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把小房子门口围得满满的，江依依挤进去，站在掉了漆的木板门前，问：“真的是我爸爸妈妈吗？”
“是啊，你妈妈真好看！”
木板门骤然拉开，老师的脸出现在上方，后面站着的，果然是江际扬和汤莹。
汤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把草屑摘掉，声音悦耳道：“跑这儿来做什么？回教室啊。”
“我来看看你们。”她勉强笑着，就挤出了围观，拉起人群外围的夏帆，逃也似的往教室跑。
今天完了，回家肯定要为逃学的事，被训话了。
放学后，她带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往家一步一步地挪，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要是回家晚了，就多个错误了。”夏帆小声提醒。
江依依立刻苦了脸。
“你就说是我硬拉着你逃学的，就说是我不好。”
“可本来就不是你啊！”
“就说是我吧，都是我不好。”夏帆认真地望着她，要骂的话，骂他就好了。
江依依摇头：“说谎也是多个错误。”
到了家门口，她小心翼翼推开门，却见汤莹围着围裙在厨房炒菜：“依依回来啦，先玩会儿吧，待会儿饭就好了！”
她讶异非常，好久没吃妈妈做的菜了。
即使偶尔回来，汤莹也很少下厨。
她路过客厅去房间放书包，看见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的，也不敢说话，打算静悄悄走过，没想到爷爷冲她招手：“依依到家了啊，饿不饿啊？”
“不饿，吃过小饼干了。”平时少言寡语的爷爷，突然如此关切，让她很不适应。
奶奶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脸，又弯腰把她胡乱卷上去的裤腿放下来，沉默着不说话，要是以前，一定早就叉着腰数落她：“依依！裤子卷成这样干嘛！是不是要和王大大一起去插秧啊！”
她窜进房间，生怕再遇到爸爸，她怕爸爸也变得不正常。
心惊胆战吃完了一顿晚饭，家里所有人都突然变得极其温柔可亲，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训她，匆匆吃完就躲进了房间。
客厅里传来大人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什么“这里的教育条件太差”、“不能耽误孩子”、“那边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工作已经稳定”……江依依听不懂，只是没由来觉得不安。
她趴在窗沿上，看到窗台一角的红色雨靴，棒棒糖的黑色线条已经几乎看不出了，她放心地笑了笑，反正明天又能见到夏帆了。
“依依，我爸爸说你要去城里上学了！”王大树这样说时，江依依正在格子本上画画。
“你说什么啊？我奶奶可没和我说！”
“是真的，我爸爸说寒假后你就去城里了，要在城里读书了！”他特别羡慕。
“管他在哪里呢，我又不喜欢读书。”她没放心上，换个学校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新学校可以不上学。
她照样偷别人家的瓜，摘别人家的梨，窝在跷跷板后的草丛里编草叶。
“别人都说，你要去城里了。”
有一天，夏帆也这样说。
“好像是的，奶奶说我今年和爸爸妈妈一起过年。”仿佛被夏帆揭穿了掩藏的秘密，她竟有些气恼。
“夏帆，你去吗？”她知道夏帆不会去，但就像要证明自己的忠诚度一样，硬生生地问出来。
那一刻，她恼了自己。
夏帆眼里一阵挣扎而无耐的光泽，抿抿嘴，小声说：“不去。”
“那怎么办？”她托着腮。
“你会回来的吧？”夏帆紧张地看着江依依，问道。
“你在这里，我肯定会回来的啊！”
夏帆满足地点头，抿嘴一笑，把江依依泛黄的花冠扶正了。
放学后，夏帆在校门口的铁门处等江依依。
“江依依以后要去城里上学了，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会的，放假了肯定会回来的！”
“城里多好啊，去了城里哪还会回来？那里会有其他小朋友，她交了新朋友，肯定会把我们忘了，哪还会回来？”
“她……”
夏帆突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一张清秀的小脸，霎时白了。
“夏帆，我来啦！”江依依跑过来，两人一同走上回家的路。
夏帆一直沉默着，江依依逗他，他也不开口。
到了他们要分别的路口，夏帆拉住她书包上的一个小鸟挂件：“你……可以不去吗？”
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把两个孩子的脸吹得泛红，路旁的田野上，金黄的麦浪，一层一层地汹涌向远方，风是空荡荡的。
“不行啊，我不能不要爸爸妈妈的啊！”
“就不能不去吗！”夏帆大声吼道，表情严肃到不可思议，这一瞬的强硬后，转瞬就仅剩哀求，夏帆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江依依的心揪紧了。
她撅起嘴，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我怎么不去啊？我想和爸爸妈妈住一起，我想去城里，我想去看……”
夏帆晃了晃，几乎要跌倒，呐呐开口：“原来……你想啊……”
是啊，他怎么比得过她的爸爸妈妈，她城市里的新家，和城市里的那些好……他什么也比不过，他根本就一无所有……
江依依的坦白，带着让人无从指责的天真。
她也不过是一个渴望父母之爱的孩子。
而夏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等放假了，我就回来找你玩，我们再去捉迷藏……”
“闭嘴！”脱口而出这两个字，把夏帆自己也惊到了，那是他爸爸经常朝自己吼的话。
江依依的话音被斩断，睁大了眼睛，泪水几乎要决堤，她拿袖子狠狠擦过眼睛，留下粗红的痕迹。
夏帆猝然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伏在腿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恐惧在心中肆虐，他怕……怕和爸爸越来越像，怕成为爸爸那样的人……还怕江依依终有一天会把他忘记……
这个女孩，是他黑暗的人生里，唯一的光亮和奢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依依就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说他是好朋友，说他的眼睛好看，说他手巧，说他善良，说他……珍贵……她不知道，她的那些话，支撑着他在拳打脚踢暗无天日的家里，度过了多少个无人问津的黑夜。
他太害怕了，怕失去那最后一点光……
“你不许哭，夏帆，你不要哭好不好，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寒假还没来，你不要……不要骂我……我想和你一起玩……”江依依一边擦眼睛，一边压抑不住自己的哭腔，声音断断续续，被秋风戏弄。
夏帆把一枚小小的草扣从口袋里掏出来，这个季节里摘到的草叶也已经不够编成花冠，他把草扣放到江依依的手心里，轻声说：“回家吧，你说的，我是你的好朋友。”
一个水滴状的小鱼静静睡在江依依的手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