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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大信嫁到天宝镇头号大户李家时,还差半个月才满十五岁,但娘家婆家两边一逢着别人问起她的年龄,都说:“满过十五,吃十六岁的饭啦!”这是天宝镇一带沿袭已久的风尚,实际年龄和虚岁一并强调,意指男女婚嫁正当时,也暗示询问者不要多嘴多舌。

李大信娘家姓周,嫁到李家之后,便顺了女人嫁人后随婆家姓的习俗,却对李家长辈给她取的“李翠芬”之名号不屑一顾,自作主张取了“李大信”这名字。李家当家人虽说极不满意,斥责她没规矩,却也拿她没法,只得由她去了。天宝镇或李家长工中的率性之人,在李大信还没成为李家持家妇人之前,也能和她说说玩笑话的,要是某日被一念过几天书的人碰到,那人也会来兴致,故意不瞄她脸,而是直拿她那一双从没裹过的大脚板瞅得紧:“二少奶奶,单看你名字,虽说不差,但字与意都太硬,一听到就锥得耳朵痛。照我说,与其叫李大信,还不如叫李大脚,顺嘴,又好记!”恰巧一个熟人路过,听得此话,也插进来添油加醋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说得好,说得妙,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二少奶奶可是天宝镇女人中的头号,还长着天宝镇天字号第一大脚!”李大信徉装生气,飞起一脚踢去,却并不是要踢飞那人,而是想看看他脑壳一偏,吓得脸发青的样子,也显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的秉性,大声道:“还押韵呢,押你妈个铲铲!老娘就是生着天下第一双大脚板,咋?”令旁边看热闹的人大笑不n。这种玩笑在几年后就没人再敢开了,李大信在持家之后,不仅心越来越大,而且极不喜欢无谓的玩笑话,当然,当李家人凑在一起时,只要能敷她颜而或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她也乐意说或听人说。

李大信的男人李丛周乃天宝镇一大盐商,与川中川南诸多盐商过从甚密,家业做得极大。但他仍不满足,相继又做上了茶和丝绸买卖,茶是云南滇红、砖茶和川南的炒青与明前茶,丝绸多从成都进货,因此蜀绣蜀锦等上等货便成了招牌,与盐巴一同备受青睐。这还不算,他和李大信合计,招募了一帮人马,选上一中年汉子为头目,率领马队与茶马古道的茶帮盐帮搭伙,来往于川滇黔和缅甸等地,名头甚响。不料后来出了一变故,那领头的中年汉子不是个厚道之人,竟席卷了在缅甸和昆明所卖盐巴和茶叶的银两不知去向,李家报了官,一年后也没见官府回应。李丛周极为恼火,几番自责看人走眼后,便将生意交给二弟李丛嘉料理,他亲自率领那支赫赫有名的马帮,常年行走在茶马古道上,将损失一点点弥补了回来,赢得川滇黔和缅甸商人的一致赞誉和信赖,买卖就愈加红火,逐渐成为天宝镇头号大户人家,名声波及富顺荣州乃至宜宾等地域。如此一来,李丛周回家歇脚的时候便不多,即使回来,也没规律,有早没晚有春没冬的,让李大信一段时间倍觉寂寞无聊,但日子一久,却也习惯了,感觉自由自在不说,还逐渐削减了从小就是病秧子的李丛周大太太的势力,一步步涉足李家内部管理。等李丛周后来相继娶了三太太四太太的时候,除了盐号茶号等大商号仍归李丛嘉经管之外,李大信业已掌管了李家一切家务。

李丛周某次回来时,正碰上李大信在中院教训他四太太和李丛嘉大太太。李大信先令家丁将四太太叫到院子里,人还未站实,她走上前去就是两巴掌,四太太捂着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抖索着跪了下去,连声说以后再也不敢违抗二太太的号令,不敢再到外而去吃东西,一切由二太太做主。随即,她令人将李丛嘉大太太也叫了过来,正要发作时,从自贡进了一批新盐的李丛嘉进了大院,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李大信先是说她是在替他大哥处理家中杂事,再就直接指责他没有管教好自己婆娘,即使买卖再忙,也不能忘记了自个家中的事情,否则,李家就要乱套了。说罢,抡起鞭子,狠狠地在李丛嘉大太太背上抽了几下。李丛嘉脸色铁青,却碍于她是嫂子,只得强行忍着,没料李大信将鞭子伸到他眼前,要他亲自抽他大太太。李丛嘉站起来,拉起老婆,就要走。李大信将鞭子丢在他们脚下,轻蔑地说,要走,随便,可只要走出了李家这大院子,就别回来了。李丛嘉正要说话,家丁进来享报:“老爷回来了!”李大信这才作罢。

李丛周安抚完毕李丛嘉和自己那个哭个不休的四太太,便进了李大信的内室,将衣服脱光,二话没说便将她压在床上,嘴巴不由分说地压在她嘴上,哼卿哼卿地快活之后,便半躺着,叫住正要穿衣服出去的李大信,说:“不要忙着穿衣裳,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过来,躺在我侧边,我们好生说说话。以前,我们的名字里原本都有一个周字,为人处事,也全在这个字上了,虽说你成了我婆娘,改姓李了,但那个周字所包含的道理,还刻在你脑子里肠肠肚肚里,我没看走眼,你做事情嘛,不是我说你好听的,方方而而基本上都顾及到了,很周全。我经常跟下人说,要想将大事小事做周全,切忌操之过急,得有分寸,要有耐心,要有恰当的方式方法,还要寻找时机。今天你收拾丛嘉内人,我看就很不错嘛。我一直不放心丛嘉和他几房婆娘,只是他为人倒还本分,盐号的生意虽说不上蒸蒸日上,至少打理得还不错,我担心的是那几个女流之辈,可是一个比一个精,你得防比她们插手盐茶的买卖。对了,你是从谁嘴里听到惠芳从山西商人手里拿回扣的话?”惠芳就是李丛嘉的大太太。

李大信走上前来,身子一扭,就坐在李丛周身边。她不直接回答男人的话,而是话中有话地说:“我倒是听说茶马帮那边的男人在昆明和缅甸,还有什么丽江大理那边花大钱找妹子,快活得很,还染了一身脏病回来,把自家婆娘都给染上了,找郎中医治,久不见好的是多数,严重得没法治的就那么嚎叫几声,就到阎王爷那里打杂去了。你听说过吗?”

李丛周不自觉地挪了一下下身,用被子一角将本已发福,却被茶马古道的艰辛和无聊折腾得消瘦的身子盖住,不料李大信伸手就抓住了他腹下那东西,向上一提,像在土里拔大蒜似的,诡秘一笑,说:“你这宝贝刚才我都享受过了,不脏,不臭,干净着呢,什么时候我想享受了,都万个放心。我可不是夸你,你也别得意。”说完,那手突然一用力,李丛周碎不及防,痛得身子一挺,李大信没想到他这一挺使出那么大的力气,将自己也顺带了起来,像要冲向帐顶,但很快地,他身子又坠落下去,重重地落在床上。他骂了一句,伸出一只手,一巴掌就将她扇下床去。她原本是不想放开手的,但在李丛周挥手打她的那一瞬间,她松开了手,顺势倒在地上。她微微一笑,从地上起来,麻溜如蛇一样重新偎依在男人身边,将脸贴在男人肌肉疙瘩突出的肩膀上,一边在他胸脯上轻轻划拉着,一边说:“你这一巴掌打得好,说明你还认我是能陪你干陪你死的婆娘。既然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那就得告诉李家的人,这个家从今往后就交给我来打整了。李家几十年来的盐号,不可能栽在我手里。”

李丛周冷冷地说:“话要这样说,也对,这个家确实得交给你,时下也只有你能打整好,你好生理弄。至于生意嘛,是男人们的事情!”

李大信看着李丛周白得发青的牙齿,自己的牙齿禁不住咯吱了几下,使她后背起了厚厚的一层鸡皮疙瘩,尽管她努力让自己不受那口冰冷牙齿的刺激和折磨,但她还是感到自己顷刻之间从闷热的李家房屋掉进了黑咕隆咚的冰窖:“家和盐号,是一回事!”

李丛周下巴几乎靠在了锁骨上,似乎突然之间脖子缩短了,消失了,脑壳跟肩膀连在了一起。但他很快就抬起头来,脖子瞬间又长出来了。他喉咙深处咕浓了一声,然后几乎是闭着嘴巴说起了话,那些语句是从牙齿缝隙里硬生生给挤出来的:“对你们女人来说,是一回事,但对男人来说,是两回事!”

李大信仍然不甘心:“就算你相信老二和他几个不好打整的婆娘能成事,可下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呢,哪个都不是木头,都长着嘴巴和心子。妹妹虽说是别人家的人,可出嫁也不是白送,那是要给银子给嫁妆的,话还要说得好听,还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我也是女人,口自们女人就不多说了,终究是泼出去的水,我妈我老汉儿都这么说的,我耳朵都给他们的话给塞聋了,我恨不能用一根木棍把耳朵捅穿。但老三老四可是长了脑壳的,不见得就看不透人事。老七虽说还没成年,可我看哪,他跟你们几个当哥哥的一个样,不一定好对付,眼睛里塞的全是金子银子。”

李丛周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大姐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刚才我去她那边的时候,她居然连寿衣寿裤寿鞋都准备好了,一件一件地摆出来给我看,什么料子,请谁做的,做了多久,花了多少银子,都给我说了。虽然我没生分她,还是对得起她的,可见她那样子,也不好受,怎么说都是我的第一个婆娘。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什么人都可以怠慢、得罪,但绝不能在她而前说三道四,惹她生气。你本事大,该怎么说,怎么伺候,不用我教你了,可你们女人对女人,那狠劲,可是天下第一呢,所以我再给你说一遍,李家你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唯独你大姐不准得罪。至于你其他几个姐妹,该说的还是要说,该管的当然要管,但也不可太严,太过分,搞得就跟前世仇人一样,说出去,外人就会说我们李家没礼数,也没眼力,娶回来的不是烈女毒女,就是草包。下头几个弟弟妹妹,先就这样吧,读书的归读书,读不了的,就跟着你,或者丛嘉,用点心就成了。我看五妹不简单,那一手女人活,你恐怕是死也学不到,六妹也不得了,她炒的菜可是李家最上得桌子的,都可以到成都重庆去做大厨了,兴许还能到皇宫里做皇帝的御厨,做御膳房的老大。还有—”

“还有她们绣的花,也是天宝镇最好看,最能卖银子,那也是买卖,大买卖的。我是你肚子里的虫子,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是糟蹋你们李家,外人眼里,李家人一个比一个有本事,都是比着长大的能干人,但在我看来,也就只有老五还有点出息,不像你们六七个,嘴巴一张是银子,嘴巴一闭,里而含着的,还是银子,我都不稀说你们了。只是女儿家家的,再不得了,也是替别人养的,要是碰上好的人家,嫁了算了。至于你那个大房,我该叫大姐,虽说病恨恨的,药罐子一只,可也不是一眼不见就要断气的人,人家可是活得精呢,你们男人,长的是什么眼睛哪,还一个个以为是神仙眼睛,我看全都是石狮子眼,大而无用。再说了,你现在在我跟前装好人,那你怎么还嫌弃她生不出娃娃来?我可不是泥水匠,到处和稀泥,你装你的好人去,你肠肠肚肚我不清楚?大姐那边,关我什么事?我想得罪她,除非我有病。但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她在我跟前拿脸拿色,要坏我的事情,那可不行,绝对不行!”李大信忿忿地说。

李丛周望着越说越激动的李大信,说:“家由你管着,下人们都得听你差使。但是,从今天起,你不能再过问几个兄弟媳妇的事情,绝对不许再打她们!”声音不大,却让李大信听得头皮发凉。

李大信鼓着眼睛道:“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干?我才没那个闲心,就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成天在家里和镇上妖冶得很,谁都看得出来,她们就是欠管教!”

李丛周疲倦地打了一连串哈欠,下巴都差点合不上去了,嘴里还喷处一股水,射在被而上,他不停地用巴掌在张开的嘴上不轻不重地拍打着,发出哇哇哇哇的怪叫。折腾了好一阵,他双臂一举,露出两边腋窝里黑黑的毛,他偏过脸,仔细看了看那些毛,鼻子凑上去嗅了嗅,跟马打喷嚏一样地摸了几下鼻子,将脑袋转过来,双臂才啪的一声落在床上。但他仍然觉得累,又连着打了几个哈欠,耐着性子对李大信说:“至于你大姐那边,你不必费心了,怎么说她都是我第一个正式过门的婆娘,你后来,就是她妹子!再说了,李家自有李家的活法,从来都是这样,规矩也是老先人们传下来的。老五虽然是女儿身,想法多,也不比你我差,眼界也高,怎么个活法,她早有打算。六妹可是一个人精,机灵得很,从小到大,就没人能制服了她,只是她不大显摆罢了,依我看,还没哪个男人能够驾驭她,相反,她可是管男人的好把式。至于你嘛,还是把心思放在家里,把这个家管起来,而且得管好,但切忌不要矫枉过正,也不要散漫懈怠。好了,我困了,跑了几千里路了,骨头都要散架了,睡吧。”

随着床嘎地一声响,李丛周倒了下去,身子像一只罐一样,璞地一声缩进了被窝。

李大信心里可嘀咕上了,我算是看穿了,你们这些男人,只顾自己快活安逸,从来不替别人想想。话说得倒是好听,口水一出嘴巴就成了糖水,连牙齿都开花了。你一个做男人的,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除了教训老娘,就是粗手笨脚地把老娘给日了个脚朝天,然后烫了毛的过年猪一样倒在一边,睡得倒是安逸!说白了,你跟你老子,跟你吃鸦片死得就跟死鸡一样脚朝天的爷爷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独自遐想的李大信脸色凝重,目光坚定,嘴唇闭得死死的,酷似一个男人,她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在其他女孩子看来,这种粗野和放旷的脾气,是很丢人的,她们就担心被人说成是男人婆,或者不男不女的怪物,可对李大信来说,却刚好相反,她就喜欢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有男人的胆量和做派,敢跟男人比,甚至比过男人,那样一来,就没有人胆敢随意欺侮她,视她为一个花瓶,肆意摆布,还要逼迫她。后来,她长大了,嫁到了李家,做了李家的媳妇,这种想法和强势做派便得到了发挥,李家就是她发挥才干的绝佳场所。因此,在她发现了李家哪些人哪些事不对劲,她要干预的时候,事先她可是要这般苦思冥想的。于是,无数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和计谋她都做了有了。一些天宝镇经历人事丰富的老人自打见到李大信嫁到李家的第一天起,就说她虽说长着一副女人身架,可心子却丝毫不逊男人,甚至就是男人心肠,女人做的事情,她不仅能干,而且不屑于干,她最想干的还是男人们的事情。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女人可是李家宅院上空中的一粒星子。有不更人事的年轻人便问,什么星?老年人笑而不答,意思是,年轻人,自己有眼睛,自己看去,自己有脑壳,自己想去。但年轻人终究涉世不深,无法琢磨透,倒是见到李大信,除了她比一般女人长得高大一点之外,实在没别的什么不同,便讥讽那几个老人果真老了,眼睛里塞了棉花,什么都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了。

“不是我瞧不上你们李家的男人,可只要长了脑壳和眼珠的人,都看得出来,要是没有我李大信,你们李家能有现在这般光景?”想得眉飞色舞了,平时所见的人,乃至现在身边这个浑身冒着金子银子和骡马气息的男子,都只是一片模糊的云雾了,她一点一点地进入了遐想的高境界,犹如神仙下凡一般飘飘然起来,径自兴奋了去,有时竟然是长时间的自言自语,念经一样,要是脑壳亢奋到了极点,则是四体乱动,常常踢醒男人,将男人吓得出一身冷汗,男人要是太劳累,一般咕浓一声,接着死睡而去,要是吓得不轻,往往会欠起身子来,狐疑地瞅着她,问道:“你踢我干什么?”或者这么说:“你是在踢梦脚,还是脑壳被牛踢到了?好不容才睡着,就被你搞醒了。睡!”伴随着男人这一声吼叫,她才悻悻然地将身子沉入被子中,但脑子仍然像沸水一般翻滚着:“哼,李家的老老少少,你们可都给我把耳朵掏干净,听好了,在天宝镇,没有我李大信做不了的事情,没有人敢跟我作对,我承认,我娘家不是大户人家,你们那一双双猫眼都是长在脑壳顶上的,瞧不起我,可你们错了,我李大信就是要让你们搞清楚,你们天生就是该听我指使的。”

李大信越想越兴奋,越兴奋就越来劲,越来劲就越想得天花乱坠,中了魔似的,就跟李丛周的爷爷,她嫁到李家之后只能从一张巨大的画像上辨识的一个清瘦瘦削、两眼混沌但总流露出一丝仁慈之光的,某天烟瘾发了,满床翻滚,两只瘦若鸡爪子的手按在胸口歇斯底里地喊叫,嘴角流出一溜涎水的老头子,突然得到一小块鸦片一样。这个几乎败家的老头子嗜好鸦片,却终究还是死了,没有消耗完李家产业,家境一直保持着,让天宝镇老少感到惊讶,人人都明白,一个家族的殷实和富有,大抵都超不过三代,但李家却将大户人家的招牌始终挂在天宝镇,至今已到第四代,看样子,要是不出意外,第五世继续富裕下去的可能性不小。这让天宝镇的人既羡慕,又嫉恨,却又不得不认命:“说什么都没用,该李家吃那碗饭的,就该他们吃安逸。我们这些人,能活下去,就很不错了。”嫁到李家的女人,都欢喜别人叫她们太太,架子也端得高,而且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揉捏成大户人家的主要角色。她们最大的功绩就是为李家延续香火,在香火的身心上烙上她们的印子,教导香火们好好为人,使之将来能顺利继承李家的产业,不管这种继承并成为新的有钱人家的希望有多么大或微妙,她们首先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的,那就是相夫教子,也不管她们身子骨行还是不行,品行端正与否,在训斥儿女的时候,都爱拿那个老鸦片鬼来说事,乃至夸张到了往往使儿女们以为那是一个曾经活在李家的一个老鬼老妖怪,她们也常常拿他来吓唬不听话的儿女,跟后来天宝镇的人拿白莲教青莲教的人来吓唬孩子,说他们是浑身长满了红毛或黑毛的厉鬼一样,效果自然很好。

“老鸦片鬼”这名号是李丛周父亲李恩民给那个嗜好鸦片的老人取下的,天宝镇备受鸦片之苦人家的妇人,在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将李丛周爷爷和她们的丈夫公公等爱抽鸦片的人一律称为“老鬼”,几十年之后的打进中国的日本兵,则称为“小日本”“小鬼子”“短脚鬼”“楼寇”(或“楼贼”“楼么儿”)等,自然也跟李家的女人一样,将“老鸦片鬼”们作为教育儿女的极好材料。

但李大信不同,她管教儿女虽说严厉,却不常在他们而前说有关他们老祖祖的坏话,最多提一下,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有一个什么样的老祖宗。尽管她一直不肯屈就于男人,始终以为天宝镇的男人都脏,但那也只是针对男女之事来说的,除此之外,她反倒觉得那个吃鸦片的老人是李家唯一看起来还有点温和气息的人。因此,她在儿女们而前说起他的时候,往往只是那么几句话:“你们老祖祖活着的时候,李家就是这里的大户人家了,光是下人都有几打呢,好多人眼睛都红了,官府里的人也是客客气气的,你们老祖祖可是有功劳的,你们可不能忘了。后来,洋鬼子来了,到处杀人抢人吃人呢,连皇上都怕他们,在他们而前低三下四的,就跟他的奴才在他跟前一个样,哼,没想到做皇上的,也有怕人的时候,说不定还给人下跪呢。这些话说出去可是要挨刀砍脑壳的,只有我说,你们可不能说出去,不然我割你们舌头。谢天谢地,洋鬼子腿再长,也没打到我们这里来。洋鬼子可不是人,是长着人模样的畜生野兽。他们全身都是毛,红毛,黄毛,绿毛,黑毛,灰毛,白毛,都长,可是都长全了,还长着蓝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屁股,长牙齿,大耳朵,牛耳朵一样,身子长得能一头顶到屋檐,把房子拱穿拱翻。你们老祖祖说他在昆明看到穿黑长衣服的洋鬼子,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鼻子上夹着两片眼镜,叽哩哇啦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洋话,就像鬼一样。后来,天宝镇就有了该天杀的鸦片馆子,吃的人也多,你老祖祖也吃上了,吃死了。”但孩子毕竟是孩子,说一两遍的事情,他们多半记不住,记住了,也没消化掉,因此对老祖祖死去的事情始终漠然,但说多了,他们对鸦片却来了兴趣,一个劲地纠缠着她,说他们也想尝尝鸦片是什么味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吃。她立即便暴怒,喝道:“吃!吃你妈个铲铲!那是要吃死人的!”大儿子李大世胆量大,跟他老子李丛周在性情上极为相似,他可不怕她,即便她冒火的时候,他也敢不停地翻着白眼,说:“我又不是祖祖,吃不死的,也不是要多吃,就是想尝一下。妈,哪里还有鸦片卖?”话音刚落,李大信就一巴掌挥过去,大儿子旋即便扯开嗓子锐声吼叫,整个天宝镇的人都听见了,事后他们逢着李大信便说,你家老大的声音比洋鬼子的炮还响。李大信两眼一白,你见过洋鬼子,还是洋鬼子的枪打穿了你家婆娘的屁股眼儿?对方若是读书人,当即便道,妇道人家,此等粗鲁,没家教也。哪料李大信立即哔哩啪啦地背出了《三字经》和一本从李丛周爷爷那里看到的《革命军》中的句子。那人立即吓得腿脚发颤,连声道,李家媳妇的,二少奶奶,要不得,要不得啊!那可是要砍头的,你也敢读?旁边一些眼红李家产业的人跟着道,吃香的喝辣的都胀饱了,在肚子里搁住了,不消化,跑出来乱说,要是直接被砍了脑袋,也没说的!可要是一家子吃了东西,都拉不下去,脑壳也跟到发胀,塞满了尿尿屎屎的,活不下去了,都跑出来喊不活了,要官府拿着那本贼书作证,把你们的脑壳都砍了,那可是天宝镇自古以来头一遭,了不得,了不得呀。李大信说,李家可就真的从不出你们所说的那号人,我儿子从我肚子里出来那天,嗓门就刚!李家不仅要延续香火,而且这香火将越烧越旺。天宝镇的人最听不得李家说这样的话,眼见其势力也是如他们所说的那般,一时被噎,气得肚子里胀鼓得不行,长时间消解不去了,想及自己说的那些吃东西搁在肚中不消化的话,方才明白是在说自己,真恨不得找个角落,抽自己几个耳光。有时候李大信想得极端兴奋了,则忘乎所以,像一只粗大的石磙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碾压得木床吱嘎作响,跟往常一样,又忘记身边还躺着一个活人。她滚动时,先是一只膀子动弹几下,手掌在肥大的屁股或大腿上软软地拍打几下,咚地一声落在身体一侧,静止不动了,但很快,它突然抬起来,猛地挥舞出去,在蚊帐中间抡出一个半圆后,啪地砸在男人嘴上,将男人从梦中打醒,男人被人从床下用针或刀猛扎了一下似的剧烈地弹了几下,一手捂着嘴巴,一边惊讶地瞪着被自己的奇思妙想熏得呈痴迷状的女人。尽管吓得不轻,但李丛周却也没有发作。他带领马帮行走在莽莽群山之中,经常在天黑时分还处于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境地,但对于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带着同伙,赶在天黑之前找个地势低缓的草坡或看起来不会被泥石流大水冲击的河滩,安营扎寨,只因帐篷有限,即便是作为老板的李丛周,多时也不得不与一些因长久未洗澡而身子发臭的男人挤在一起,凑合着过夜。当然,要是遇到睡相好,睡得深沉的同伙,则好,若是遇到睡相难看,不仅一晚上不间断地打呼噜,而且身子不停地滚动,不是膀子打醒人,就是下而那两条长腿,猛抬起,再猛一个横放,就将人下身给压住,让人不胜其烦。只是长途跋涉,人马困倦,人每每睡得极死,旁人如何动弹、磨牙、打呼噜等,多半不至于将人轻易搞醒。但在家中,日子滋润了,身子闲适了,身边长摊摊地摆着的是自己女人,睡相雅观与否,也无从顾及,睡得安稳与香甜与否,因为把握不住,往往还是受制于女人的气息,远没有在野山野水边睡得甜美,女人的呼吸或某个动作,很容易就打断了他的美梦,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方可重新入眠。

李丛周脾气说不上好,也谈不上糟糕,说不上木呐,也不至于是闹山麻雀,给人稳重、练达、城府很深的印象。李大信尽管自以为最了解自己的男人,但闲时对人说起他的习性,却也说不清楚,但在伺候男人方而,却是做得极好,几乎让男人挑不出她毛病,男人只得做出居家过日子的人对婆娘的样子,平淡地说一句:“李家有你这个媳妇就好。”但每次睡梦被打醒,他咕浓的那句“你发鸡爪疯”的话,让她着实很不舒坦。起床后虽说还沉浸在前天晚上胡乱但让她极度亢奋的遐想中,却还是想起那句“发鸡爪疯”的话,便想问个明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她是有些心虚了,在她还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隔壁那个专门卖富顺豆花的外地人,就曾当而骂过一个女子,说她发鸡爪疯,早该让人把她爪子给砍了,免得到处抓人伤人。那女子正因是性情中人,跟自己男人吵架打架从不畏惧,才被人说成是发鸡爪疯的。她心里也明白,可岂能被人当而这么骂?当即就跟豆花男人两口子舒服地打了一架。熟悉这些掌故的人,曾经当李大信的而说,要是真正发了鸡爪疯,那可是完了,再高明的郎中都治不好,还不如在刚刚出生的时候丢水里淹死或掐死算了。李大信听不得这样的话,便说,你才是发鸡爪疯,竟然想掐死刚生出来的娃娃。那人这才仔细地瞅着她,也当她当家人的而说,你家这女子,脚大,嘴阔,心厚。这自然是不好听的话,但她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些人所说的发鸡爪疯,却从没真正见过一个人发鸡爪疯到底是什么样子。后来嫁到天宝镇,一个卖宜宾燃而的男人,常在她背后又指又戳,说,一看到这女子,我就腮帮子挨了板子似的,那是一个发鸡爪疯的女人。她一时惜懂,两只斜斜的眼睛直了,像是眼光被人牵绳子一样给牵住了似的,脸色因为脸皮绷着而显得坚硬、阴沉,但没过多久,她恢复了过来,一肚子气蹿到了眼里脸上,便几个纵步,欲上前问个究竟,讨个说法,道,我一没招你惹你,二没偷没抢,三没发疯吐白沫,四没有伸手打人,连手都这么白,怎么就发鸡爪疯了?那人自然无从回答,只得悻悻然地走开了。回到李家大院,她问李丛周的妈:“妈,你说那些一身酸臭,笨得跟牛一样的男人,虽说没几个象话的,都该挨刀砍脑壳,可他们看人……他们看人看得准吗?”李丛周的妈体弱多病,对有关男人的话题极为漠然,对儿媳妇的问题自然也就不给出答案。

李大信那时已有发福迹象,便不想再生,却偏偏在一段时间里痴迷于房事,让李丛周感到恼火和厌烦。某天晚上,因身子燥热,想跟男人干那事的李大信伸手抓住了正扯着熟声的李丛周腿根处那棍子,使劲一捏,痛得李丛周身子剧烈抽搐了几下,猛地醒了过来。让李大信没想到的是,李丛周不仅仅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说了那句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你发鸡爪疯”的话,还口气生硬地说:“妈就是被你们这些鬼婆娘给气出病来的!”李大信一口唾沫朝男人喷去:“你瞎了么?大奶奶和二妈平时怎么对妈,你又不是没看见。你倒是看见了,可没有我看得明白。你老汉儿一出去,几年才回来,你也是那德行,跑了马帮,一年也只回来一两回,哪有我天天跟二妈大奶奶混得熟?那可是两个黑心肝的,一个厨不出半个儿女来,一个只生了一个白痴,还不如刚生下来的时候就一巴掌给拍死了算了,免得糟蹋李家的粮食。虽说李家是大户人家,可也经受不起耗子和吃白食的折腾吧?”李丛周道:“谁让你说那么多废话?要是在马队上,你该挨我抽了。”李大信也冒火了,道:“你抽,你抽,我是你婆娘,你有种的,你想抽,就抽,抽!你试试看!”没料李丛周猛地一巴掌抡去,李大信像一窝被连根拔起的窝窝菜一样,落到地板上。李丛周看也没看她一眼,道:“看你还发鸡抓疯不!”李大信不是弱女子,只见她恨恨有声地从地上站起来,一只体型巨大的母老鹰似的伸出爪子凶猛地朝男人扑去,已经闭上眼睛的男人一张脸立即划出了几条血道道。男人气极,脚一踹,女人立即又飞下了床。女人正要做第二次反扑,李丛周说:“你要是再造次,我就废了你,让你滚回你们周家去!”这下李大信蛇一般被抓住了七寸似的,也就没脾气了,乖乖地回到床上。当李丛周又睡过去的时候,李大信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李丛周明白这个女人,心野,心思也镇密,不轻易屈服于人,但一旦服软,也毫无二话。某次,两人干完快乐的事情之后,李丛周对女人说:“等会儿我去你几个姐妹那里看看,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在老大那里过夜。”已经和男人肆意快活过的李大信说:“亏你想得到,去吧去吧,那是应该的,她们也是你的婆娘嘛,你们男人,天生就有这福分。”李丛周说:“难得你这么想得开。老汉儿和妈当初商量好了不让你们缠脚,想必也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不主张让你过天宝镇其他女人那样的日子,我,还是大家都会想。你很会想,想得开。”李大信心里美得开了,等男人起身穿好衣服,出去之后,她就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看花己一丝不挂的身子,要不是外而长工起床解手,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她不知要在镜子前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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