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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齐物论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6]!今者吾丧我[7],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8],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9]。”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0],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1]。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2]?山林之畏隹[13],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4],似圈,似臼[15],似洼者[16],似污者[17];激者[18],者[19],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0],宎者[21],咬者[22]。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23],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24]。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5]?”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26]。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27],怒者其谁邪[28]!”

【注释】

[1]南郭子綦(qí):子綦,人名,楚昭王的庶弟,住在城郭南端,故以此为号。隐机:倚靠着几案静坐。[2]嘘(xū):缓缓地吐气。[3]荅(dá)焉:形体死寂的样子。耦:通“偶”,匹对,此处指精神与肉体为偶,外物与内我为偶。[4]颜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弟子,姓颜成,名偃,字子游。[5]何居:何故。居,同“故”。[6]而:同“尔”,你。[7]吾丧我:指现在得道的“真我”忘记了社会关系中的“俗我”。[8]籁:箫。人籁:指人吹箫发出的乐声。地籁:与下文的“天籁”均指天地间自然形成的音响。[9]方:术,道术。[10]大块:大地。噫(yī)气:吐气出声。[11]窍:洞穴。呺(háo):吼叫。[12]翏翏(liáo liáo):大的风声。[13]畏隹(wēi cuī):通“嵔崔”,形容山势高大险峻的样子。[14]枅(jī):房柱上用以承接栋梁的方木,一般称斗拱。[15]臼(jiù):舂米的器具,多为石制。[16]洼:池沼,指深窍。[17]污:小泥塘,指浅窍。“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都是形容众窍各种不同的形状。[18]激者:如水激之声。[19](xiào)者:如飞箭声。[20]者:如嚎哭声。[21]宎(yǎo)者:如风吹深谷的声音。[22]咬者:哀叹声。“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都是形容众窍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声音。[23]泠(líng)风:小风。[24]厉风:烈风。济:停止。[25]调调:树枝摇动的样子。刁刁:树叶微动的样子。[26]比竹:多支竹管并列在一起而成的乐器,如箫管、笙簧之类。[27]使其自己,咸其自取:使它们自己发出千差万别的声音,乃是各种窍穴的自然状态造成的。[28]怒者其谁邪:使其怒号发声的还有谁呢?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静坐,仰头朝天缓缓地呼吸,好像遗忘了自我存在一样。颜成子游侍立在跟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人的形体本来可以使它像枯槁的树木,而心神本来可以使它像死灰吗?您今天靠几静坐的神情,和往昔靠几静坐的神情不大相同啊。”

子綦说:“偃,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今天我丢弃了以前的那个我,你知道这一点吗?你或许听说过人籁,但不一定听说过地籁;你或许听说过地籁,肯定没听说过天籁吧!”

子游说:“请问其中的道理。”

子綦说:“大地呼出的气,名字叫作风。这风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万窍都怒号起来。你没有听过那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高低险阻的地方,百围大树上的孔穴,有的像鼻孔,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梁上的方孔,有的像牛栏猪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塘;(这些孔窍发出声音)有的像湍水冲激的声音,有的像飞箭声,有的像叱咤的声音,有的像呼吸的声音,有的像叫喊的声音,有的像嚎哭的声音,有的像风吹深谷的声音,有的像哀叹的声音。前面的风呜呜地唱着,后面的风呼呼地和着。小风则相和的声音小,大风则相和的声音大。烈风停止后,则所有的孔窍都虚空无声了。你不见草木还在摇曳晃动吗?”

子游说:“地籁是众孔窍发出的声音,人籁是竹箫所吹出的声音。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说:“风吹万种孔窍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这些声音千差万别,乃是各种窍穴的自然状态造成的,既然各种不同的声音都是由其自身决定的,那么使其怒号发声的还有谁呢?”

【原文】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1];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其寐也魂交[3],其觉也形开[4],与接为抅[5],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6]。小恐惴惴[7],大恐缦缦[8]。其发若机栝[9],其司是非之谓也[10];其留如诅盟[11],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2],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13];其厌也如缄[14],以言其老洫也[15];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16]。喜怒哀乐,虑叹变慹[17],姚佚启态[18];乐出虚[19],蒸成菌[20]。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注释】

[1]闲闲:广博闲逸的样子。间间:细加分别,此处有计较的意思。[2]炎炎:火焰猛烈的样子,此处指气焰凌人。詹詹:喋喋不休。[3]魂交:精神交错,此处指睡觉多梦不宁。[4]形开:形体疲乏懒散,犹如说身体累得散了架。[5]与接为抅:与外界接触,发生交抅。抅,同“构”。[6]缦(màn):通“慢”,迟缓,散漫。窖:深沉,用心难测。密:谨密,不轻易显露声色。这句话是指世俗之人在待人接物之时的各自用心,然皆不得自在。[7]惴惴(zhuì):忧惧不安的样子。[8]缦缦:茫然昏乱,惊魂失魄的样子。[9]机:弩上发射的机关。栝(kuò):箭末扣弦的部位。[10]司:通“伺”,伺机。[11]其留如诅盟:形容心中藏有主见不肯吐露,犹如诅咒发过盟誓一般。[12]杀:肃杀,衰败。[13]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沉溺于所为,无法恢复真性。[14]厌:闭藏,堵塞。缄(jiān):捆东西的绳索。形容心灵闭塞,有如受绳索捆缚着。[15]老洫(xù):洫,田间的水道、沟渠。老洫是指年久失修,虽有水而不流动的沟渠,此处指老朽枯竭。[16]复阳:恢复生机。[17]虑叹变慹(zhí):忧虑、感叹、反覆、恐惧。[18]姚:轻浮躁动。佚:通“逸”,奢华放纵。启:放荡张狂。态:作态,装模作样。[19]乐出虚:乐声发自空虚的箫管。[20]蒸成菌:地气蒸发长出菌类。

【译文】

大智广博,小智偏狭。大言盛气凌人,小言争辩不休。他们睡觉时心神交错不宁,醒来后形体疲乏懒散。他们和外界接触纠缠不清,天天钩心斗角。有的散漫不经,有的用心难测,有的谨密不露声色。遇到小恐惧忧惧不安,遇到大恐惧惊魂失魄。他们发言好像放出利箭一般,这就是说在专心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攻击。他们不发言时像赌咒发过盟誓一般,这就是在默默等待时机以守取胜。他们衰败时如秋冬的景物,这就是说他们在一天天消损。他们沉溺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中,不可能恢复到原状了。他们心灵闭塞如受绳索捆缚着,这就是说他们老朽枯竭了。走向死亡道路的心灵,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机了。他们喜怒哀乐,忧虑感叹,反覆恐惧,轻浮躁动,放纵张狂,装模作态;像乐声从空虚的乐器中发出,又像地气蒸发长出菌类一样。这种情绪和心态日日夜夜在眼前更替出现,但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知道了这些产生的道理,也就懂得了它们所以发生的根由了吧!

【原文】

非彼无我[1],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所为使。若有真宰[2],而特不得其眹[3]。可行已信[4];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5]。

百骸、九窍、六藏[6],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7]?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8]?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9],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10],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11],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12]?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1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1]彼:指上述的种种情态。[2]真宰:身心的主宰,真我。[3]眹(zhèn):通“朕”,征兆,迹象。[4]可行己信:可从作用上得到凭信。[5]情:实。[6]九窍:双眼、两耳、两鼻孔、口、前阴尿道和后阴肛门。六藏:藏,通“脏”。心、肝、脾、肺、肾为五脏。肾有两脏,故又合称六脏。[7]私:偏爱,偏重。[8]真君:真心,真我。[9]相靡:互相摩擦。[10]役役:劳碌奔忙的样子。[11]苶(nié)然:疲惫倦怠的样子。[12]芒:芒昧,糊涂,昏惑。[13]成心:主观成见。师:取法。[14]知代:知道事物发展的更替变化。

【译文】

没有它们(上述的种种情态)就没有我,没有我,它们也无从体现。它们和我是相近的,但不知道是由什么东西主使的。好像有真宰,而又找不着它的形迹。我们可从它的作用上得到凭信,虽然看不见它的形体,但它是真实存在而无形象的。

百骸、九窍、六脏,都完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上,我和哪个最亲近呢?你都一样喜欢它们吗?还是有所偏爱呢?如果是同等看待它们,那么把它们当成臣妾吗?那臣妾之间就谁也不能统治谁吗?还是它们轮换着做君臣呢?或许有真宰存在着呢。无论是否求得真宰的实情,对它本身都是没有损减的。

人一旦禀受成形体,形体就一直存在着等待耗尽为止。人们和外物接触,相互伤害和摩擦,驰骋追逐于其中,而不能停止,不是可悲的吗!终生劳碌奔忙而不见成功,疲惫困苦而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可不是悲哀的吗!这样的人虽然不死,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体逐渐消损,而心也跟它一样消损,这可不是莫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固然就像这样昏昧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昏昧,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

如果人以自己的成见作为取法的标准,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一定要知道事物发展的更替变化之理的智人才有呢?愚人也同样有。如果说心中还没形成成见前就已经存有是非,这就如同是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了。这种说法是把没有看成有。如果把没有看成有,即便是神明的大禹,尚且不能弄清楚,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2],其所言者特未定也[3]。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4],亦有辩乎[5],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6],言隐于荣华[7]。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8]。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9]。

【注释】

[1]言非吹也:言论和风吹不同,言论出于成见,风吹出于自然。[2]言者有言:论者各有所说。[3]特未定:不能作为是非的标准。[4]鷇(gòu)音:雏鸟孵出时的叫声。[5]辩:通“辨”,辨别。[6]小成:片面认识所得的成果。[7]言隐于荣华:言论被浮华之词遮蔽。[8]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墨各家的是非争辩,都以他们自己的主观成见为依据,所是的是对方的所非,所非的是对方的所是。[9]莫若以明: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

【译文】

言论不像风的自然吹动,发言的人都有自己的言辞,他们所说的不能作为是非的标准。他们果真有自己的言论呢?还是未曾有过自己的言论呢?他们以为所言不同于刚出壳小鸟的叫声,到底有分别吗?还是没有分别呢?

道是如何被隐蔽而有了真伪呢?言论是如何被隐蔽而有了是非呢?道去了哪里而不存在呢?言论为何存而不可呢?道被小的成就隐蔽,言论被浮华之词隐蔽。所以有了儒墨各家的是非争辩,他们各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各以对方所肯定的为非。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则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事物的本然。

【原文】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2]。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3],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4];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5]。因是因非,因非因是[6]。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7],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8]。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9]。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10]。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释】

[1]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事物没有不是作为他物的“彼”,事物也没有不是作为本身的“此”而存在的。也就是相互对立者都有彼此。[2]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从彼方则看不见此方之是,从此方则知此方之是。[3]彼是方生:“彼”和“此”的观念是相对而生的,相互共存的。[4]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随着生就随着死,随着死就随着生。[5]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有被肯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否定,反之亦然。[6]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是非相因而生。[7]照之于天:观照于自然。[8]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此方可为彼方,彼方亦可为此方。意谓彼此没有区别,这是庄子万物齐一的哲学观。[9]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彼”“此”不成匹偶,就是道的枢纽。道枢,道的枢纽,道的关键。[10]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合乎道枢才像入得圆环的中心,可以顺应无穷的变化。

【译文】

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从彼方则看不见此方之是,从此方则知此方之是。所以说,彼方出自此方,此方也因着彼方。彼与此是相对共生的。即便如此,事物都是随生随灭,随灭随生;有被肯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否定,有被否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肯定。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是与非皆因对方的相互关系而产生。所以圣人不走是非对立的路子,而观照于事物的本然,这也是顺应自然的道理。

“此”也是“彼”,“彼”也是“此”。彼有一个是非,此也有一个是非。果真有彼此之分别吗?果真无彼此之分别吗?彼与此没有对立面,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枢要。合乎道枢才像入得圆环的中心,可以顺应无穷的变化。是的变化无穷尽,非的变化也无穷尽。所以说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事物的本然。

【原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2]。

可手可,不可手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3],厉与西施[4],恢恑憰怪[5],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6];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7]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8],是之谓两行[9]。

【注释】

[1]“以指”四句:先秦名辩派公孙龙提出“指非指”和“白马非马”的命题。庄子不赞同公孙龙的说法,认为不如从事物本身出发来论证名与实的对立,提醒人们不要斤斤计较于彼此、是非的争辩。[2]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不过就是一指,万物不过就是一马,意即天地万物同质共通。[3]莛(tíng):草本植物的茎。楹:房屋的柱子。此处“莛”喻指轻易可成的事,“楹”喻指难做的事。[4]厉:通“疠”(lì),癞病,此处指丑女。西施:春秋时越国人,貌美。此处代指美女。[5]恢恑憰怪:千形万状之怪异。恑(guǐ),通“诡”。憰(jué),通“谲”。[6]其分也,成也:事物的分散,必定有所生成。[7]狙(jū)公:养猴的人。狙,猕猴。芧(xù):橡子。[8]天钧:自然的均衡之道。[9]两行:二者都可行。

【译文】

用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用不是手指的东西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用一匹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不是白马的东西来说明白马不是马。(就大道通观之,)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

可以是可以,不可以是不可以。道路是人们行走而形成的,事物的称谓是人们叫出来的。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它原本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是可以的呢?因为它原本就是可以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可以的。为什么是不可以的呢?因为它原本就是不可以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不可以的。事物本来有它是的地方,事物本来有它可的地方。没有什么事物不是,没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就像草茎和房柱,丑陋的女子和美貌的西施,以及一切奇异古怪的东西,从道的观点来看都可以通而为一。事物有所分就有所成,有所成就有所毁。所以一切事物(从总体上来看)无所谓成与毁,都复归为一。

只有通达的人才知道万物通而为一的道理,因而不固执于自己的成见而寄寓于事物本身的自然规律。这就是顺应自然的道理。顺应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叫作“道”。

(辩者们)损耗心神去求一致,而不知道万物本来就是相同的,这就是所谓“朝三”。什么叫作朝三呢?有个养猕猴的人分橡子给猕猴,说:“早上三升,晚上四升。”所有的猴子听了都很愤怒。他又说:“那么早上四升而晚上三升吧。”所有的猴子都高兴了。名与实都没有亏损而猕猴喜怒却因而不同,也是顺应猴子的心理作用罢了。所以,圣人调和是非之争而保持自然均衡,这就叫作物我两行(各得其所)。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2]。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3]。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4]。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5];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6],惠子之据梧也[7],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8]。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9]。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10],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无成,亦可谓成矣。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1],圣人之所图也[12]。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1]至:至极,极高境界。[2]封:界限,疆域。[3]亏:亏损。[4]爱:偏爱,私好。[5]昭氏:姓昭,名文,善于弹琴。[6]师旷:名旷,字子野,春秋时晋平公的乐师,精通音律。枝策:举杖敲击乐器。[7]惠子:即惠施。据梧:倚靠着梧桐树。惠子善辩,累时靠着梧桐树休息。[8]载之末年:流传于后世。一说为终身从事于此。还有一说为载誉于晚年。三说皆通。[9]以坚白之昧终:战国时名辩的论题有“坚白同异”。当时分为两派,一派以公孙龙为代表,认为从视觉和触觉来说石头的坚硬与白色是分离的,持“离坚白”的观点。另一派以墨子为首,主张“盈坚白”,认为坚白同为石头的属性而不可分。惠施参与了争论,但文献没有记下他的观点。[10]其子:指昭文之子。纶:琴瑟的弦,指代琴。[11]滑疑之耀:迷乱人心的炫耀。[12]图:革除,摒弃。

【译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识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是怎样的极高境界呢?宇宙初始未形成万物时,认识到原始本无万物的存在,这种认识可谓深刻透彻极了,是智识的极高境界,不可以增加了。智识次一等的人,认为有万物存在,而未曾有分界限定。再次一等的人,认为事物有界限之别,而不曾有是非之别。是非之别明显了,道也因此有了亏损。道之所以有亏损,是因为偏爱产生的。天下的万事万物,果真有成和亏吗?果真无成与无亏吗?有成和亏,犹如昭文的弹琴;无成和无亏,就像昭文的不弹琴。昭文弹琴,师旷持杖击节,惠施靠在梧桐树下与人雄辩,他们三人的才智,几乎都登峰造极了,所以他们一直从业到晚年。这三个人只是各自有自己的爱好,便想要以此炫异于别人,他们以自己的所好而想让别人明白了解。惠子不明白了解而非要让人明白了解,所以终身迷于“坚白论”的偏蔽。而昭文的儿子又终身从事昭文的弹琴事业,以致终身没有什么成就。像这样可以说有成就吗?那么即使是我,也算是有成就了。如果像这样不算有成就,那么万物与我都无所成就。所以迷乱人心的炫耀,是圣人所要摒弃的。所以圣人不用个人的才技辩说夸示于人,而是寄寓在事物的自然规律中,这就叫作“以明”。

【原文】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1],有未始有始也者[2],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3]。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4],而大山为小[5];莫寿于殇子[6],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7],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8],因是已。

【注释】

[1]有始也者:宇宙是有个开始的。[2]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开始的开始。[3]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开始那(未开始)的开始,意谓天地之始以前之再前。[4]秋豪:禽兽入秋时新长出的细绒毛,喻指细微的东西。豪,通“毫”。[5]大山:即泰山。天下万物本是“无”的,秋毫和“无”比为大。天地万物是一体的,泰山只是其中一点,故是小的。[6]殇(shāng)子:夭折的婴儿。[7]巧历:善于计算的人。不能得:不能算出这个结果。[8]无适焉:不必再推算下去了。适,推算。

【译文】

现在在这里说一些话,不知这些话与其他人的是属于同一类呢,还是不属于同一类?同类与不同类,既然发了言都算是一类了,那么与其他人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既然如此,请让我试着说说。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那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万物的初始有它的“有”,有它的“无”,有它的未曾有“无”的“无”,还有它的未曾有的那未曾有的“无”。一下子产生了“有”和“无”,然而不知道这个“有”“无”果真是不是“有”和“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话,但不知道我所说的果真是说了呢?还是没有说呢?

天下没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同为一体。既然已经合为一体了,那还需要言论吗?既然已经说了合为一体,怎能说没有言论呢?万物一体加上我所发的言论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由此推算下去,精于计算的人也不能得出最后的数目,何况一般人呢?所以,从“无”到“有”,已经推至三,更何况从“有”到“有”呢!不必再推算下去了,顺应自然就是了。

【原文】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1],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2]。六合之外[3],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4],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5],大廉不嗛[6],大勇不忮[7]。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8],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9]。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0]。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11]。

【注释】

[1]畛(zhěn):井田沟上的小路,此处指界限、疆界。[2]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这是指儒墨各家所执持的八种争论。[3]六合:指天地四方。因天地为上、下、东、西、南、北六方包围,故有此称。[4]春秋经世先王之志:一切史书乃是先王治世的记载。春秋:泛指史书。[5]大仁不仁:大仁没有偏爱。[6]大廉不嗛(qiǎn):大廉是不谦逊的。嗛,通“谦”,谦逊。[7]大勇不忮(zhì):大勇是不伤害的。[8]廉清而不信:廉若露了行迹就不可信。[9]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能不忘这五者就几乎近于道了。[10]天府:自然的府库,形容心灵广大,可以包容一切。[11]葆光:隐藏光明而不外露。

【译文】

道不曾有过界限,言论原本是没有固定的标准,为了争一个“是”字而妄加了种种界限。请让我说说这些界限。如有左,有右,有伦序,有等级,有分别,有论辩,有竞辩,有争持,这是世俗所谓的八种才能。天地以外的事,圣人是存而不论的;天地以内的事,圣人只论述而不评议。一切古史中先王治世的记载,圣人只评议而不争辩。故天下的事理有分别,就有不分别;有辩论,就有不辩论。这是为什么呢?圣人胸怀若谷,不去争辩,众人则争辩不休而竞相夸示。所以说:凡是争辩,就有看不见的地方。

大道是不可称谓的,大辩是不用言辞的,大仁是没有偏爱的,大廉是不谦逊的,大勇是不伤害人的。道一旦昭明了就不是道,言语争辩就有所不及,仁常固定在一方就不能周全,廉若露了行迹就不可信,勇有伤害到人就不能成为勇。这五者遵行不弃就几乎近于道了。

故一个人能止于他所不知的领域,就是极点了。谁知道不用言辞的辩论,不用称说的道呢?假若有谁能知道,他就能称为天然的府库。往里面注入多少也不会溢满,取出多少也不会枯竭,而且不知道它来自何处,这就叫作潜藏不露的光明。

【原文】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南面而不释然[2]。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3]。若不释然[4],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5]!”

【注释】

[1]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名,不见于经传。[2]不释然:芥蒂在心,耿耿于怀。[3]蓬艾:蓬蒿、艾草,指偏荒之地。[4]若:汝、你,指尧。[5]进:胜过,超过。

【译文】

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这三个小国,临朝时总感到心里不安,这是什么原因呢?”

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君主,犹如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间一样。你还心绪不安,为什么呢?从前十个太阳一起出来,普照万物,何况道德的光芒更胜于太阳的光芒呢!”

【原文】

啮缺问乎王倪曰[1]:“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3]?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4],□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5],猨猴然乎哉[6]?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7],麋鹿食荐[8],蝍蛆甘带[9],鸱鸦耆鼠[10],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11],麋与鹿交,鰌与鱼游。毛嫱、西施[12],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1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乱[14],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15],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释】

[1]啮(niè)缺、王倪:皆为虚拟人物。[2]所同是:所共同认可的标准。[3]庸讵(jù):何以,怎么,哪里。[4]偏死:半身不遂。[5]惴(zhuì)栗:害怕发抖的样子。恂(xún):害怕。[6]猨(yuán):同“猿”。[7]刍豢(chú huàn):用草喂养的叫作刍,指牛羊;用谷子喂养的叫作豢,指狗猪。[8]荐(jiàn):甘草,美草。[9]蝍蛆(jí jū):蜈蚣。带:蛇。[10]鸱(chī):猫头鹰。耆(shì):通“嗜”,喜欢吃,好吃。[11]猵狙(biān jū):猕猴的一种,似猿。[12]毛嫱(qiáng):古代美女,一说为越王的美姬。[13]决骤:疾速奔跑。[14]樊然淆乱:纷然错乱。[15]河汉:黄河和汉水。沍(hù):冻结。

【译文】

啮缺问王倪说:“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物吗?”

“我怎么知道呢!”

“那么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即便如此,我还是试着说说: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且让我问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生疾病而半身不遂,泥鳅会这样吗?人在高树上就会惊怕不安,猿猴会这样吗?这三者谁知道住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适的呢?人吃家畜的肉,麋鹿吃草,蜈蚣爱吃蛇,猫头鹰和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知道吃什么东西才是最美味的呢?雌猿和猵狙成为配偶,麋与鹿交配,泥鳅和鱼交尾。毛嫱、西施,人们认为是最美的女子;但鱼见了她们会潜入水底,鸟见了她们会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会疾速奔跑;这四者谁知道什么美色才是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仁义的端倪,是非的途径,纷然错乱,我怎么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分别呢?”

啮缺说:“你不知道利与害,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利与害吗?”

王倪说:“至人神妙极了!山泽燃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黄河和汉水都封冻了而不能使他感到冷,疾雷震裂了山岳而不能使他身体受到伤残,狂风掀起海浪而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像这样的至人,乘着云雾,骑着日月,而遨游于四海之外。生和死的变化都不能影响到他,何况利害这类事呢!”

【原文】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3];无谓有谓[4],有谓无谓[5],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6],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7]?”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8],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9],见弹而求鸮炙[10]。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11],挟宇宙,为其吻合[12],置其滑涽[13],以隶相尊[14]。众人役役,圣人愚芚[15],参万岁而一成纯[16]。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17]!丽之姬[18],艾封人之子也[19],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20]。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21]。君乎,牧乎[22],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23]。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注释】

[1]瞿鹊子、长梧子:皆为杜撰的人物名。[2]夫子:指孔子。孔子名丘,为先秦儒家学派的创始人。[3]不缘道:无行道之迹(林希逸说)。不践迹而行道(释德清说)。[4]无谓有谓:没有说什么如同说了什么。[5]有谓无谓:说了话如同没有说。[6]孟浪:不着边际,荒诞不切实际。[7]奚(xī)若:怎样,如何。[8]听荧:听了感到疑惑。[9]卵:指鸡蛋。时夜:司夜。五更时鸡鸣报晓,故古人称鸡为司夜。[10]鸮(xiāo)炙:烤鸮鸟肉。[11]旁:通“傍”,依傍。[12]为其吻合:与宇宙万物合一,与《逍遥游》中“旁礴万物以为一”的意思相同。[13]置其滑涽(hūn):任其淆乱纷杂而不顾。[14]以隶相尊:视下贱为同样尊贵,亦即把世俗上的尊卑看作是同样的。[15]愚芚(chūn):浑然无知的样子。[16]参万岁而一成纯:糅合古今事物为一体却精纯不杂。参,糅合。万岁,古今事物。[17]弱丧:自幼流浪异乡。[18]丽之姬:丽戎国的美女,即骊姬,晋献公的夫人。[19]艾封人:在艾地戍守封疆的人。[20]“晋国”六句:《左传·庄公二十八》记载,晋献公伐丽戎,得丽姬,立以为夫人。[21]窃窃然:明察的样子。[22]牧:养马人,此处指卑贱之人。[23]吊诡:怪异,荒诞。

【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去做尘世间的事情,不谋利益,不逃避危害,不喜追求,不拘泥于道。没有说等于说了,说了又等于没有说,而心神遨游于尘世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认为是通往美妙大道的途径。您认为怎么样呢?”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都疑惑不解,孔丘又怎么能理解呢?而且你也太求之过急了,就像见到鸡蛋就想得到报晓的鸡,见到弹丸就想烤吃鸮鸟肉。

“我姑且对你说说,你也姑且听听,怎么样?圣人同日月并明,怀抱着宇宙,与天地万物混为一体,任其淆乱纷杂而不顾,把世俗上的尊贵卑贱看作是一样的。众人忙忙碌碌,圣人则大智若愚,糅合古今事物为一体却精纯不杂。万物都是如此,而互相蕴含着归于精纯浑朴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自幼流浪在外而不知归家那样呢!丽姬是艾地戍守封疆人的女儿。晋国刚得到她的时候,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等她到了晋国的王宫,与国君同睡一床,同食美味的肉食,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能知道死了的人不后悔当初的贪生呢!

“梦中饮酒作乐的人,早上醒来或许会遇到不如意的事而哭泣;梦中哭泣的人,早上醒来后或许去打猎为欢。当人在梦中,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在梦中又做着梦,醒后才知道是做梦。只有彻底觉醒了的人才知道人生犹如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自以为清醒,显出明察的样子,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国君呀、臣仆呀,孔丘真是固执浅陋极了!孔丘和你,都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做梦。这些言论,可以称作奇谈怪论。万年以后遇到一位大圣人,能了然这些道理,如同早晚遇着的一样。”

【原文】

“既使我与若辩矣[1],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黮暗[2],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注释】

[1]我与若:我和你。我,长梧子自称。若,汝、你。[2]黮(dǎn)暗:昏暗不明。

【译文】

“假使我与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就果然对吗,我就果然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就果然对吗,而你就果然错吗?这是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对,有一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人都对,或者都错呢?我和你都不知道,而他人本来都有偏见。我让谁来评判是非呢?如果请与你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和你观点相同,怎么评判呢?如果请与我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和我的观点相同,怎么评判呢?如果让不同于我和你的观点的人来评判,既然观点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评判呢?如果让观点与我和你相同的人评判,既然他的观点与我和你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及他人都不能评判谁是谁非了,还等待谁来评判呢?”

【原文】

“化声之相待[1],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2],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3]?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4],振于无竟[5],故寓诸无竟。”

【注释】

[1]化声之相待:是非之辩互相对立而成。[2]曼衍:自在变化,不拘常规。[3]天倪:自然的分际。[4]忘年忘义:忘记生死,忘记仁义。[5]振于无竟:遨游于无穷的境地,与上文“游乎尘垢之外”的意思相同。竟,通“境”。

【译文】

“是是非非变化的声音是互相对立而成的,若要使它们不相对立,就要用自然之道来调和,顺应其自在的变化,以此享尽天年。什么叫作用自然之道来调和天地万物呢?‘是’也是‘不是’,‘然’也是‘不然’。‘是’若果真是‘是’,就和‘不是’有区别,这样也就不须辩论了;‘然’若果真是‘然’,就和‘不然’有区别,这样也就不须辩论了。忘掉生死年岁,忘掉是非仁义,遨游于无穷的境地,由此也就能寄寓于这无穷的境地。”

【原文】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4]?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注释】

[1]罔两:影子的影子。景:古“影”字,影子。[2]曩(nǎng):从前。[3]特操:独立的操守,即自己的独立性。[4]蛇蚹(fù):蛇腹下的鳞皮。蜩翼:蝉翅。

【译文】

罔两问影子说:“刚才你行走,现在你停下;刚才你坐着,现在你起来,你怎么这样没有独立的操守呢?”

影子说:“我是有所待才这样吗?我所待的事物又有所待才这样的吗?我所待的就像蛇凭借腹下的鳞皮而行,蝉凭借翅膀而飞吗?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怎能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1],自喻适志与[2]!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4]。

【注释】

[1]栩栩(xǔ xǔ)然:翩翩飞舞的样子。[2]喻:觉得。适志:合乎心意,快意。与:通“欤”,语尾助词。[3]蘧蘧(qú qú)然:僵直卧着的样子。[4]物化:意为物我的界限消失,物与我融化为一。

【译文】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蝴蝶翩翩飞舞,自我感觉快意极了,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忽然醒了,自己分明是僵直卧在床上的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化为庄周呢?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分别的。这种物我的转变就叫作“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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