“嚯”的一声蹿上台,哽咽着说,“我是喝黄水长大的叫花子。我们那地方十年九涝。民国二十五年(1936)秋天,我刚满12岁,黄河就发了大水,地里的庄稼全淹了,房子也给水卷走了,我们只好搬到高处搭了个窝棚。家里早断了粮,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娘又生下了小弟。没法子,我爹拼着性命从水里捞了些玉米棒子,回来就病倒在窝棚里。地主李发上门逼债催租。狗腿子不容分说,抢走了我们全家的救命粮——半袋子发涨的玉米。爹不顾一切扑上去,抱住粮袋子死也不放。李发照我爹胸口狠踢了几脚,扬长而去。爹口吐鲜血,抓住我的手说:‘振江,记住,为你爹报仇啊!’当天夜里,爹就含恨死去了……”
会场里哭声一片,口号震天。听到伤心处的王克勤,难过得低下头擦着眼泪。
赵振江抹了一把泪水,接着哭诉说:“我爹死后,娘怀里抱着小弟,手里牵着我四处讨饭。灾荒年头,哪里讨得到饭呀!娘没了奶水,可怜的小弟没过几天就活活饿死在娘的怀里。娘悲痛万分,扯着头发,哭天喊地……从此,娘一病不起。一天傍晚,我讨饭回来,娘不在窝棚里。我慌了,哭喊着跑出去,娘已经吊死在窝棚后面的老槐树上了……呜呜,我的娘啊……”
在哭声中,在口号声中,满腔的仇恨,一肚子的苦水,一齐涌上王克勤的心头。他再也忍不住了,跳上台抱住赵振江喊道:“副连长,我也是受苦人,我有苦要诉,我有仇要报啊!”
赵振江揩干眼泪说:“好兄弟,把苦水倒出来,把仇说出来,把恨集中到地主恶霸反动派头上吧!”
王克勤强忍住悲痛说:“我家住在安徽省阜阳水围子村,祖祖辈辈都给地主王三堂当佃户。我5岁那年冬天,王三堂带着一帮狗腿子来逼债,抢走了我家仅有的一点粮食,还把我爸抓进村公所。我妈东拼西借,卖了房子和家具,才凑足钱赎回我爸,可是我爸已经被王三堂折磨得不成人样了。我爸拖着被王三堂打断了的腿回来一看,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又气又急,加上伤病,当时就昏死过去了。拖了十几天,我爸含恨离开了人世。呜呜……爸,儿对不起你呀!呜呜……”
会场里举起了一百多只拳头、一百多张嘴同时爆发出满腔的怒火,霎时卷起一股风暴,空中响起一阵惊雷:“打倒地主恶霸!”“向反动派讨还血债!”
王克勤擦了一把模糊的泪眼,接着哭诉说:“我爸死后,王三堂把我们赶出了家门。从此,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去讨饭,拾麦穗,捡谷子,挖野菜,住破庙,苦熬着日子。说不尽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侮辱,她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到17岁。眼看我能挣口饭给我妈和弟弟吃了,谁知狠毒的保长又抓我当了壮丁。他们抓了三回,我逃了三次。最后,保长把我打得遍体鳞伤,捆绑着押到国民党部队里。就这样,我跟妈和弟弟断了音讯。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还是活呀!在国民党部队里的那些年,我受的苦、挨的打就更多了。”
王克勤撩起裤腿,叫大家看他腿上的伤疤。接着,他从蒋军当官的如何克扣军饷,吃空额,讲到长官怎样欺压和毒打士兵,怎样逼士兵冲锋……
最后,王克勤悔恨地说:“地主恶霸害死了我爸,逼得我们全家四处流浪,无家可归。中央军把我不当人,任意鞭打脚踢。可是,我听信了他们的反动宣传,认为穷人受苦是命不好;还私下里向解放战士散布共产党的谣言,讲八路军的坏话。指导员和班里的老同志关心我,我却昧着良心说是共产党在收买人心。我真浑,真糊涂呀!现在,我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派是我们的共同敌人,共产党是我们的引路人,八路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我要永远跟着共产党,做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为我爸,为我妈和弟弟,为全中国所有的穷苦人报仇雪恨,打天下!”
“哗哗哗……”王克勤的决心赢得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孔年挥起拳头,领头高呼:“牢记血泪仇!不忘阶级苦!”“为天下受苦人报仇!”“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建立人民当家做主新国家!”
100多号人的呐喊声,在空旷的天底下震荡;100多双眼睛迸射出仇恨的怒火,要烧掉这人世上的一切不平与罪恶。几十双手举起来,要求诉苦……天将黄昏时,诉苦会才告一段落。
当天的晚饭特别丰富,除了平常的蔬菜外,每班还增加了一盆红烧肉。战士们想着自家的苦和受难的亲人,谁也吃不下饭菜……
政治整训结束后,老虎团继续在辉县前线反偷袭、反蚕食。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