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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给长工发放工钱的时候,有个年过半百的,脊背微有佝偻,但精神尚佳,两眼清亮的男子神秘地对李大信说,当年太平天国的人打进南京城之后,可是不得了,威风哪,都急跳急跳地享受荣华富贵去了,还打人抢劫,都干出什么好事来了。可话又说回来了,甭管你什么北宋那阵儿的王小波李顺的人,还是什么天平军,总还得过日子的,对不对?疯打疯闹后就没劲了,听说是盐巴没得吃了,为啥没盐巴吃?为啥百姓也没盐巴吃?不是都这么传的吗?原来,被打得丢盔卸甲的官府兵又杀将回来,和洪秀全他们干上了,那阵仗可真是不小!结果,洪秀全在龙椅子没坐多久,就完蛋了。二奶奶你想想,手上有枪又炮,不是很拽吗?可为啥被官府一困,就败了呢?嗨,这天下吃吃喝喝,只有盐巴才是要命的东西,只是到头来,也不知道是朝廷没盐巴吃了,还是洪秀全他们没盐巴吃了,反正,都打得很不过瘾。他们这么一闹,把那破地方上的盐巴生意给搅黄了,嗨,咱们这地方上的盐巴可就吃得开了,外面的人的眼睛都盯上了。

李大信麻利地拨着算盘,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她还是做出在听半百男人说话的样子。那男人便得了指令似的继续说道,于是乎,官府一声令下,盐巴就运出去了,说是解救那些没盐巴吃的百姓,呸,我才不信,自古以来有几个官心疼过百姓?那些狗东西不贪污不抽重税,就是他们祖上积德了。你李家的爷爷可是当年天宝镇第一个报名参加运盐队伍的,他力气大,心也大,了不得!回来讲了好多外面的事情,都是没听过的,可算是开了大眼界了。

李大信冷冷地说,他死了,死很多年了。

那男子显出并不吃惊的样子,神经质般点了点头,对后面的长工、家丁和丫鬟说,大家等等,就一会儿,我跟二少奶奶说几句话,就几句话,你们不要催,不要催嘛。回头又对李大信说,我刚来到你们家当帮工的时候,就知道你李家爷爷死了,他可是大我二三十岁呢。他那长相,也了不得!那可是长得敦敦笃笃,肩膀又宽又厚,手比他身子还长得多,一脚能踢死一只老虎。听说有次他媳妇儿,也不知道你们应该叫是第几奶奶,反正是他媳妇儿,当面顶撞了他,他一把将她抓起来,就扔到院子里,腿全都摔断了,吃了几十副草药,都没好,过年那天还不她上桌子吃饭,她想不完,也想绝了,就拿一把剪刀扎进了心窝。

李大信乜了这男人一眼,一下也惊诧他年轻时可也是一个人材的,有模有样,那眼睛可真有讨女人喜欢的,尤其是侧脸,看起来更是俊朗无比,心下便想,可惜了一表人材,要是生在大户人家,再不济,也是一个官场中人,有好女人追的。看男人看得顺眼,她口气缓和了一些,道,他打我奶奶,你是听说的,那他打死老虎,可是你亲眼见到的?

后面的工人不仅没生气,倒还兴致勃勃地听两人侃着,听了李大信这话,都笑了起来,一个年轻长工说,是他没屁眼儿劲,还是你屁眼儿劲太大了,没打死老虎,倒鼓着腮帮子替别人吹起牛来了?

李大信看了看那年轻长工,道,就你会磕牙齿,天下的话都被你说完了!我看哪,我那个相貌堂堂的爷爷没打死老虎,倒是收拾过你吧?

那中年男子和一群下人,张开嘴巴大笑起来。

这时,李丛周带着众兄弟查看了家丁的训练和库房的管理之后,转到了后院,听到账房传来了笑声,而账房先生则提着裤子从茅房里出来,下巴高高地抬着,伸得很长的嘴巴吁吁着,让人觉得拉得极为爽快。

李丛周立马便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账房先生,怎么出来解手,怎么不关门?对了,除了其余两个管事的年轻人,还有什么人在账房里?哪来的这么多人?我怎么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什么?

账房先生见是主人,便迅速将裤子系好,紧走几步,走到李丛周跟前,毕恭毕敬地说,二奶奶今天辛苦,亲自来给下人们发放工钱,正和一个下人说话呢。

老三李丛科想过去看看,说,二嫂怎么插足账房的事情了?过去看看,大哥,过去看看,看看她在做什么。

老二李丛嘉对此心知肚明,却什么也不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双手叠着抱在肚子前,其实他肚子没发福,那搬抱着,还不如是楼着,以便使自己感到舒服和不漏任何心事出来。只见他脑袋微昂着,斜着朝天上看,眼皮不住地眨着。

老四李丛举也感到奇怪,将三个兄长好生看了几眼,说,对呀,即使要插手账房事情,也该是大嫂,而不该是二嫂,况且下面各房都还没发话,怎么就抡上她了?我那几个婆娘我倒是能收拾,保管她们的嘴巴不乱说,可二哥三哥那几个嫂子,也是来李家多年了,要是她们闹起来了,可不好办。

李丛嘉没吱声,李丛科对李丛举道,老四你乱说什么?我那几个婆娘,也不至于没家教,我还是能唬住她们的,要是她们敢到处乱说,我可抽她们嘴巴,绝不手软。

李丛周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说,不必去看了,不就是给下人们发工资吗?都是李家的人嘛,管一管,也没什么不对,况且你们大嫂身体一直不行,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连补品都吃成了一座山,那是那身子骨,唉,看样子是真不行了,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去了,以前可以吃一大碗,而今吃一口就吐了,连胆都快吐出来了。郎中每次来给她把脉,都拿她没辙,就只好让你们二嫂代替她去看着,农忙嘛,乡下的人欠的账要还,买的东西要有,更主要的是,云南贵州那边的生意要紧,一旦到了进货和出货紧张的时候,账房先生需要帮手。前段时间,他忙不过来,给我说了几回了,要二少奶奶搭把手。我也没腾出时间考察和雇佣一个新的账房先生,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兄弟三个。

说完,他看着账房先生,意思是,是不是这回事?

账房先生是个精明男人,自然明白怎么回答,当即就说,是的是的,大少爷——,瞧我这臭嘴,该打!我说错了,是你大老爷年前确实因为这事情找过我,这是瞧得起我!我也觉得李家产业越来越大,特别是盐巴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进货出货量一天天看涨,人手就不不够了,我这边管理账务也觉得棘手,那两个下手脑壳不够用,不是管账的货色,管家又是个细腻之人,李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管,管得紧,忙不过来,就跟大老爷也说过是不是再加一个帐房先生,这样互相监督,互相帮衬,对李家只有好处没任何坏处。但大老爷常年在跑马帮,贩盐的量更多,这事却没有解决,这次大老爷回来,尤其是李家的安危防范问题,是头等大事,家丁多是年轻人,心却复杂,长工多是成了家的人,按理说好管,可人心隔一张肚皮,还是复杂,是忙得不可开交,管家可真是管到家了,不能不说是累着了。我没有法子,只好叫上了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人虽说是妇道人家,可人极为聪明,做事不马虎,心思缜密,给下人们发放工钱,可是做得滴水不漏,比我强多了。你们过去看看她做的账,可是让人不得不佩服,真乃女中豪杰,天宝镇难得的人材。

李丛科问,地道刚开始挖,才二指长二支深,长工也没干多久,怎么就发工钱了?

账房先生眨巴着眼睛看到老三丛科,用右手不停地在两边嘴角处抹着,支支吾吾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肚子里说,都那么盯着我,我又不是你们李家主人,能说什么呢?便看着李丛周,拿眼光向他求救,大少爷你可是开腔呀。

李丛周干咳了几下,用手捏着下巴,对账房先生说,这个先不说啦,你先回去吧,下人数量确实是在增加,但再,也不是成千上万,发点工钱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就当二奶奶闲得发慌,来向你学习做账房的本事。

等账房先生一走,李丛周笑着对满脸疑惑的两个弟弟说,先放下这等小事,我们再好生巡查巡查,看看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万万不可马虎,草率不得。看样子你们还在挂念今天这事情,好吧,过一段时间我会告诉你们的,你们也不必再过多过问了,眼前还是李家大院的安全为大事,轻重主次你们可是那些得准的。天宝镇不是太平地方,每过十年八年的就有一次风雨,而且是狂风暴雨,都是冲着像我们李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来的,不可大意,要学会未雨绸缪,先把事情做好了,即便天塌下来,才不会殃及李家,即使殃及李家,也可以将灾患减少到最大限度。就不必麻烦老五老六她们了,老七人还小,读书是第一要事,也不必参与了。不过,按照习俗,托求媒婆先找一房媳妇,有人管着,我看也行,只怕他不愿意。其他人等,都得参加,不得找理由推托。

李丛嘉说,既然大哥的意思是让老七多读点书,那就让他各自好好读去,要是真能读出来,我们李家可是出了个真正的读书人,日后能混着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可是比做买卖强上好多。因此我认为就先不要考虑找女人了,他这个年龄多读书多吃苦,对他一辈子都是有好处的。

李丛周感到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了,但他忍住了,干瘪瘪地说,老二说得有道理,有眼光,对,趁现在年轻多读点书,确实没有坏处,你们兄弟两个,可得多向二哥学学,要想到自己是长着脑壳的,要看得到事情,看传,看透,还要说得有道道。说完,将长衫下摆一撩,刚好有一阵风来,将长衫撩起来,李丛周一时觉得自己不仅是李家老大,而且还有一股仙气,便有些飘飘然起来。

当年李丛周随还他那个还没到广州等地干所谓的大事业的父亲到荣州罗泉成都等地时,就常常看到诸多读书人和民间艺人,一个个皆披一袭青色长衫,不用旁人多说,只消一眼看去,那些清癯之人眉目鬓发之间,出落得犹如天人,尤其是一些白发满头,下巴处一绺灰白胡须,二目清亮若山泉,端正地坐于茶馆最阴暗的角落,正襟危坐,活脱脱地流露出一股仙气。后来又去了青羊宫,看到了很多穿着青衣拿着拂尘的道人,才明白市井中所见之人的仙气是跟眼前晃来晃去的诸多半人半神的人联系在一起的,便听得人说起青城山,说起道教,说起一个张道陵的人,被吹成真的仙人一般,也就知道了一座叫鹤鸣山的仙山,张道陵就是在那里创建了道教的,多少年月过去了,道教的仙风仙气仙味便冲出了四川,到了外面,无数道观就建成了,便有了更多身着青衣,手执拂尘的道人,让人看不到真正的仙家,却能从他们身上捉摸到半人半仙的神采,这日想夜梦的仙家情景,也就浸染到了自己,一抬脚也飘了起来一般,成为一个至少有仙味的。只是一觉醒悟,看到世间诸多怪相,远不是那股在青烟中若隐若现的仙境,未免心生怅惘。

毫无疑问,那时涉世未深的李丛周被所见的“蜀人重仙”之文化给吸引住了,从青羊宫出来之后,就开始幻想自己是仙人,身上各种气味都是仙人之味,步履轻快时恨不能驾着灰尘飞到天上去,因为成都阴天多,雨多,难得见到彩云,日子久了,让这个毛头小子时常生出诸多烦恼,自己终究没有成为真正的仙人。父亲在察觉了儿子的心思后,不软不硬地将他呵斥了一顿,说脑壳即使被牛踩了,也不至于想到当神仙的,神仙不吃饭,不屙屎,你也不吃饭不屙屎看看?要是你真的不花老子的钱,不吃饭不屙屎,我就成全了你。这么一来,他才明白自己就是一个吃的是香的屙的是臭的凡人,便收敛了那心思。尽管如此,父亲也并不多带他到各地游玩,说怕他性子野,学坏了,坏了李家买卖。

李丛周父亲曾经对李丛周那个心灵手巧,纺得一手好棉布,能炒一桌子好菜的妈说,老大的将来是李家的当家人,别看他一天到黑神撮撮的,接人待物没个样子,可他心大着呢。见他妈一脸平静祥和,以为她不信,便继续说道,我们老大的这种样子叫什么?叫“螺蛳有肉在心头,在肚皮里头”。

他妈脸色红润了,当然同意男人的说法,她将衣服前摆用两手指拈着,拉抻,展得平平的,然后放在腿上,说,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肚子里有几节下水?几兄弟就数他心里放得了事情,小事迷糊,大事不糊涂。只是你们男人再能干,也得有几个帮衬,他媳妇嘛,可得好好再找一个,多几个都没关系,要挑准,眼睛不要看到歪边去了。你瞧刚过门的那媳妇,可是丢人显眼的,过门没几个月,还没给我们李家缸里添点水,自己倒成了药罐子,让外人笑话我们李家是开窑厂,卖陶瓷罐罐的。

男人道,你就在我面前说点笑话,我笑了,放个屁就完了,可别在老大跟前说,老大究竟如何对待他婆娘,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就装着没看见算了,心操多了,自己烦,他们更烦,你们这些做妈的,可得管好嘴巴,想开点。

李丛周妈不屑地说,要你教哇?

李恩民说,我哪敢!

女人恨恨地说,哪有你不敢的?这李家,还有你不敢干的事情?你要是死在外头,倒也算了,可你厚着脸皮回来,什么事情也没干似的,你让外人看我们李家的笑话呢。

李恩民说,是看我的笑话,是看我的笑话。

女人说,不是看你的笑话,难道看我的笑话?要你教哇?

李丛周父亲在儿子娶了那个药罐子之前,隔三岔五也起出去闲逛,但并不走远,却已流露出要在外面干一番事情的迹象,后来到底被李家人察觉,但他坚决不理会日间长大的儿子的请求,勒令他一边在私塾继续念书,一边跟着他妈及李家其他人全心做买卖,而他自己,在李丛周在迎娶李大信之前的某天清晨,突然不辞而别,连自己婆娘都没打招呼,守门的家丁睡眼惺忪地给他开了门,还以为他是出早到茶馆里喝早茶,听从荣州来的川剧班子唱川剧,还低声下气地说:“老爷慢走,天冷,老爷多喝点热茶,暖身子。”他说:“你小子嘴巴甜,我没白养你。”大步而去。

几年后,这个叫李恩民的回来时,他老婆已经因为他的出走而气出了病,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越发严重,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一年中有大半年下不了床,一阵接一阵的唉声叹气连脾气最温和的李丛嘉都听不下去了,眉头皱得几乎成了永远都无法消失的褶皱了。

李恩民倒是一个厚道人,体贴女人,答应不走了,但呆了两个月,还是走了,女人哭得没了声气,李丛周的大媳妇体谅婆婆,清楚患病的苦处,空了就来陪她说话,给她抹背,说尽了好听的话劝她,但女人仍然恨那个远走的男人,一难过,就哭个不停,最后几乎就没有眼泪了,眼眶似乎也就空了,成了另只洞,看得大儿媳妇一阵阵惊惶。

李丛周也发现他妈不行了,让她吃遍了天宝镇所有郎中的药,都无济于事,即便在宜宾成都等地求来的方子,抓的草药,也没有治好这个可怜女人的病,只好拖着。

当李恩民有事再次回到天宝镇的时候,他老婆已经瘦得像一根草,见了他,苍白的脸色顿时活泛起来,却不想和他多说话,毫无血色的灰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李恩民好言宽慰了一阵,也说了对不起女人的话,女人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几个儿媳妇赶紧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殷勤地在哭得软如泥的老女人身边唧唧喳喳地走来走去。李恩民肚子里冷笑道,要是老子不在的时候,你们这么孝顺,才算是人呢。

卧室里,李丛周第一次看到了里恩民带回来的两东西,一把手枪,一颗拳头大的炸弹和一盒子子弹。李丛周年轻,也被这些东西给迷住了,当他将这些东西拿给他妈看的时候,他妈吓得倒抽了过去,两眼翻白。李丛周赶紧叫人请来郎中,一家人胆战心惊地熬了一晚上,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李恩民见自己的宝贝被儿子拿去给在他看来已经是一个“活死人”的女人看,勃然大怒,便将李丛周拉到院子里,伸手就是几耳光,勒令他跪下,厉声说,老子在外面做什么事情,你别问,你若再问,老子打断你的腿,打掉你所有的牙齿。

李丛周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李恩民却没听明白,更加生气,便甩手又给了儿子几记重重的耳光,喝道,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我的东西给你妈看,她能看得那些东西吗?你长的是脑壳,还是核桃?她是要死的人,能看这些东西吗?你看了不是也吓得屙稀屎吗?老子看走眼了,看错了你。

李丛周向来很忌惮他父亲,如今闹出这么一件大事,他也感到自己做得不妥,就乖乖地跪着。正在这时,连同最小的老七李丛水,从门缝隙中朝里看,幸灾乐祸地小声说着话。李恩民听不得这些话,一怒之下,将门后的几个小子吼进来,道,既然你们喜欢看稀奇,看笑话,那好,我成全你们,都给我跪下!你,你是老大,跪出样子,腰杆伸直了,别给我摆出驼背子的样子!

兄弟五个齐唰唰地跪在院子里,李家人谁都不敢来劝。

李丛周的妈缓过气来了,对几个已经被李恩民的怒火搞得心不在焉或满肚子不快的儿媳妇和几个丫鬟说,老爷做得对,该管教的就得管教,免得长大了之后翻天,气死先人。

这事情引起众兄弟的不满,老二李丛嘉说,一切都是大哥招惹的,害得我们都跟着罚跪,膝盖都破了,他倒还好,优哉游哉的,装得很诚实的样子,我看不惯。

老三李丛科说,妈也是,即使没见过枪和炸弹,也不至于吓成那样子,大哥更是脑子开岔了,明明知道妈见得不那些东西,却还要拿去给她看,什么意思嘛?是要害妈?即使不是害妈,也是昏头之举。

李丛举的牢骚话最多,在他看来,只是兄弟五个被罚跪,两个妹妹却在旁边看笑话,感到很不公平,女娃娃也是李家人,凭什么不能跟着一起跪?

李恩民听到了李丛举这么一说,就把两个妹妹叫来,当着她们的面问,你们笑话他了?两个女娃娃给吓着了,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恩民大声道,问你们话哪,你们嘲笑他们了?都说什么了?两个女娃娃仍然支吾着。

李丛举仍然不依不绕,对两个妹妹道,你们笑话我们了,说我们脑壳笨,跟着犯傻,还说我们就跟书上画的秦桧一个样,可笑得很。明明是大哥犯错,要跪,该是他个人跪,凭什么要我们跟着受罪。即使跟着受罚,我们做子女的,都有一份,你们凭什么不跪?平时你们不也是跟我们抢吃抢穿的吗?

叫两个女儿做针线活去之后,李恩民走到丛举跟前,带着鄙薄的口气说,她们是女娃娃,将来要出嫁的,不是李家的人,况且她们是你妹妹,亲妹妹,不是外人,你陪大哥跪了,就把气撒她们头上了,你还觉得有意思?当哥的不替自己的妹妹担待,也就算了,可你说了这么一箩筐的屁话,我都替你脸红。

李丛举并没被李恩民的话制服,他挺直了身子,道,她们不跪,我不服。

李恩民说,那我就让你服,再让你把嘴巴闭上!说完,便掌了李丛举两嘴巴,血都流了出来。

当妈的听见响动,赶紧过来,责怪李恩民老是打人,跟孩子使气,就跟一个老娃娃似的,小娃娃们做得不好,教训就是了,不必老是动手,爪子发痒了?

老大老二老三都知道老四挨打了,便不敢做声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跪着。

李丛周黯然地说,自找的,活该。

老七李丛水还是个小孩子,见李丛举嘴里流血,便悄悄地问,四哥,血是什么味道?甜的还是咸的?我也想尝尝。一席话让众人笑了起来,也缓解了家中气氛。

李丛科对李丛水说,咸的。要不我给你几巴掌试试?

李丛水赶忙将身子朝后一让,便嚷开了,你敢打我,看爸爸你打死你。告诉你,血是盐巴做的,血是盐巴做的,可盐巴是白的,血怎么是红的呢?

李丛嘉在一边没好气地说,你挨了打就知道了。

李丛水就问李丛周,大哥,挨打是什么滋味呀?

李丛周回答道,要不是看你还小,不然我就给你几巴掌,你就知道挨打的滋味了,你挨打挨少了,是该收拾收拾你。

李丛水说,我又没做事情,爸爸当然不打我。

罚跪结束后,李丛科等老大老二老四走开后,对李丛水说,他们说的话还没有你放的屁有味道,你想知道血为什么是咸的吗?

李丛水认真地点点头,抿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李丛科冷不丁揪着他耳朵,要将他提起来。李丛水疼得锐声惨叫,鼻子嘴巴都歪到脸上去了。李丛科说,现在该知道了吧?李丛水缓过劲来了,仍然认真地问道,没流血呀,三哥,你不知道怎么乱说?李丛科想了想,叉着腰站在李丛水面前,命令道,屙尿!李丛水那时正有尿意,便蹲下去,要拉。李丛科说,别忙别忙,我拿一碗来。李丛水将碗放在身前,抓出小鸡鸡就拉出一股水来。李丛科说,手指蘸来尝尝。李丛水道,那是尿,我不吃,要吃你吃。李丛科又要去抓李丛水耳朵,说,不吃尿就把你耳朵给揪下来炒了给爸爸当下酒菜吃。李丛水咕哝着,用胖胖的手指蘸了一点尿,放在了嘴里,大声喊道,哇,咸的。李丛科说,尿跟血一样,都是咸,血就是尿,尿就是血,明白了吗?李丛水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明白了。李丛科走了,可他刚走到腰院的大门前,李丛水就在他背后尖叫,血是红的,尿是黄的呀,三哥,你这个骗子,大骗子,你乱说!李丛科和听到这话的管家笑得想到地上打滚。管家笑过了,忽然想起什么了,便说,七少爷,该背书了。李丛水嘟着嘴巴说,我背不背书,你少管,你个管家,真讨厌。说完,挥舞着短小的四肢,啪啪啪啪地跑向书房。

巡查完毕之后,李丛周到天宝镇谈生意去了。

李丛举对李丛嘉和李丛科说,我倒是奇怪了,老大近来神秘得很,他肚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李丛科抢在李丛嘉之前说,我也看出来了,刚才我就感到大哥脸色不阴不阳,说话也是东一下西一下的,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还有,账房先生也是支支吾吾的,好象肚子里有话,却又不敢说出来。大嫂也奇怪了,她怎么突然管起了账房里的事情?二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要干什么?

李丛嘉也在琢磨这事。他没有立即回答李丛科的问题,只见他将手背在屁股后面,身子摇晃着,眼睛看着地面,地上有几只白蚂蚁在爬动,他脚动了动,像要将那些弱小的东西给踩了,但他还是将脚回来了。

李丛科道,二哥,你说说,大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丛嘉将两个兄弟看了看,说,依你们之见,大哥此举是什么意思呢?

李丛举说,问你哪,还问我们。

李丛科说,以前老大回来,呆个十天半月,充其量一个月就走,说跑马帮虽然辛苦,但云南缅甸那边生意好,忙得不可开交,不敢偷懒。可这次,都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他要走的样子,带回来的那些马和骡子,倒是喂养得肥肥的,肚子都快将四根蹄子给压断了。

李丛嘉说,前几天他还买了大量的歪脑壳船,我也没问他买来干什么。听说当年爷爷就是坐赶着这样的船,从伊水出发,再到釜溪河,过沱江,把盐巴运到外面去的。但咱们现在开的盐号主要靠盐贩子将盐巴运来,我们再卖出去,即使亲自去富顺荣州那边去买,也没必要买那么多。确实奇怪,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他至少应该跟我们通声气,免得以后为了钱的事情闹得大家都不舒服。

李丛举说,先不说歪脑壳船了,他挖空心思要做大买卖,对我们李家来说毕竟不是坏事,万一哪天他不跑马帮了,回来做水路盐巴生意,就有了底子了。不过,现在大家关心的可都是家里的事情,眼睛都绿了,肚子里的下水也不那么弯弯绕绕的了,怪得很。我怎么老觉得老大他有什么大举动。

李丛嘉偏过脑袋问李丛科,老三,你看呢?

李丛科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李家确实需要一个真正当家的,没有一家主主,怎么行?可眼下爸爸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要是他死了,有没有人给他收尸?万一还活着,他又在哪里?在干什么?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等等。要是老大真的掌管了我们家了,大事小事管得好好的,可万一哪天爸爸又回来了,老大会让位给他吗?

李丛举说,说到点子上去了。我看,老大绝对不会让位置给爸爸,从小我就发现老大恨爸爸,爸爸每次收拾他,也是毫不留情,下手很重,老大只是爱惜面子,每次都撑着,不让我们下面的弟弟妹妹看他的笑话。

李丛科说,我还不是被他狠揍过,我怎么就不计他的仇呢?

李丛举说,那是你,我说的是老大,他现在要当家做主了,可他变得越来越不像李家人,以后可有我们受的。

李丛科说,二哥,你就不要再闷了,家里就数你最了解老大了,你再说说看。

李丛嘉说,你们说的,我都看在眼里,说得也有道理,老大早就当起这个家来了,即使妈还没死的时候,爸爸几次三番地回来,都没有要住下去的样子,大哥理所当然地做起了家长。我倒是觉得大哥有一点很像爸爸,那就是也爱在外面干,其他的嘛,却很不一样,他可比爸爸想得多多了,很会算计,他二房三房都是他一样的德行。

说到二嫂李大信的时候,李丛嘉眼露凶光,一脸的憎恶和仇恨,李丛科和李丛举见到他这副表情,都吃了一惊,虽然他们都知道李大信跟他的婆娘们说不到一块儿去,经常吵架,李大信每次都占了上风,但那是女人之间的事情,不至于让一个男人都跟着自己的婆娘仇恨婆娘们的敌人吧?

李丛举说,二哥的意思是,老大现在是我们家的当家人了,他二房的就是因为这个,先开始掌管账房,以后可是什么都揽了?

李丛科说,这么说,也对,老大的大房身子骨差,管不可账房那类事情。可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呀,他是大哥。

李丛举说,三哥说得有道理,毕竟他是大哥,长兄当父嘛!

李丛嘉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声地说,大哥又怎么啦?是大哥就听凭他一个人包揽,我们只配在一边干站着?只要老人还活着,老大就没有资格出面擅自主管家里的事情,否则,就是不孝,忤逆不孝。他这么一来,其实是故意咒骂爸爸早点死,死在外面,连尸体都烂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李家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了。

李丛科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头听,便回头来,又摸了一下脸颊,说,二哥可不能这么说,你有什么凭据吗?

李丛举粗鲁地吐了一口唾沫,胡乱揩了,咬着牙齿说,二哥说得极是,问得好,问得好,问题可就在这里。大哥他就是希望爸爸永世不得回来,最好被那个什么咱们的老乡喻培伦做的什么炸弹给炸死,炸成肉泥,谁都不认识,那他就得逞了。大哥的心思,我可是吃得透透的,因为我是做兄弟的,不好说出来而已。他的算盘可是敲得精!

李丛科对李丛举道,老四你冷静点,二哥比你大,见的事情多了,看问题比你看得清楚,他怎么说,我们就支起耳朵好好听,不要随便乱说,要是我们说的不是那么一回事,以后在大哥面前怎么做人呢?还是让二哥说。

李丛举火了,红恋脖子粗地说道,别在我跟前装老练,三哥,我看你就是屋檐上的冬瓜两边滚,大哥那边你说好听的,二哥这里你也拍着马屁,就欺压我比你们小,可我也只比你小两岁,你就那么聪明?我看二哥说得对,我长着耳朵,不用你提醒,听得好好的。我看你才应该好好动动你脑子,不要被大哥的表面现象像麻雀屎一样把你眼睛给糊住了。

李丛科的脸不知怎么也红了,粗声粗气地道,都是一家人,一开口就说冲人的话,至于吗?大哥还是为我们李家做了很多事情的,人不能老说打脑壳的话,做睁眼瞎?

李丛举叫道,你说我是睁眼瞎?

李丛科道,说你是睁眼瞎,还是轻的,要说重一点——

李丛举的唾沫立即飞到了李丛科脸上,有本事的就把屁放干净!

李丛嘉不耐烦地瞪了两人几眼,道,不要吵了,耳朵都被你们震聋了,现在我们说的是大哥的事情,要齐心,现在事情没脑明白,你们倒闹起来里,能成什么事?

李丛举听罢,狠狠地擤了擤鼻子,闷声不响在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

李丛科道,还是二哥你说,我们都听你的,如果大哥做的事情大家都没意见,我们也听他的,反正你们是做哥的,做兄弟自然就只听哥哥的。

李丛嘉道,其实,我倒不觉得大哥有多么了不得,毕竟是同一个奶上吊大的兄弟,不至于闹到仇人的地步,倒是他二嫂,怎么看都像一个妖怪,在我们李家跳上跳下的,谁都不放眼里,天宝镇要出一个武则天了。

李丛科一听便乐了,道,怕是我们李家要出一个土皇帝吧。

李丛举不以为然地说,说得那么玄,老大二房也就是多事,爱出风头而已,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企图。女人嘛,哪个不是唧唧喳喳的,天天在院子里摆着屁股乱窜的?二哥你那几房,不也是一天到黑话说个不停的,三哥的也不例外吧,我那两个,也是叫得我脑壳发胀,女人要是半天不说话,那才叫累,无法活下去。

李丛科说,你不是说还想娶两房吗?

如此一来,三个人便由老大李丛周说到了再娶两房女人的事情上去了。关于女人,李家男子比天宝镇其他大户人家的男子更有兴趣,而李丛科尤其如此,只要说起女人,天大的事情他都放得下,使得他一房的经常说天下的女人都欠他的,他要在她和几个妹妹身上找回来,她们几个可是要遭殃了。话是笑话,这李家老三丛科出落得一表人材,打小都是天宝镇数得着的美男子,加之多情,对女人好,好得让女人都惊讶他比女人还多情,便是很多女人心中的男人,想得哭个不停的女人不在少数,这也是丛科最得意之处。大凡被女人喜欢,与在官场春风得意一样,都是男人傲视天下的资本。不过,在李家人看来闷着脑壳做事情的老四李丛举,似乎对自家女人过于苛责,反而对外面的女人颇有好感,几个兄弟还小的时候,只要见到好看的女人,老大就做出懂得欣赏的样子,目光坚定,老二则有些羞怯地望着女人,眼里满是温柔,老三则笑眯眯地吞着口水,一个劲得说着赞美的话,老四的眼睛则像面团一样粘在女人的屁股上,脸色平静,心如潮水。

突然,李丛嘉恶狠狠地说道,这个跳来跳去的女人,可恶,实在可恶,可恶之极!

李丛科和李丛举由于在一边兴致勃勃地论说着女人,一时没明白丛嘉话中的女人是谁,异口同声地问道,谁可恶?

李丛嘉鼻子里极重地抽了几下,没有回答,起身走开了。

李丛科说,从小二哥的气性就大,现在一点都没变。

等下人被全部打发走了之后,李丛周才将李家弟弟妹妹,管家,新聘请的家丁教头,账房先生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这种形式的会议在李家并不鲜见,却在那个吃鸦片几乎败家的爷爷之后,很少举行,大多是在灾荒年月向各地涌来的灾民施粥或发放一定的灾物,年关时节开个会慰劳慰劳家中各位,说是辛苦了,过年了,得好生歇息歇息,吃好喝好睡好玩好,如果遇到兵患要拿主意的时候,一家子人才能聚集在一起。在爷爷以上辈分,也就是李家刚刚兴旺,在天宝镇开始形成一定的势力时,尤其是在嘉庆年间爆发了白莲教起义,天宝镇也波及到了,镇内镇外人心惶惶,大批民众涌向天宝镇,天宝镇一夜之间人满为患,李家当时的院落还没这么大,仅仅是一个两进的,四面高墙相围,只有一道大门的宅院,修得还算牢固,免受了灾民的讨饶,集中所有人的脑壳而不是只由一两个人决断的方式,就在李家盛行开来。

至于白莲教是什么东西,天宝镇没人说得清楚,有人说是响马土匪,专做杀人越货的事情,有人说是他们是专门跟官府做对的,只要是吃官粮的,一律格杀勿论,他们奔袭在湖北湖南和四川,官府震惊震怒,正在纠集力量镇压,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人说纯粹就是一些武术高强的民间人士,某天头脑发热了做的事情,不必太过当真,只要保护自家财产,当安然无恙,也有人说就是一个新兴的宗教组织,属于与西方相近的宗教革命,更有人说是一群豪爽的江湖义士,打着白莲教这个旗号,组织民间的反清力量,与官府抗衡而已,成不了多大的气候,到底还是要被杀头的。

但随着川中“啯噜子”大量加入白莲教青莲教,天宝镇的读书人和官府中的官员,包括李家在内的大户人家,就终日惴惴不安。据李丛周爷爷的话说,他的爷爷,也就是李丛周这一辈人要叫的太祖祖那一辈,年纪轻轻,脑壳也不晃一下就参加了白莲教,但白莲教很快就失败了,他们中剩下的就和其他有心做点事情的人,成了啯噜子,联络了各地的白莲教人员,参加了天地会,却也没多大出息,脑壳一冷,跑的跑,散的散,没跑没散的,也心灰意懒。

因此在李家一遇到这样的大事,会议是必须开的,当家的拿出想法,要下面的人参议参议,最后举手决议,但最后仍然是由当家的裁决,尤其是大家的想法与他不一样的时候,他就全力按照自己的计划和想法实施,搞得后来一开这样的会议,家中男女就事先嘀咕开了,既然是你一个人拿主意,就不必浪费口舌和工夫,你尽管开口,照直说了,大家依着办就是了,因此,在李丛周爷爷吸食鸦片之后,这类会议虽然照开不误,但业已是名存实亡了。

在李丛周爸爸当家后,家庭会议开得更少了,却也开过几次,给李家后人留下很深的影响。李丛周以当家人的形式召集大家开会,还是头一次,尽管他一再声称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再耽误,而爸爸又不在,生死不知,他是家中老大,只好先将大家召集起来,商量对策,但家中人还是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在这片人人面色看起来如平静之水的李家后人情势中,老二李丛嘉和老四李丛举却时时露出对李丛周的不满和不服。当李丛周将长工辞退的原因一说出,李丛嘉和李丛举只是惊讶地吁了几声,发问时也还沉得住气,当他们听李丛周说李家老少从明天起,都得带上工具参与挖地下室的时候,李丛嘉呼地一声站起来,厉声表示反对,说,你简直是异想天开,竟做出这样的决定,脑壳是不是走路不小心给摔坏了?李丛举也站起来帮腔调,说,纯粹就是瞎胡闹,地道不挖可以,长工被辞退也是应该的,可有必要再挖一个地下室吗?我们家的仓库多的是,多少粮食和货物都能装得下,即使将来仓库不够了,后院不是还有堆杂物的房子吗?房子即使不够了,不是可以再修吗?两边的腰院侧院空也就是空着,没人走动,有的都发霉,何不用来修房子呢?

李大信突然冷冷地说,老四话说得一点都不错,句句都有道理,心思也还是放在家里的,但一味指责你们大哥,哪里都说不过去,长兄如父,必须得尊重,还得听他的。念你小小年纪,虽然娶了妻室,也就不责怪你了,不过你这话,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李家人时下最容易拿来摆当桌面上谈论的,就是李家兄弟姐妹开的会议,做的事情,其他妻室都没参与,包括大奶奶,即李丛周的一房太太,惟有李大信参与了,不仅参与了,还毫不客气地对李家人横挑竖拣。

李丛周故意干咳了几下,让众人安静下来,才转过脑袋对李大信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了,账房那边可是丝毫马虎不得,你尽管在那边做就是了,现在我们几个兄弟在一起开会议事,是李家内部的事情,你就不要掺乎了,要是大家心齐,能说到一起,形成决议了,每个人照着做就是了。

李大信说,我就坐一下,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又不是要挡你的道,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不要管我,说你的事去。

李丛嘉说,账房的事情,也是李家的内部的事情吧?按照大哥的意思,不能参加属于李家人自己的会议,那李家的账房事宜,更是李家的大事,二嫂是女人,难道就可以插一条腿进去吗?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丛周不动声色地说,都是李家的。

李丛举说,都是李家的事情,说起来是没错的,但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大哥说说这不同之处在哪里?

李丛周没有看李丛举那张因为激动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灰,看起来一股阴煞杀气的脸,而是接过下人端来的茶碗,说,怎么早不沏好,现在才端来?他们每人一碗吧。

下人说,都砌好了,盘子里放着呢,我这就给他们端。

李丛周问道,是新茶吗?

下人道,回老爷的话,是新茶,给你泡的可是头一碗。

李丛周抬头一看,这人手中端着一只精致的木盘,里面还放着两只茶碗,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少年,手里也端盘子,盘子里也有茶碗,正依次放在李家人面前的小桌上。

李丛周肚子里掠过一丝疑问,这管家,是老花眼了,还是脑子不够使,怎么招来的下人都是男的?难道各房太太的丫鬟都要换成男的不成?那整个李家阳气不就是太足了,乃至过剩了,都成了真正的阳宅了。既然阳气过剩了,势必引起诸多不顺,那李大信安插在李家男人中间开会,不是可以弥补一些阴气,和谐和谐嘛。他想起三女李胜男居然也嚷着要参加会议,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三房的是个温顺女人,只要他晚上去他那过夜,她简直就跟小时候过年节一样,对他言听计从。如果但从做房事这一环来看,他是最想经常去三房那的,那女人即使怀胎生女,但身段依旧保持得极好,皮肤细腻白皙,床上活也是样样翻新,使得他魂魄出窍,不能自已,常常因为过度兴奋而喊得很响,房外都能听得,事后倒觉得有些没有颜面,让李家上下的人背后咬舌头。

人是怪东西,越其越温顺越体贴之人,往往是将其有意无意读冷落,对陌生娇好的女人又来了兴趣。但一旦某天身子又热了,突然想起以前那个娇好之人,厚着脸皮前去,说上一席好听动听的话,让女人心先软下去,然后再将她压在身下,在她身子上尽情胡来。

但这种兴奋劲越来越少,三房那边就去得少了,倒是女儿胜男越发招人喜欢,几岁的时候就喜欢傍着大儿子李大世玩,要他教她念字。

李大世说,你慌什么,到可该念书的时候,有你念的,念得你像不念了都不行,私塾先生的戒尺把你手掌打得稀巴烂,还不敢到爸爸妈那里去苦鼻子,不过哭泣可以,就是还要挨爸爸两巴掌。

李胜男说,那是为什么?

大世说,不为什么,就是你喜欢找打。

李胜男说,那我就好好念,不让先生和爸爸打我。

虽然没有一眼一眼看着李胜男长大,每次回来,只要看见,都惊异又长了一截,必得抱起来好生亲几下,每次李胜男先是笑几声,然后就是大叫,爸爸你胡子扎着我哪,好疼。除此之外,他委实没有更多的时间跟她在一起,突然之间听说她要参加会议,才想,儿子长大了,没想到李胜男也长大了,想这人活一辈子,日子过得实在快,小的长得快,年长的老得快,不免一阵唏嘘。

三房的被逐渐冷落之后,终于在某年冬天瞅准李丛周带着马帮回天宝镇歇息过年的机会,跟他好好做了一场,不久便怀上了。李丛周心知肚明,却也没说什么,照旧在四房婆娘之间走动,享受她们的身子,把一个男人的好处和龌龊都给了她们。他也看到下面的几个兄弟在他们的婆娘之间轮番享受,好不快活,便想,李家家大业大,看来已成定势,得倾力维护,不要出现任何差池,要是败在自己手上,那可是造孽。因此,他对三房的所作所为都没放在心。来年的十月,三房肚子一疼,便生了,原是要个带把儿的,眼见到的却是一个千斤,但还是疼爱有加,在他还在外面奔波的时候,给女儿取名李胜男,其实就是要超过那个在李家招摇之极的李大世,后来干脆对女儿说,你要是超过了天宝镇所有的男人,那妈可就是没白疼你了。当年底他回来的时候,见到了新生的女儿,自然是一喜,本来对她擅自取名要作追究的,但念及女人当初与自己的情分,自己对她的冷淡,也就罢了,回来的第一夜就是跟她过的,哄着女儿到了后半夜,才将放在一只用柏木做的摇篮里,再将女人衣服一一褪去,两个人拥在了一起。女人悄悄地抹着泪水,将脑袋别在一边。

快活够了,李丛周余下的日子不是扑在李家在天宝镇的大宗买卖上,与李丛嘉里里外外忙着,要不就是与大房四房厮磨在一起,但要是掐指算算,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二房的李大信,这自然让三房和四房的两个女人恨恨不已。三房的在李胜男五岁的时候,竟然又怀孕了,让她大喜,她知道与男人的相处时间太少,因此每一次就是一个浓重的节日,她得把身子养好,衣服穿得端正,静心等待他来敲门,然后用整整一夜的时间,将全部的功力使出来,让他快活如神仙,而他做完后都要说诸如此类的话:“你真是一只母老虎,一头母狼,不显山不露水,一展劲,就快活得要人死!”临出门时,还说,“好好养着,下回日翻你!”尽管他言行粗鲁,但她欢喜这样的话,将它们当成了这个忙碌的男人给予她的最高褒奖。因此当她再次怀上了,日日要吃酸的才能下饭时,她可是得意得要飞起来了,见了其他姐妹,有意无意地说着一些硬话,让几个女人吃惊之余,也明白了她肚子里肯定又有了,便私下奚落道:“没长脑壳的,要是再生不出个有鸡巴的,看你不笑成僵尸才怪。”大半年后,一个小子哇哇坠地,她在李家的地位便迅速飙升,虽然还没达到李大信的高度,却足以让她感到满足。这次她和他商议了之后,给儿子取了一个名字:李玉松。李丛周取这名只是觉得好听,念起来顺口,没其他想法,女人却不是这样,她在心里喊,儿子,老娘可是遭了冷眼冷色的,可以说是落了难的,你可得像山上的松树一样,挺直了腰杆站直了,给老娘我争口气。

但从后来发展的情形来,倒是女儿李胜男有一股子蛮劲,做事情有条不紊,条理清晰,口齿清楚,尤其对李家这个庞大家族的家务事尤其上心,跟李大信也极为谈得来,常跟在李大信屁股后面进进出出,心思之缜密,让李大信都极为惊讶,而天宝镇的人,往往将她当成了李大信的女儿,想与李大信套近乎的,往往还递上一包红塘一袋核桃,说一席恭维的话。李的熬心也不作说明,任凭那些人说去,肚子里却道,妈哟,要真的是我屙下来的肉就好了,她和大世,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又这么聪明,能干,可是打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情哟。

但三房的却是又惊又怕,担心李大信将女儿害了,但后来,她发现李胜男居然跟李大信的性子极为相近,她不得不关起门来,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面容,想着女儿的样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就是命。儿子李玉松文雅,安静,眼睛不大,却清亮得人见人爱,某天跟她去天宝镇闲逛,先是吃了一块油腻腻、香喷喷的黄粑,再吃了一碗富顺豆花,在西门外的菜场旁边,看到有一堆男人在街口兴致勃勃地下象棋,竟然一站就如大树,根深深地扎在了地下,喊不应,拉不动了。三房的大惊,这下子莫非喜欢象棋?李丛周回来时,儿子已经能够下象棋了,过了一年,李家大院子里只要能下象棋的,全部败在李玉松手下。最女人她骄傲的是,李大世莽声吼着要和李玉松下十盘,结果输了九盘。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大世就很难再鹰一盘了。这让女人获得了报复的快感。李大信倒放得开,她懒洋洋地对李大世说,你三妈那是没见过世道,目光半寸长,玉松就会下几盘烂象棋,她就跟当了皇后娘娘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给我长长脸争争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要清楚,玉松也就是一个在巷子里夹着过日子的人,看不出有什么大本事。李大世这才缓过气来。

这次重大的家庭会议,李丛周也是想将几个兄弟的娃娃们叫来,事先让他们看看一个家是怎么操持的,学一点日后成家立业的本事,特别是让他们看看操持一个家的辛苦和不容易,别只想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转念又想,都还是青屁股孩子了,把他们叫来,除了叫嚷嬉笑之外,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有心想叫大儿子李大世来的,又怕引起众怒,说他心眼长在一边,偏了。但他一时糊涂,以为二房的李大信已经被他私下应允可以参与账房管理事务上是名分上无可指责的,让她参加李家会议,也是天经地义的。但他显然忘记了,下面几个兄弟,除了老七李丛水稍显稚嫩之外,其余几个早已成年,娶妻生子,李家大事小事,都是不可唬弄的。李丛水那时也年满十四岁,上头两个姐姐,即李家兄弟姊妹中的老五老六,均已出嫁,但老五却经常回娘家来,问寒问暖的。老六大多是在过年时才回来走走。

李丛周望了一眼坐在最末尾的老七李丛水,心想,要不了几天工夫,他就是成人了,抽个时间,托人给他找房媳妇,先把他心拴住,也好管教。突然想起他正在念私塾,便想,也罢,多读书,读圣贤书,读好了,可就是人上人了。但他小子有这个心劲吗?他到底有没有读书的本事呢?他神色严峻地又一次看看了李丛水,后者正佝着脑袋,显得心事重重,嘴巴闭得很紧,嘟得很高。

下人上来续水,见大家脸色黑冷,嘴闭着,屋中清静得如没有人在场一样,略微吃了一惊,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双眼快速扫视了一番众人之后,才缩着脖子,急步跨过门槛,赶紧从李丛周开始,依次续上滚烫的开水,然后极快地出去了。

回到厨房,这下人对其他几个人说,今天好象撞了鬼一样,一清早就看到李家老大和他几个兄弟黑丧着脸,坐在厅堂里,谁都不说话。半个时辰前我去给他们泡茶,他们一声不吭,我还以为是我进去泡茶,打扰了他们商议事情,可现在,他们还是先前那个样,一个个死了娘老子似的,绷着脸闭着嘴巴,还是不说话,倒是茶喝得干干净净,莫非一家子兄弟坐在一起,就是为喝茶来的?即使要喝茶,也得讲究讲究,去茶楼,还可以抱婊子呢。

一个中年女人道,不要说那些没屁眼的话,李家少爷们可是正经人家的少爷,没见过在外面胡来的。

这下人嘴巴里咕了一声,大腿一拍,指着中年女人说,大婶,说句得罪你的话,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没看见没听见过的事情,比李家的盐巴、茶叶和银子还多呢。有个事情你们想听不想听?要听的,放个屁。

中年女人不满地瞪了那男人一眼,将身子一扭,脸便朝着门口,不搭理他。

另几个年轻一点的,被那神秘劲撩得心急起来,迭声催促他快讲,少卖关子,不然你一个人到伊河边脱了裤子放你妈臭屁去。

那下人说,行,我说,但这趟泡茶,谁代我做了?

几个人立即撇嘴拉脸,道,你说了你妈半天,就是想偷懒,没门儿,今天该你上去冲茶,就该你跑腿,我们的事情都还干不完,还要替你做,就你妈想得出来。

那下人见计算不成,只好先去给李家弟兄们续水,回来后,道,还是闷着,谁都不搭理谁,简直奇怪,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怕是要出事的。

一个右手长着六根指头的小子朝他挥了挥手,将第六根指头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赶快说你那件烂事。

那下人啐了一口,说,滚你妈那个批哟,既然是烂事,你们还扭着不放啊,呸!

中年女人乜了他一眼,轻蔑地说,就当是你放屁。

那下人说,大婶,不说你,你是大婶,我不好意思说你不好听的,但你也不要一个人戳在那边,磙子似的,以为别人抱不动,不敢动你。当然,我们是不敢动你一个小指头,可你也不要一会儿不阴不阳地丢一句话过来,砸得死人,牛都踩不烂。

说罢,那下人他坐下来,点上一支自家地里种的烟叶卷成的旱烟,烟味呛得中年妇人骂骂咧咧地将凳子挪到了门外,说,一天到黑就知道熏熏熏,把你心肝都熏黑,一身肉熏成腊肉。

那下人说,我确实就知道一天到黑呛呛呛,反正又呛不到我。反正爱不爱听没关系,我说的事情,你们可得把嘴巴管好了。

几个年轻人急了,叫道,滚你妈哟,到底是什么事情?那么严重?吃麻糖吃多了,把胯给和鸡巴都都粘住了,莫非嘴巴舌头也给粘住了?要不要用棍子撬?

那下人道,你们妈的屁股才翘哟,尽说砍脑壳的话。他犹豫着,嘴巴里的话沫子随着烟雾冲了出来,到底讲不讲呢?那么大的事情,讲还是不讲?

众人异口同声地叫道,讲!

他猛地唾了一口,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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