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承宫。
寝宫之中,歌细黛平躺在紫檀木床榻上,依旧在昏迷,已是昏迷了两个时辰。她面容恬静,看上去就像是在熟睡般。
锦纱床曼拉拢着,一只纤手轻搭在软枕。
老御医低头跪于榻前,尚医司的宫女将丝线的一端系在歌细黛的手腕上后,将丝线的另一端交给了老御医,他恭敬的凝神诊脉。
徐知达皇后就立在榻前,沉静的端视。
太子妃突然昏倒,宫女先是急忙禀告了皇上。皇上闻言,眸色沉冷的片刻,便让宫女通知中宫之主徐知达皇后,说是理应由她出面。
徐知达皇后得知之事后,先是怔了怔,逐命人去宣御医。
在前往顺承宫的途中,徐知达情绪复杂难平。皇上授意太子移入顺承宫,表面上看,是有禅位之意,而真实的目的呢?她不知道。太子妃昏倒了,皇上让她出面,显然是太子此时不在京城,去了何处?她不知道。她知道根据查探到的消息,景世开所中的剧毒很大可能是歌细黛的诡计,她定不能坐视不管。然而,就在这种极其紧张的对峙里,皇上竟然让她去负责太子妃的病情。此举无法不令人深思。
徐知达有很大的可能会借机毒死歌细黛,为儿子报仇。同时,如果歌细黛有了任何不测,她必是难逃干系,到时候太子追究起来,矛盾是不可避免的。皇帝老子真是狠辣,故意给了她这个机会,似乎是想借她的手除去歌细黛;徜若她真就对歌细黛下手,肯定是激起太子的怒意而针对她。
如何能即除去歌细黛,又不被景玄默抓住把柄?徐知达开始认真的深思这个问题。
寝宫里寂静极了,丫环田田一直焦急的等待着。
老御医号脉时,始终是眉头皱起,颇是有些惊诧之色。他号了又号,轻声请示:“皇后娘娘,下官可否号一号太子妃的左腕的脉象?”
徐知达颌首。
宫女取出另一条丝线,系在了歌细黛的左腕之上。
老御医专注的切脉,一边切脉,一边有些奇怪。他起身,回首看向其余的三名御医,请他们一同会诊。
三名御医先后为歌细黛切脉,均是流露出些微的困惑。
见状,徐知达更加不解,是什么样的脉象让他们如此茫然?她倒是怀疑歌细黛是怀了身孕,毕竟太子大婚已有四个多月,也该怀上身孕了。若真是如此,在养胎期间,就有很多机会可以将歌细黛除去。
四名御医退至屏风之后,轻声的讨论着。
徐知达上前,带着期盼的神色询问道:“太子妃可是有喜了?”
一名御医很确定的道:“回皇后娘娘,太子妃殿下的脉象不是喜脉。”
其余三名御医也附和道:“不是喜脉。”
“哦?”徐知达颇有些遗憾。
四名御医相互看了看,他们一致诊断出的结果是:脉型不粗不细,不浮不沉,不刚不弱,是正常的平脉。太子妃并无病象。
一名御医道:“太子妃应是有些疲累不支,多休息即可。”
“疲累不支?”徐知达目光锋锐的扫了他们一眼,沉声喝问:“疲累不支会昏睡了两个时辰还不醒来?”
这也是御医们的困惑,太子妃的脉象实在正常,精气旺盛,身子本是非常健康。为何却突然昏倒,并且昏睡了如此之久?
就在这时,歌细黛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她抚了抚额,不适的拧眉。
一直候在床榻旁的田田见状,开心的道:“皇后娘娘,太子妃殿下醒了。”
徐知达眸光一闪,绕过屏风回到榻前,俯首瞧向紧蹙眉头的歌细黛,她在倒吸着气,似乎是因为疼痛。
“疼……”歌细黛伸手捂着腹部,整个人蜷成了一团,忽而又捂向心口处,低吟的喘道:“疼。”
疼?看歌细黛的样子就知道是疼的不轻,徐知达唤道:“御医,快为太子妃诊脉。”
御医们再次悬丝号脉,隔着床幔恭声问:“请问太子妃殿下都是哪里不适?”
歌细黛的声音轻飘飘的,“腹部疼,心口疼,头疼,头晕,眼睛疼……”
徐知达愣了愣,心中在暗笑:疼死你。
御医不断的切脉,随着切脉的时间推移,他们的脸上都渐渐的蒙着诧异。
徐知达紧紧的盯着御医们的表情,见他们的疑云越积越盛,不禁觉得奇怪。
在床榻之上的歌细黛,咬着唇承受着疼痛的侵袭,时而轻轻的痛吟一声,其余的时候均是强忍着一声不吭。
御医们再次退至屏风之后,在交头接耳的探讨。
徐知达体现出了慈祥,在榻前语声舒缓的对歌细黛宽慰道:“无大碍的,你多多休息便好。”
歌细黛连点头都疼得无力,她似乎连动也不能动,只是一动便疼得难忍。
徐知达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自然是觉得愉快,在愉快的同时,当然是想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走出屏风,见御医们还在商议,好像还没有定论。徐适达将御医们带到寝宫的殿外,威声道:“说吧,太子妃是怎么了。”
御医们如实道:“回皇后娘娘,太子妃的脉象正常。”
正常?徐知达脸色一变,若是脉象正常,歌细黛怎么疼得那般剧烈?
一名御医无奈的道:“实在令下官们费解。”
徐知达冷然问:“查不出太子妃疼痛的根源?”
有一位始终沉默的御医开了口,谨慎的道:“不知太子妃今日都食用过什么?”
闻言,徐知达遣宫女把田田从榻前唤来,田田想了想,道:“太子妃殿下今日食用的与往常的一样,就是……”
徐知达的眼神直直的逼视着田田。
田田感觉到皇后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顿时胆颤心惊的,顾不得考虑太多,脱口而出说:“就是在四象殿里,吃了御赐的点心兰花酥。”
此言一出,众人已有了几分猜测。
徐知达的神色不明,心里在暗忖:是景盛帝有意对歌细黛下毒?
“哦,晌午时,本宫也在四象殿里食了两块兰花酥。”徐知达的口吻平常。
御医们猜测太子妃是中了毒,可是,怎能怀疑皇帝。况且,皇后的这句话,无疑是在为兰花酥开脱。他们也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脸上的表情并无异样。
田田垂目不语,将难题抛给了皇后和御医们。依歌细黛的症状,切脉查不出病因,倒是有中了剧毒的可能。
事到如今,如何是好?世间有诸多剧毒,既然敢对太子妃下毒,必是罕见之毒。就像当初天圣皇后中毒,丝毫查不出是何种毒,抑或说,查不出是哪些种毒。正如此时的五皇子,御医们查出了其中的几种毒,却无法确认是否有别的毒,从而无法准确的制解药。御医们不免无奈的心道:下毒之人真是心思缜密,同时下多种毒,以至于无法精确的将所有的毒查明,无法针对某种毒服用解药。
徐知达在思量着如何趁机致歌细黛于死地。
有名御医认真的权衡后,如实的说道:“依太子妃的脉象,不像是中毒。”
徐知达最想听到的就是这个诊断,不管歌细黛是否中毒,最好先延迟几天,拖得越久,越无药可救。
停顿了片刻,这名御医又道:“但是,也无法断定是否有特殊的毒,能让人在中毒后,脉象显示正常。”
徐知达心中一沉,语气也沉凉了,正色的道:“你们立刻会诊,务必精准。”
御医们只得无奈的应是,提出想要再次切脉,皇后准了。在床榻之上的歌细黛,已是陷入了昏睡中,身子不时的会抽搐一下。
真是如坐针毡,御医们在第三次切脉后,请求能望诊和闻诊。徐知达见歌细黛的病势太过蹊跷,就准了。
御医们不敢怠慢,在望诊和闻诊后,依旧看不出任何的病象,完全是一切正常。就连女子常有的‘宫寒’,在太子妃身上也寻不到。太子妃是极其健康的体质,气色与精气都出众于常人,可见她平日里很会调理,抑或是心情自内而外的愉快。他们唯有跪在皇后脚下,道:“下官们愚笨,无法查出太子妃的病因。”
徐知达一怔,这帮御医是在推辞,不愿再为太子妃诊治。
当初天圣皇后重病在榻时,御医一次次的会诊,均无法诊断病因,却又迫于皇威,不断的为天圣皇后尝试各种药,天圣皇后自知死期将至,不愿伤及无辜,便在弥留之际,请求皇上能颁一道旨意,说道:‘天下之大,病毒之多,岂是御医都能医治得了的。不如就有言在先,如果御医能诊断出病因便医治,如果无法诊断,不可贸然用药,只需直言查不出病因即可。’
景盛帝同意了天圣皇后的请求,颁布了这道让整个尚医司感激涕零的圣旨。从此,御医们再也没有因为医治不了皇室的病,而被牵怒砍头的了。他们若会诊不出,便坦诚相告,否则,若是贸然医治,以及将病征泄露出去,都会遭凌迟。
有景盛帝的旨意在,御医们有恃无恐的坦言推辞。毕竟一位是皇后,另一位是太子妃,万一那句话说错了,可都得罪不起。
徐知达无法强行的为难御医,只是冷声的叮嘱了一番。
待尚医司的人退去后,徐知达唤来田田,就像是了解情况般的无事的问:“皇上为了何事赏赐太子妃兰花酥?”
田田诚然道:“奴婢不知。说来也怪,陛下本是动怒至极,后来不仅消了气,还赏赐点心。”
徐知达沉思了片刻,留下三名宫女在榻前侍候太子妃,便走出顺承宫,去见皇帝。她对皇帝叙述着,说是经验丰富的老御医也查不出缘由,还说了太子妃的病征,不免会露出痛苦与担忧之色。
景盛帝听罢,斜暼了一眼,“御医都无法会诊,你来寻朕作甚?皇后是没有别的办法?”
徐知达叹气道:“只有遍寻名医了。”
景盛帝淡淡地道:“有皇后多费心,朕放心。”
徐知达隐隐的一愤,他的话里怎么听怎么有嘲讽之意,她却要如以往一样装着毫无察觉,面露真诚的道:“臣妾祈愿太子妃安然无事。”
到底是不是皇帝对太子妃下的毒?徐知达一点也琢磨不透,因为皇帝的城府极深,难以看穿。倒是一个好的契机,虽说是遍寻名医,一时应该也寻不到,如此一耽搁,歌细黛的病情必会加重,病入膏肓了也怪不得别人。当然,也可以安排一个人假装成名医,随便诊出是一种神奇的毒,再以毒攻毒的让歌细黛服下剧毒……。顿时,徐知达的脑中,想到了很多除去歌细黛的办法。
皇宫里有个消息被急速的散播了出去,道是皇宫中有人得了复杂的病,若是谁医术高明,请即刻进宫会诊,必有重赏。若是谁认识名医,尽可推荐,也有重赏。
即是御医都无法会诊的病,自然是要医术相当高超才行。如果有名医进宫,会先经由尚医司鉴定,才能到太子妃的榻前。
当然,要隐瞒太子妃生病一事,以免引起骚动。
顺承宫内,守卫禁严,没有皇后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
田田始终焦急的等待着歌细黛的身子快些恢复,全然不理会皇后留下的三名宫女。那三名宫女说是侍候,其实是监视,就站在床榻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监视。在寝宫的外面,也有数名安佑宫的侍从在值守。
歌细黛偶尔会醒来,一醒来便就疼得抽搐,抽搐得极其倍受折磨。不久,便就疼昏过去。如此的往复。
有次,趁着歌细黛醒来,田田将备好的膳食端过去,她勉强的吃了几口就全吐了出去,难以下咽。
就这样,歌细黛在丝毫诊不出病因的折磨里,煎熬了一夜。丫环田田在榻前寸步不离的守候。
天亮后,倒是传来了好消息。
皇宫门前的告示上贴着悬赏令,有四个人揭榜。反正能医好就得重赏,医不好也就作罢不会招罪,有志的名医皆愿意一试。
清晨一早,徐知达就到了顺承宫看望太子妃,很是关怀的样子,那悲哀之情真是全然呈现在脸上。得知歌细黛始终神志不清,醒来的时候就喊疼,疼得无法忍了就昏睡过去,她心中大悦。
御医每隔两个时辰就会为歌细黛切脉,均是脉象正常。可是,看歌细黛的模样,分明是陷进了病疼的沼泽里,且越陷越深。
歌细黛到底是中了什么毒,是什么病因以致她不是昏迷就是疼痛,可脉象却始终正常呢?
在晌午时分,一位乡野大夫通过尚医司的层层考核后,被蒙上了眼睛,跟着御医来到了顺承宫。这位乡野大夫,少有人识得,能经过尚医司的考核,可见医术高超。
“草民韩九参见皇后娘娘。”乡野大夫韩九伏地叩拜,看得出他已近花甲,精神依旧挺动。
皇后的凤姿自是不容百姓随意窥视,徐知达在一扇屏风之后俯视韩九,语声亲切而平和,缓缓地道:“有劳你为她诊脉了。”
徐知达颁过懿旨,不得透露太子妃身受重病之事。四方大夫为太子妃医治,要蒙着眼睛,以免他们知道进的是那处宫殿,从而猜测是谁人患病。
韩九依旧被蒙着眼睛,一名小公公将他搀扶起身,扶他到床榻旁,宫女已将丝线的一端系在歌细黛的手腕上,将另一端交给韩九。
在这时,歌细黛醒来了,发出微弱的病吟。
徐知达密切的关注着韩九的神情,她倒要看看这位乡野大夫有多少能耐,是否诊断得出。
韩九始终在闭目切脉,脉象确实正常,他恭声道:“草民请求闻诊和望诊。”
“准了。”徐知达可是要极力的配合,否则,就是太过明显的延误病情,必会落下口舌。
有宫女为韩九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在床榻旁的田田轻扯开锦幔。韩九上前,看到榻上女子神色恍惚,似乎在强忍着疼痛般。
歌细黛眯着眼睛,气若悬丝的看向眼前的老者,此人目光炯炯,眼神里似有某种暗示。
有两名宫女站在榻前,时刻留意着韩九的举动,以免有不敬。
韩九的神态恭谨,询问道:“何处不适?”
“眼疼、耳疼、腹疼、心口疼,胸闷、头晕,浑身不适。”歌细黛声音微弱。
闻言,韩九开始望诊,经过望神、望形态、望头面、望五官、望肤色、望脉络的六望后,他正色的道:“其华在面,”他停顿了片刻,“你的血气充盈过盛,病因非常罕见。”
华?歌细黛眸中诧异之色瞬间闪过,对上他的注视,那似乎有一览无余的认真。于是,她眼睛一闭,显然是再次昏迷了。
韩九见状,退了下去,向皇后禀告道:“她应是中了剧毒,草民已有猜测。”
“是什么毒?”徐知达惊讶不已。
“草民不确定,需要等她醒来后,再次会诊。”韩九的神色始终如常,就像是在药堂为其它病人诊病一般。
徐知达吩咐道:“你且在一旁候着。”
宫女上前,再次为韩九蒙上了眼睛,将他牵至一旁的木椅旁,让他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