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整洁的衣服,上了点淡妆,高高地盘起头发,便精神奕奕地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下去。
大厅里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一个二八佳人,她身着一袭粉红色的小洋裙,裙子的布料是珍贵的蚕丝质,简约中不乏秀美,时髦中不乏典雅,她的气度端庄,长相恬静,神态里又透着活泼之感。
少女姿态优雅地端着茶杯,她喝一口茶,就观察一下小洋房。
杜若笙三年来的教导熏陶已让我变得文雅了几许,我并没有刻意的摆弄修养,只从容地落座在单人沙发上,慢条斯理的翘起二郎腿,我略微慵懒的把手肘靠在沙发上,露出恰宜的微笑:“沈小姐来寒舍登门拜访,是我的荣幸之至,我的身份不便上门拜访,倒是劳驾你跑一趟了。”
沈斯如放下了茶杯,她高高在上地打量我,明明性子不稳重,偏要装作大气的模样,她轻哼一声,声音清脆道:“看来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知道你是若笙哥哥捧起来的明星,被人诬陷杀人,身败名裂了,这一点我很同情你,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今年我和若笙哥哥要订婚了,他是上海滩最英伟的男人,被很多很多的女人喜欢,证明他有魅力,对于你的存在,我不会很生气,反正宠物和正室是有很大的区别,你可以继续住在紫荆园里,但不可以进杜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斯如没有恶言相向,委实让我意外。她怡然自得的喝茶,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闪烁发亮,衬得整个人灵动神气。
沈斯如是被沈家从小宠到大的大小姐,她不喑世事,纯洁如纸,除了有些娇贵之态,本质大抵是善良的。
她的气度修养,极好。
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女子,怎会尖酸刻薄?是我想多了。
我悠悠一笑,不假思索道:“明白,大夫人发话了,小的怎敢不听?”
沈斯如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了一下,她别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勉强算个俊杰,我还以为你会有多难缠,这样我就放心啦,”她忽然紧张道:“今天我来找你,不是找茬的,只是聊天儿的,你要是敢在若笙哥哥面前说我坏话,我一定收拾的你找不到紫荆园的门。”
沈斯如的心智似乎不甚成熟,她于杜若笙的憧憬,大约很梦幻。我理了理裙摆,懒洋洋道:“三爷在外面养了我,你不吃醋吗?还是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家中给你安排了婚事,你就听话的走向他们给你安排的未来,是吗?”
我的话,令沈斯如的眼神有一瞬的迷茫,她睇了我一眼,谆谆说教道:“你懂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若笙哥哥不仅品貌非凡,也是上海滩出类拔萃的青年才干,乃一世之雄,我怎么会不喜欢他,我在国外就知道他的名声了,留学的那些女同学经常谈论他,我爹寄信给我时,询问我要不要嫁给若笙哥哥,我一口就答应了,回国后,我娘说做太太是个学问,有时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看惯了外面的野花野草,总会晓得家里好。”
我一时静默了,沈斯如是个话痨,喋喋不休的能说上许久,过一会儿她又说肚子饿了,就礼貌的吩咐张妈做糕点来。
沈斯如吃点心的模样香极了,她的双眼眯的像一弯新月,她对上我的态度很别扭,想扮大夫人的气态,又忍不住地打听杜若笙的喜好。
我突然觉得沈斯如许是没明白什么是喜欢,她只认为周围的人说杜若笙好,杜若笙就一定好,她从别人嘴里听来杜若笙的名声,因此在心中把杜若笙树立成了一个完美的未来丈夫。
仅仅是聊了一会儿天,我就知之她的性格有多么天真烂漫,她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世界相比,有极大的反差。
她眼底的外国人绅士聪明,同胞较为愚蠢和落后,她说话间透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感,她对外界充满了希望和美好,乱世一般的民国在她心中是平和不已的。
我从底层爬到上层,见到的人心险恶,见到的乱世穷苦,太多,太多。
不曾忘,随意在租界欺负同胞的外国人,盲目崇洋的眯缝眼,跪捧洋人和倭寇的卖国贼。
太过纯真的沈斯如像一个生活在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不,不是像,她的确就是个小公主。
生活上的南辕北辙,让我们的观念有所差别。
她有高贵的家世,家人的宠爱,别人的敬捧,不费吹灰之力的选择嫁给杜若笙。
她是能够挑选丈夫的命,我和白曼薇是被人挑选的命。我羡慕沈斯如,却不嫉妒她,因为我们相差的太过遥远。
她咀嚼着糕点,忽然想说什么话,可是因为碍于教养,她先吞下了嘴里的食物,喝一口热茶后,才扑闪着睫毛问道:“对了,你和我的...二姐,很要好?”
我诧异道:“嗯,你承认白曼薇是你的二姐?你不讨厌她吗?你们沈家兄妹真是不一样呢。”
沈斯如撅了一下嘴,神情复杂,语气纳闷道:“谁说不讨厌了,她的存在,害得我娘很伤心,现在也讨厌,但是大哥说二姐很可怜,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回不了沈家,我们要是还那么唾弃她,就是把她往死里逼,我不想害死人,所以我现在,在学着去理解她,我们毕竟是有血缘的姐妹,她再怎么讨厌,还是我的姐姐,大哥说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透露道:“是,她以前有想不开的时候,她一个人太苦了,没有爹妈管,如今遇人不淑,被许家公子欺骗,上一次差点跳了黄浦江,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还好现在因为我的劝说,她在试着戒掉大烟。”
沈斯如把食指放在了嘴巴上,她咬着唇,眼底涌动着无限的怜悯和同情。她探听道:“真的么?她这么惨?”
我低低一笑,扼腕长叹道:“说出来的惨,你体会不到,要感同身受,才能知你二姐有多么不容易,你比我们幸运多了,含着金汤匙出身,没有太大的烦恼,我们要为生活奔波,总之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也不用担心我抢走你的若笙哥哥,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自不量力。”
沈斯如瘪瘪嘴,不满道:“你们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啊,我在国外留学,也没有爹娘照顾,还要学那么多不懂的知识,学的很痛苦。”
我苦笑道:“也是,不过我连学的资格都没有。”
沈斯如将信将疑地凑过来问道:“你真的,不会跟我抢若笙哥哥?”
我微微颔首,诚恳道:“就算我抢,抢的过吗?你爹早给你铺好了后路,不许三爷纳妾,而且杜家也不会...不喜欢我的存在,你大可安心。”
沈斯如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提起崭新的糖果色皮包,宣示主权道:“其实我很想把你从紫荆园里赶出去,但是我不想若笙哥哥讨厌我,你安分的住下去,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要是不安分,我不会客气。”
她说完,踩着一双小巧清新的小皮鞋,扯高气扬地出了门。
厨房的门偷偷露了一个缝隙,我知道张妈在偷看,此刻,她开了门张望着走出来,睨了玄关口一眼,岔岔不平道:“八字没一撇,门儿都没过,就来耀武扬威,囡囡和少爷才是正儿八经的一对,沈小姐不过是后来者罢了,还那么理直气壮,骄傲自满的样子真是不讨喜。”
我提起茶壶,足足斟满了一杯茶,我稳稳端起茶杯,没让一滴水洒落,我抿了一口信阳毛尖,慢慢呷茶入舌,毛尖茶初入口略微的苦,滋味儿浓郁,碧水过喉,甘甜之味随之回临。
张妈见我没有言语,她坐在另一旁的沙发上,安慰道:“囡囡啊,别难过,沈小姐没了家世,活的肯定没你好,咱们不理她。”
我轻轻搁下茶杯,不在乎的笑道:“阿妈也别替我酸她了,这个世道,众人眼里沈家大小姐才是正主,而我确实是个没名没分的女子,她捍卫自己将来的婚姻无可厚非,我要是有她的资格,哪会做情人,多说无益,我经历诸多苦楚,要是还因为一个小姑娘的话而置气,便是白活了,况且她对我的态度已够好,沈小姐城府不深,是个直肠子,这才叫人不必担心。”
张妈有些愣神,半晌,她又忙忙碌碌地去做卫生了,嘴里念叨着:“你不生气就好,比我看得开,吃过苦的人,是要比旁人懂事一点...。”
我喝了一整壶的信阳毛尖,我很喜欢它的味道,先苦后甜,香味浓郁悠久,我期待人生如这壶茶,可我明白,我的人生茶绝不是信阳毛尖,而是绞股蓝。
我把茶杯摆放整齐,不紧不慢的走上楼,开门入室之后,我呈大字形状躺在柔软又冷清的床上,我裹着被子,把自己裹的像一个蛹,甚是希望一觉醒来,内心的苦能破茧而出。
迷糊睡觉中,察觉脸上有柔痒的触感,我睡眼松惺的撑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润如白玉的俊颜,他分明韵致的轮廓,在余晖之中,干净清浅。
杜若笙的双眼似若宁静的水面,亦眸光潋滟。他微凉的手始终抚在我的脸颊上,轻轻的摩挲,富有绻缱之意,富有情致之意。
我稍微偏头,躲开了他的抚摸,他的手顿在空中,几秒后,他把手放在了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的说道:“她来找你了?”
我慢慢地掀开被子,缓坐起来,语气清淡道:“嗯,她是个麻雀一样的小姑娘,话多,可爱,又是个小凤凰,天生贵气,不乏端庄和率真,她很崇拜你。”
杜若笙神色自若地靠近我,他的大手搭在我肩侧收紧,慢慢地用力,仿佛要将我按进他的骨子里似的。不久,他娓娓道:“夸的那么好,不见得,我们绮君要是从小被富养,不差她的,从前你是一颗需要打磨的玉石,三年后的今天,已是矜贵的女子,沈小姐没有你的一半韵味,她是个孩子心性的毛丫头。”
我将手搭在杜若笙的手背上,暗自使力给掰开了,肩膀一空,我揉了揉肚子,若无其事地往外走,“真饿,我下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刚要去拧开金色的门把柄,一只大手遽然按在了门上方,他将我压在狭小的空间里,侧头轻吻我的嘴角,他起伏有度的呼吸灼烫了我的耳朵,他低缓道:“赵绮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记住,无条件的相信我。”
我一怔,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一种深长的意味,我只简单的说了相信二字。
而后,杜若笙越来越紧迫的把我压在门板上,他抵着我,气息渐浓。我脖颈后侧传来湿湿润润的温热感,伴随着一种舒适的痒意。
西服、衬衫、裙子...散乱在地上,彼此赤露相贴,便一触即发,欲念充斥在情思之中,欲念膨胀的越来越热情,欲念吞噬了我的理智。
我贴在门板的手逐渐弯曲,杜若笙的大手随之合了上来,他与我十指相扣,紧紧的合着。
室内喘息声交错。
白日尽桃源,擎天入海流。
共赴巫山,向去云雨。
最后只剩疲累惬意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