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州一境,以沿海沿运河的扬州最为富饶。天下米粮六分出江南,而江南米粮六分出自扬州。
扬州以北是几乎平分南境域内洛阳河的青云二州,青州西临蜀地,道路崎岖,从蜀地往北的雪山之巅倾泻而下的沧浪江浩浩荡荡,有气吞山河之势。
却在入蜀前被狭窄的天门关拦截下,跟着飞来峰绕了好大一圈,才堪堪磨去了那股锐不可当的气势。
流入青州境内时,虽然已是驯服了许多,但比起自东北南下的洛阳河,仍是如北地骑马射箭的女豪与江南小家碧玉站在一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蜀地和青州人口虽然不多,却个个直爽敢为,比之骁勇善战的北境凉州人士,也不遑多让。
云州以南是扬州,以西是青州,夹在两地之间,尽得中庸之道,什么都能会上一点儿,最是出读书人。
当今朝廷虽然仍是高门阀族当道,但随着天子重科考会试,大力扶植文臣,寒门士子的地位与日俱增,位于都城洛阳的稷下学宫便得先帝赐匾授权,学宫弟子可“议朝政,谏帝王”从而为天子“窥天下,抚万民”。
而云州几乎包揽了稷下学宫一小半名额,当今炙手可热的一批官场新贵不少都是云州人,其中尤以大学士骆重阳最为清贵。
因此云州人士虽明面上少有显露,其实对于青扬两地人颇有点看低的意思,嫌青州人是脑子里都是肌肉的武夫,嫌扬州人是市侩奸诈的商贾和贩夫走卒。
所以当一辆看起来无比奢贵的马车缓缓驶入云州主府凤枝城,赶车的人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时,他们没少给白眼。
好在大大咧咧的的刘开山注意不到那些拐弯抹角的嘲讽,不然以他的暴脾气,少不得宰上几个文弱书生。
马车内也不负它华丽的外表,简直是一个富贵人家的房间缩影。除去一应锦被琉璃榻,还有一张小桌子,其上茶具糕点应有尽有。
马车内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男子玄衣女子白衣,均是容貌气质顶尖的人物。
云左动手泡茶,末了还不忘推给闭目养神的离煌一杯。
她深吸一口气茶香,赞道:“亏得袁崇义这家伙会做人,今春刚刚摘下的吓煞人香,上好的碧螺春。离煌公子不来一杯?”
离煌取人话语中重点的本领越发炉火纯青,“北山那位半步天境的执法堂堂主?”
云左嗯了一声,道:“我跟北山的渊源你也知晓。”
离煌抬眼,伸手拿起面前茶杯一饮而尽,也不觉烫。看的云左啧啧称奇,直呼浪费。
“这次的江湖灭门案你打算怎么处理?”
云左抿了两口茶,闻言一笑,道:“虽然这事是阴冥教吃了熊心豹子胆做的板上钉钉儿没跑了,但我不认为凭那个只擅长靠吸食人内力来提高境界的阴康老头儿敢在这个时候去触朝廷的霉头。他背后的水可是深的很。你杀了黄龙生那一行人后没有毁尸灭迹,不就是为了不至于立马让阴冥教玩完,好抓出背后的大鱼吗?他们在灭门时模仿你的手法,虽能转移视线,不过在真正的局内人眼里,却是破绽百出。”
离煌不置可否。
云左继续道:“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灭门案与阴冥教有关,但阴冥教至此就跟灭门案有了联系,只要有一点怀疑的苗头。他们就不敢再大张旗鼓行事。现在这样吊着他们,你说他们会不会请示幕后之人是否继续行动呢?”
停了停,她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只是,你一直背着这个骂名不冤枉啊?其实只要你出去露个脸,别的不敢说,那些女侠铁定个个替你说好话。”
离煌直接忽略了她的最后一句话,直接道:“那何必要来云州?”
云左也不继续插科打诨,葱白的手指轻轻敲着杯沿,“刚出事,他们再傻也不会现在露头。刚好云州这边那位曾名动天下的国学之士端木鸿招孙女婿。曲赋仙姿、轻舞飞鸿,这位武林三大美人之一的端木姑娘招亲,那可是热闹的很,离煌公子你就没点兴趣?”
离煌拿起一杯茶,拿在手里晃了晃,波光映入他的眼底,却惊不起半点波澜。他仍是一饮而尽,然后仿佛没听见云左的话似的闭上了眼睛。
几乎是在云左一行人踏出青州的同时,灵山上又来了一人。来人是个看上去十分不正经的老头,一身衣服破破烂烂,须发皆白,腰间挂着一个硕大酒壶,晃晃悠悠走进了那座驿站。
人未至,声已到,“小二,给我把酒壶装满!”
老伍长仍然坐在最深处的桌子后面,闻言吼了一嗓子,“二柱子,还偷懒!小心我让你那枚缺口铜钱碎得更彻底!”
房梁上叼草晃腿的少年眼睛一瞪,翻身下来,破口大骂,“老头你要是动我的铜钱,我就把你这老不死的最宝贝那两坛酒挖出来倒河里去!”
说完不理会老伍长的吹胡子瞪眼,转身迎向客人,换上一脸灿烂的笑容,“嘿嘿,这位大爷,咱这就普通的烧酒,您要多少?”
老头儿把腰间酒壶摘下来递到他面前,“喏”
宁远接过酒壶,去给他装酒,装酒完毕出来的宁远却突然一愣,那位老人坐着的桌子,让他想起了那位姐姐。
“愣着做甚,快给客人送去!”老伍长出声提醒。二柱子回神连忙小跑步上前递酒壶。
老头接过酒壶喝了起来,宁远则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等着吩咐。那老头喝得挺慢,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一地碎金。他靠着柱子,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些很久没想起的事。
他今年十六,是罗老头在一个冬天从外边的林子里捡来的,据他说,那时他不过三岁大小,被扔在一小块已经结冰的水洼旁,冻得哭都不会了。
老头把他捡回来,那时候他还是个粗犷的汉子,带着他这个小孩,把这座冷清的驿站闹得鸡飞狗跳。
老头儿年轻时打过仗,闲来无事就教了他几招。他打小就喜欢那种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故事,总想着哪天自己也能成为一代大侠,交最铁的兄弟,喝最好的酒,认识最漂亮的美人儿。
到时还要把罗老头儿带上,不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就像上次那位刘叔叔一样!
想着他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被一根红绳串起的缺口铜钱,可惜没问那位姐姐叫什么,住哪里,以后怎么找她,想着就莫名地惆怅起来。
喝酒的老头儿咂摸着口中酒的滋味,斜眼瞥到那枚铜钱,眼珠一转,“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要不要跟着我学剑?”
宁远回神,闻言上上下下打量着老头,“大爷您除去头发白了像个高人,其他嘛……”
他拖了个长长的音并未说完,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老头儿呵呵一笑,“想向我请教的人都能从这里排到洛阳城两个来回,我都不乐意搭理他们。”
宁远翻了个白眼,“好厉害啊!那大爷您能不能先把钱给付了?”
老头儿噎了一下,颇受打击的样子,叹道,“不愧是那个小丫头看中的人,跟她一样混蛋!怎么我的徒弟都是这种货色?”
宁远随口问道,“你说的是山脚下王猎户家的小翠?”
老头儿没好气道,“我说的是你脖子上那枚铜钱的主人。”
宁远愣住,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亮了八度:“您说的是前几日那位神仙姐姐?”
老头啐了一口:“不行不行,看来你小子眼神不好,就她那德行还神仙?!”
“不许你说她坏话!”宁远急了。
老头无动于衷,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怎么我自己的徒弟,我还说不得了?”
宁远脸色一僵:……神仙姐姐的师父?看起来不像啊,不过他认识这枚铜钱,那应该是没说谎……啊不好不好万一这老头以后跟神仙姐姐告状可如何是好?
他的表情瞬息万变,还没想好说什么。一直待在角落里的老伍长却突然走上前,“通”的一声跪了下去。:“还请老前辈收这小子为徒!”
宁远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刚想回嘴就被了解他的老伍长给制止了,他平时身上那股唯唯诺诺的气质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跪着的姿势却多了几分刺人的锋芒:“那位姑娘天人之姿,老前辈也定非常人。若前辈能收下你,必是你的福气!”
二柱子不傻,想到那位神仙姐姐,这个老头肯定非比寻常。离他的江湖梦更近一步他固然高兴,可是……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伍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吧,我哪需要你小子担心?再过两年我就退下来了,以后拿着朝廷抚恤回我跟你说过的老家,逍遥快活去。你小子要是出息了来看我,到时候记得带上一壶好酒!”
到底是个孩子,宁远快速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梗着脖子道: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我命薄,不让我下山吗?”
老伍长重重拍了一下宁远的腿,疼得他哎哟一声:“我还不知道你?无时无刻不想着往外溜,与其让你自个在外边,不如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
自称姓李的老头儿把老伍长叫了起来,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先别急着做决定。这小子命格怪异,若是他留在这山上,将来虽然碌碌,却能一生平安。但你若此时下山,掺和进这一摊变幻莫测的风云,多半……不得善终!”
老伍长脸色一变,宁远却先一步开口,“你会让我变得很厉害吗?”
“柱子你……”
“放心吧老头儿,就像你说的我在这山上又待不住,而且以小爷我的资质,再不济也能保护好自己啊”
老伍长看着他长大,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纠结一番后终究没再上前阻拦。。
那李老头儿晃了晃脑袋,自信道“除我以外,应该再没别的人可让你变得更厉害。”
这话说的忒大了,但宁远却愿意相信他,为了那枚贴身携带却一直清凉的神秘铜钱,为了一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
他恭恭敬敬地跪下,一丝不苟地行完拜师礼,郑重道一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