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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丛周祖父名叫李孟可,年少时便显露出读书的兴趣和天赋,加之私塾的先生执教严谨,他年纪轻轻便考取了秀才。后来教书先生与天宝镇官府某官员的小女儿相好,相约私奔,不料消息走漏,两人还没跑出天宝镇就被捉拿。那官员念及小女痴心,教书先生虽说清寒却也是正人,便网开一面,将其放了,回头对同僚和亲戚说:“哪个男子都可以跟他们喜欢的女人相好,只是我家的女儿不可嫁他那号人。也罢也罢,看在孔老夫子的面上,饶他这一回。”没受到惩罚,连一句侮辱的话都没有,教书先生颇感意外,却也迅速明白其实那是羞辱,一顿号哭之后,发誓永生不再进天宝镇,携包远去。在他离开天宝镇的时候,李家人和天宝镇的人都抛给他冷冰冰的眼神,惟有李孟可哭得凶,大骂官府中人实则是一群道貌岸然的混球,那官员不就有几个毫无姿色的女儿吗,没什么了不得的。他一边安慰师父,一边正告父母,他要跟先生远走高飞,做他一辈子的学生。

话一出,李家像挨上了地震。李家那时刚涉足盐巴生意不久,且呈上升势头,加之兼做的茶叶棉花棉布麻布丝绸菜油等买卖稳中有升,业已是天宝镇数得上的富裕人家,虽然还不能说就是足以震撼天宝镇的大户之家,但规模却越来越大。自然,这份庞大的家业需要业已成人的李孟可来支撑。他下有三个妹子,两个业已出嫁,第三个也年满十五,当家的也发了话,说再过一年,就替她寻好婆家,一俟时机成熟,便可出嫁。只是时运不济,大妹子出嫁后很快有了身孕,却因不小心喝了生水小产,命虽保住了,但身子骨却每况愈下,成了夫家的累赘,乃至常被丈夫殴打。李孟可年轻气盛,得知大妹的景况,曾带人到妹夫家,不问青红皂白,就将那薄情狠毒男人一顿好打,但好景不长,那男人照旧欺负女人,说是自己的婆娘,自己想怎么待就怎么待,哪天不高兴了,就拉出去卖了,谁也管不着。二妹子情况稍好,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富足。她嫁得最远,几年才回娘家一次,最后一次回来,是因母亲重病身亡,安葬了母亲之后,她自此便断了对娘家的念想,不再回来。李孟可和他父亲却并不特别难受,连一点惊讶都不曾有,原来这二女子向来与父子俩不和,小时候,父子俩曾一度打骂她,理由是她太犟太倔,性子烈,言语冲,眼里老喷着怒火,一张娇嫩好看的脸生生被一股黑气给盖着,越发显得生冷。这自然是李孟可父亲不能容忍的。惟有母亲疼她,尽量不让她和父子俩在一起。现在最疼爱她的人去世了,她就没有再回来的任何理由,彻底死了心了。三女子排行老四,在十六岁那年出嫁,婆家在成都郊区。因为父亲说了一句话:“成都那地方富得冒油花,你的嫁妆就没必要像两个姐姐那么多,他们的金子可是比咱们家的银子都还多,你尽可在那边过神仙日子,那边的人都崇尚神仙,你要是成了仙,保不了要把娘家给忘了的”将她气得光身子嫁了,发誓不再见父亲一面。后来李孟可悄悄跑到成都,捎给他二百两银票,兄妹俩在一家馆子里吃饭,一边吃一边哭,三女子边哭边骂父亲,李孟可说,他再不对,毕竟还是当老人的,况且妈已经死了,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眼看老得不行,可怜着呢,你想开些,日子过久了,自然气就顺了。三妹子后来也真想通了,却不再回去,老父亲临终前想见见三个女儿,只有大女儿得到消息回去了,二妹子三妹子却怎么也不肯回去,直到突然肯了,急忙赶回去,见到的却是长若蟒蛇的出殡队伍,姐妹俩惨叫一声,昏倒在天宝镇后山坡上。

话说李孟可要跟随师父远走高飞,李家当家人哪肯让他如此行为,当家的人一喝令,家丁几棍棒就将他夹了,抬到菜房里,一条麻绳捆了,一打家丁将房子和院子围了,等他获准出来的时候,师父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家人大多一句话,你老师早走了。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回话的人都一脸皂色,却比肥皂还滑还冷。再问当家的,当家的只有一句话:“你是李家男人,却跟另一个老东西乱蹿,成何体统?你要败家是吗?李家从来不出败家子,难道你要身先士卒,做第一败坏李家买卖和门风的人吗?”他说:“你以为李家就富甲天下了么?我有什么家可败的?”父亲气得抄起一根家丁练武用的长棍就朝他劈去。家丁和他妈拦的拦,抱的抱,拉的拉,劝的劝,喊的喊,才使怒火万丈的老头子放下了棍子。

他趁机跑到天宝镇,四处打听师父的下落,但没有知道他去了哪里。一个老女人对他说:“难得你一片孝敬师父的心,他这辈子也没算白教你了。他是从南门走的,坐船。”

那时的伊水河深,还可行驶船只,几十年之后,也就是到了李孟可的孙媳妇李大信接近风烛残年之时,伊水已越来越浅,也窄了许多,除了竹筏和小舟,其他船只业已无法行驶,只有河边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不仅没有缩小树冠和躯干,而且越发粗大,越富有神气,年老的李大信似乎也吸收了它的精气,越发活得硬朗。此乃后话。

李孟可赶到南门去,那里除了玩耍的孩子,叼着旱烟、吐了满地口水的男人兴致勃勃地摆着龙门阵,几个肥臀黄脸的妇人在河边洗衣服,几个老女人在树下纳鞋缝衣扯棉纱之外,根本就不见了师父的影子。李孟可长叹一声,从此死下了心去,不再念书。他回头直奔父亲卧室,说:“你不是要我考进士,考举人,考状元吗?”

老头子和老女人虽然见不惯他黑丧着脸、说话像扔炮仗的样子,但一听到他说要考进士当状元,顿时惊喜万分,以为他终于开窍,回心转意了。

老头子说:“只要你斩断跟你老师的念想,我再给你请一个更好的先生,你只管好好念书,成就功名的日子,肯定不远。”

他不冷不热地说:“你可比我还会想。”

老头子说:“我们虽然家财万贯,买卖做出了天宝镇,荣州富顺那边的人都冲我们家竖大拇指,但为父还是有一桩心事未了,压在为父心中已好多年了。我们李家毕竟朝中无人,钱再多,也没有地位,无人帮衬,难免被人欺压,如果你做了官府中人,就没人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那样的话,我们家可就功德圆满了。”

他讥讽道:“你是说你功德圆满吧!”

他妈见情势不对,赶忙走到他身边,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说:“你怎么这么对你爸爸说话呢?你爸爸可是一千个一万个为你好,你可不得造次。”

老头子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偏转脑袋咳嗽了几下,又夸张地擤了擤鼻子,朝母子俩摆摆手,说:“小娃娃嘛,归根到底还是个娃娃,脑壳里头的水水还是少了点,想事情不周全,走点弯路,做点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几句冒犯长辈的话,不碍事,不碍事。”

他立即抓住这句话,道:“老天爷土地爷都听见了的,这可是你说的!要是以后你忘记了,赖账,怎么说?”

老头子眼睛猛地一亮,目光鞭子般唰地一声甩到儿子脸上,喝道:“莫非你要造反不成?你到底想干什么?说!”

他妈急得都是哭腔了:“你这是怎么啦?他他他不就是一个老师吗,又不是官府中的人,你你你咋就那么不开窍,不长脑壳?他要不是跟人家官府家的女儿私通,有个好德行,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以前我们天宝镇的人可是都拿他当好人,他说的话可是句句都听得进耳朵的,可哪个想到他竟然也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他毕竟是做先生的,即使他喜欢上别人家的姑娘,也得明媒正娶,走正道,哪能事先就好上了呢?他这先生做得可是真的不敢恭维,我都替他脸红。”

老头子做了个手势,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赶紧给闭嘴。”眼睛却盯死了他,“你一句话,念,还是不念?”

他早已摸透了老头子的脾气,对他的话多是充耳不闻,不以为然。其实,他跟老头子秉性气质极为相近,连生气发火时的姿势和手势,都让李家上下的人惊讶,他们都说,真是他爸爸的儿子,完完全全一个样样儿,连耳朵碗碗都一模一样。他纠正道:“现在是心时代了,应该叫耳垂,不念书的人才管那两片肉叫耳朵碗碗”当说到父子俩的性情和为人时,他们也都说,真乃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哟,此言不虚,此言不虚哟。

他挥了一下手,说:“不念了!”

老头子几乎就要倒下去了,脸色灰白,气得嘴唇哆嗦着,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牙齿死死咬住,发出切齿的声响:“你这个逆子!”

他妈吓得腿软挪不动,只是不停地朝他喊:“你爸爸不行了,要倒了!”

他几步冲上去,将即将倒下去的老头子拦腰抱住,不料一站直的老头子就抡起手臂,一个巨大的巴掌就猛拍在他脸上。他站立不稳,急速朝后退去,几个闻讯进来的家丁正好和几乎摔出去的他撞个满怀。

老头子的手又抡了起来,却没打这他,只好停在空中。他嘴唇灰青,抖动这,却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呱呱”响,所有恼火、愤怒、绝望和感伤都集中在两只眼眶里,迅速汇聚在眼睛正中,变成了两粒骇人的火枪弹子,吓得在场的人像插在泥土中的木桩。

他妈抱着他的腿,大哭道:“听你爸的话,啊,你要听话。你看他气成那个样子,你还硬得下心肠呀?听妈的话,不要乱来。我舌头都说烂,你怎么还是不听话呀?你要把你爸和我都磨死,你才欢喜嘛?”

老头子那一巴掌并没有将他扇回到四书五经中去,虽然不至于让父子俩反目成仇,却也使两人从此少了亲热,坐在一起吃饭,也是互不搭理。但他妈最终还是承受不住这打击,伤心过度,渐渐疾病缠身,成了药罐子。她临死之前,对老头子和他说:“我的病,就是你两个狗日的给气出来的,我要死了,你们该高兴了吧!”在她意识到最后那口气快断的时候,她两眼放光,口齿清晰地对父子俩说:“我死了,你们如果还要斗气,装猫疯,那就不怪我不稀罕你们了,我只有死了。但我不会死不瞑目,一看到你们两个狗日的,我还真不如死了好。我以后在阴间碰到你们,你们也不要怪我不认你们。”

父子俩难堪又无奈,只好在她床前一起喝了几杯烧酒,吃了一顿饭。他菩萨塑像一样坐这,老头子定睛看他,还将他肩膀上的灰尘拍掉。

老女人见状,才稍稍感到好受一点,说:“这样就对了,这样就对了。”

最后,她在回光返照中突然坐了起来,指着父子俩的鼻子转来转去,道:“你以为我没长脑壳,看不出来吗?你个老狗日的,装着爱自己的儿子,可你心肠子凉着呢。还有你,你个小狗日的,因为一个球意思都没有的教书先生,就瞎了眼睛,居然不球取功名,拿我们李家的脸面和你的前程开玩笑,还跟自己的爸爸斗气,斗得全天宝镇的人都看我的笑话,笑话我不会当婆娘,也不会当妈。我都要死了,你还在我面前装,你装,装到你死的那天。”

说完,笼罩在女人身的光环慢慢消失。她平静地躺了下去,几个丫鬟给她揩去满头的汗水,躬身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他才感到万念俱焚,整个屋子都在往下沉陷。他慌忙拉过老头子的手,站在老女人的床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想想不队,又猛扑上去,抱住了老女人被绸缎被子盖住的身子,那身子的热度在他的号哭中一点点地冰冷下去。但残留在老女人脸上的那点笑意,按照不久后请来的道士的话说,她临死前终于看到了你们父子俩和好,看到了儿子在哭她,她就满意了,瞑目了。

在安葬了婆娘之后,老头子请来了一个官府文书做证人,召集了李家上下,宣布李孟可为李家产业的继承人,写了文书,双方首肯后便摁手印。这让李孟可大感意外,以为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老头子未老脑壳先坏了。当老头子命令管家和帐房先生将李家买卖及现有家产的全部帐本拿出来,交给他过目,审查,之后再由他交给帐房先生的时候,他才挺起了胸脯,感觉肚子似乎也跟官府的人一样凸而大了。文书先生将老头子的意思写在纸上,高声说道,白纸黑字,大家都看仔细了!这是天宝镇第一宗有证人参与的子承父业的仪式,虽然看起来不大符合我们天宝镇自古以来的规矩,也不大近人情,却是很有意思的,有效的。往后我们天宝镇发生诸如此类的纠纷或长辈的交权交祖业,都可以效仿。现在请父子俩上前按手印,手印按过后,立即生效。

老头子率先上前,神色庄重,目光坚定,摁手印的动作看起来迟缓,实则极为认真。然后,他退几步,站在一边,用手抹了一下脸,将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在肚子里,不让人看出来,两眼平静地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李家大院子的青灰色的房子、高墙、树子、花草和一个个戳在各个地方看稀奇热闹或麻木的人,他们多是家丁、长工和丫鬟,他的亲人则各个心事重重地站在他侧后方,在他看来,他们那副副急于掩饰的德行,其实就是心怀鬼胎,却又不失时机地在下人和他跟前装这很文雅的样子。

李孟可走上去,拿起那张官府文书手中的纸,看了看,又看了看老头子,再看看台下所有李家的人和天宝镇看热闹的人,然后又将眼光放在纸上。突然,就像两根辫子抽在了纸上一样,那纸立即被他坚硬的眼光和双手撕成了碎片。

在众人惊讶的叫声中,他几步走到稳如泰山的父亲面前,跪了下去,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老头子自此便清闲下来,呆在天宝镇的时间远多于在家的时间。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他一早就离开李假大院,悠闲地踱到街面上,寻了茶馆,一整天就坐在竹椅子里,跟平时里瞧不上眼的一帮镇上的的老男人老女人一起喝茶,吃点心,看川戏,听评书,没有川剧和评书的时候,就地方上人事摆上一整天的龙门镇,但闭口不谈李家买卖和子孙,实在有人问得无法避开李家话题了,才随意搭上一句:“都还好,都还好,盐巴吃不完,也卖不完,茶叶喝不完,衣服穿不完,天天都卖,过日子,就那么一回事,不稀奇。你们几个老兄弟的眼睛可是深,肚皮里头的下水多,弯,城府可是深不见底。这天宝镇,可是什么都深着呢,你们没看过盐井吗?深不见低,几十丈深。兄弟伙有空了就去看看,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都是买卖,人活一辈子,就是买卖。”说得大伙一阵唏嘘,他却立即闭上了嘴巴,在一边默默喝茶,颧骨高高的脸上越来越没了血色,两撇浓黑眉毛似乎正一点点变成灰白,旋即便要雪白似的。之后,只要有人问及李家事宜,他立即闭上嘴巴,一天不再说话。一帮经历过人间诸多事情的老男人老女人,也明白了他心里的酸苦,想及自个家中情形,便有了同感,再想到在世时日不多,不如抛开诸多烦躁的人事,及时快活,活一天赚一天,就当没白活了,便将这话说给老头子,老头子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喝茶,喝茶!”大伙见他脸色红润,紧闭的嘴巴也打开了,便也纷纷端起茶碗,轻轻嘬几口,斯文地抹几下嘴,做出被茶香陶醉的神色,说,果真好茶,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妙物么?

中秋过后,天宝镇的天气便被阴雨罩了,灰白的雾气横在镇子上空,将山、房子、河与草木裹在了一起,成为真正的整体。

在必须加衣服的时候,老头子也加上了一件绵绸的外套,一个细心的丫鬟知道中秋之后,老头子要戴一顶棉帽的,便将前年的一顶棉帽洗干净,在炉上烤干,便要给他送去。临出门,雨又下了起来,不大不小,细细的,飘在脸上,湿润清凉。丫鬟一个急走,却重重地摔了出去,惹得别的丫鬟挤在一起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李家的几条狗欢喜凑热闹,听得响动,便从雨中冲出来,围着丫鬟转,摇着尾巴嗷嗷地叫着,似乎在嘲笑她,你这个没长脑壳的笨女子,怎么就滑倒了呢?衣服都脏了,鞋子也丢出去一只,看你怎么看意思去见老爷?天宝镇就数你最笨了,八屁股尖尖都摔平了,坐不成对窝了,都不晓得痛。然后朝其他几个丫鬟走、去,献媚之后,又回身朝摔倒的丫鬟叫,意思是,你这种蠢人,白送给我们,我们都不要,何况你们人雷。呜呜!

丫鬟脑子里一个惊颤,不是我摔倒了,恐怕是老爷有闪失吧?她恨声恨气地踢了一脚最近的那只丑陋,浑身黑毛的母狗,骂道,上不了台面的畜生,滚远点。那几个丫鬟和长工听出她是在骂他们,便在私下回骂道,婊子,就你得宠,就你了不得,一个又老又脏的老东西,却把你烂娼妇给日翻了,还好意思在老子们跟前装正经,呸你妈的!

这些难听的话,丫鬟照例能听到,但从不回嘴。不回嘴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老头子要她那么做的,即使是李孟可眼睛里露出愠怒之意,或者在一老一少的在屋子里干得正欢的时候,李孟可在外面故意大声咳嗽,都没有让他们停止快活。老头子说:“是我的儿子,我还不知晓他吗?放心,他不会害你,也不敢害你,即使我死了,在李家也没人敢碰你一根手指头。他一从他妈的身子里掉下来,我就把他看穿了,那是个只晓得吃现成的东西。不过,他也只是不在乎这个家而已,不会败家的,他自有贵人相助,即使没有贵人,他小子的运气也好得很,你没看见他额头宽,眉毛之间一直是红的,意思就是说,他不管做什么,都能成。你尽管伺候我好啦,我决不会亏待你。”也是,除了那一口让她恶心想吐的老人臭之外,老头子待她无可挑剔,日久也就有了感情。

但当老头子将持家大权交予儿子之后,身体状况就一日不如一日,入秋之后,行走艰难,咳嗽连连,睡觉也跟着来折磨他,头一落枕便是噩梦,每每惊吓之后醒来,便再也不能入睡。他只得坐起来,不掌灯,长时间陷入黑暗中,想往事,听动静,便练出了一双耳力极佳的“顺风耳”,总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可日子一久,麻烦又来了,他说那些古怪的声音从伊水上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似骂非骂,似唱非唱,似叫非叫。丫鬟即便惊吓,还是忍不住好奇,几番问他,他叨咕叨咕一般地说了,却说不明白,让丫鬟在一边撇着嘴巴着急。这番折磨之后,他便就开始流口水,先是睡觉时脑壳一歪,口水便从嘴角处流出来,将枕头湿了一大片,后只要发愣,双手肚子上一搂,身子一靠在椅背上,脑壳一偏,口水就不住地流出来,将胸前全部打湿。众人都以为他脑壳坏了,痴呆了,可他头脑清醒,精神好时,嘴巴里就不见了那股混浊的涎水。丫鬟无奈,只得每天准备了十几条棉布做的帕子,一俟嘴巴里流出东西来,便急忙替他擦干净嘴角,再在木盆里将帕子洗干净。在他婆娘死了之后,丫鬟成了唯一能靠近他的人。按照丫鬟的话说,这人老了,还小,替他揩嘴巴,换衣服,就跟伺候自家幺儿似的。

这日,丫鬟捂着胸口,低着头,进了老头子房间。老头子像一只套着衣服的巨大白石雕像一样,满脸灰白在坐在床沿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她一进来的时候,那胶一样的光正好投到她身上。

丫鬟赶紧将帽子给他戴上,轻声问道:“暖和了吗?”

老头子嘴巴翕动了几下,努了很大的劲,才说了一句话:“这些年辛苦你了!”

丫鬟鼻子里酸酸的,将床上凌乱的被褥整理了,又将他衣服有了褶皱的地方拉拉抻抻,说:“说这些干什么!”

老头子手臂抖着,慢慢抬了起来,指着门口,声音很轻但不容违抗地说:“你出去吧!”

丫鬟吃了一惊,身子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突然直了,一根木桩一般戳着。她望着老头子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说:“好。”却没有立即出去,她还想帮老头子收拾一下房间。

老头子的手臂没有放下去,仍直指门口:“你出去!”

丫鬟又吓了一跳,以为老头子一定是埋怨她来迟了,便道:“我一下午都在烤帽子,帽子厚实!”

老头子没动弹,嘴唇又动了几下,说:“出去!”

丫鬟眼里包着泪花,出去了,回身将门关上了。

丫鬟到了天宝镇,找到那个在南门洞里摆摊子替人看相的算命先生,将老头子的情形对那人说了,那人沉吟片刻,道,老人家恐怕不行了。

丫鬟急切地说,你再给算算。

算命先生头上罩着一层青色的冷气,使他的脸看起来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羊皮。他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丫鬟的胸脯,想到衣服里那奶子一定又大又结实,嘴上却肯定地说道,不必再算了,我这辈子看他们李家的人,从没走过眼。你回去吧,看他还要你做点什么,他可是熬不了多久了。

丫鬟再一吓,腿脚都被抽走了骨头似的。

丫鬟跌跌撞撞地回到李家大院,本想先去见李孟可,将算命先生的话告诉他,但她却径直走到了老头子的房子外面,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老爷!”

屋中没有任何反应。

丫鬟犹豫了一下,猛地将门推开。

一身穿着整齐,头戴帽子,面色蜡黄的老头子,端正地坐在一张巨大的太师椅中,头脸正对着窗户,死了。

老头子死了,丫鬟也在不久后上吊死了。原本就是一桩老牛吃嫩草,也让天宝镇和李家念过书的人感叹的痴情人之间的生死爱恨之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李孟可也才真正地,毫无顾忌地担当起了李家当家人的重任,开始大声地在李家发号施令,呵斥下人,殴打家丁,但事情完毕之后,又换上一副笑脸,跟新来的年轻丫鬟说笑,跟家丁和长工喝酒,某次喝醉了,就在长工的床上睡了一夜。长工看到他竟然在他们臭烘烘的床上睡觉,先是惊讶,再就是觉得他不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当家人,便瞧不起他,在他跟前说话大块大块的,喝酒时还嘲笑他,贬谪他。当然,酒醒之后,他还是能想起头天晚上那些胆敢在他跟前造次的长工,就下了手段,有的被开除,有的被他掌了嘴巴,长工和家丁这才又变得百般温顺,即使肚中有气,也只能背着出。

就这样,春天去了又来,一个叫刘大成的男人到了李家。没多久,人们就听他私下传说那丫鬟虽说是为了那个糟老头子而殉情的,但事情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你们哪儿见过真正重感情的人?那丫鬟之所以要寻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天生有姿色,为人有敦厚,从她对老头子那番菩萨心肠,便可见出一斑。于是,李孟可瞧上了她,丝毫不嫌弃她曾经是自己老父亲的身下人,他首先看中的就是丫鬟的情意,然后才是姿色。当那丫鬟顶着被人耻笑和被李家人赶出去的巨大压力,为死去的老头子披麻戴孝的时候,李孟可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房间,反手将门锁上,说了一大堆肉麻,在丫鬟听来是极为虚假的话,还亲口承诺,只要丫鬟答应嫁给他,她就是李家名正言顺的人,没有人敢对她说三道四,不搭不理。那时,李孟可刚刚娶了一个女人,也是他所娶的两房女人中的第一个,不久前正在张罗着娶二房,丫鬟当然知道此事。丫鬟不为李孟可的言辞所动,她说,她是老爷的人,死了也是老爷门号下的一个鬼,即使天宝镇的人朝她吐口水,把她淹死,她也毫无怨言,那就是她的命,只是没想到做老爷的人阳寿不长,反而先她而去,让她这做黑发人的人如何是好?老爷倒是死,可自己却被人唾骂,找不到人说去了,就想老爷的好。那也是命。

李孟可终于失去了耐心,裤子里那根私下跟老婆吹嘘为天宝镇最厉害最直溜的棍子,一次次剧烈地翘动着,即使他努力佝着腰身,不想让它过早暴露在丫鬟跟前,让她嗤笑他的粗俗和无礼,但那棍子确实不是乱吹出来的,它确实不得了,让它的主人全身被无以熄灭的烈火给烧得滚烫。他野兽一样扑上去,将猝不及防的丫鬟扑倒在床上,迅速将她一身的白衣白裤脱掉,还骂了一句:“我老汉儿不是个东西,你她妈的更不要脸,你们两个的账,今天一起算!”惊吓和挣扎之后,丫鬟闭上了眼睛,四体软软的摊放在床,身子冰冷下去,任凭李孟可在上面撒野,野猪一般又拱又啃,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就是毫无反应。李孟可恼羞成怒,他朝丫鬟脸上一次次疯狂地抽打,吐口水,歇斯底里地怒骂道:“婊子,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你就是一个婊子,婊子婆,娼妇,婊子,娼妇,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日穿你,看你以后到了那老狗日那里,他怎么干你!”骂完,又像一头饿疯了的野兽一样,嘴巴猛地朝丫鬟的身体戳去,动作笨拙但凶狠,那肉体几乎就要被那长嘴戳穿。李孟可在天宝镇普遍尖嘴猴腮的男人中,也算是一个有相有貌的男人,但在被女人的冷漠羞辱的时候,他的嘴脸完全变形了。在他粗鲁的动作中,女人的身子更加僵硬,似乎被冬天的冰冰镇过似的。李孟可更加怒不可遏。他咒骂着从丫鬟的身上直立起身子来,那根天宝镇最威风的棍子已经失去了威风,软软地垂在两腿之间。更加残暴的抽打开始了,跟随着的是更加难听的话,丫鬟的脑袋随着李孟可的巴掌朝两边偏来偏去,嘴角流出来的血,糊了一脸。最后,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从罗泉镇来的盐商,正在院子里同管家说话,那时的管家是一个五短三粗的人,脑子灵活,言辞犀利,办事却拖沓,为人简单粗暴,刚来没几天,就被李孟可训斥,几乎就要让他滚蛋。要不是他抬出他有一个远房舅公在富顺官府做事,跟天宝镇衙门过从甚密,他婆娘的舅舅在罗泉是专门管买卖的,将李孟可唬住了,他才勉强留了下来。

李孟可心里道,深更半夜的,还做买卖,鸡巴都是金子做的呢,这些杂种,可真是会你妈的找时间,早不来,晚不来,老子的鸡巴要吃肉了,什么杂碎都跟着来了。但回头一看丫鬟那死人一般的样子,李孟可只好认栽,将她放弃。

下床前,他狠狠地跺了一脚丫鬟的下身。他终于见到那具冰冷的身子动了动,四肢猛地抽了一下,又软绵绵地摊放下去。他才跳下床,穿好衣服,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管家故意压低声音对商贩说,我家老爷今天身子有恙,早早歇息了,事情就交给我吧。便叫一丫鬟去叫账房先生喊醒,说有大生意了,说着就要带着那群盐商去了账房。

李孟可多了个心思。他回头看了看床上像一堆白石膏的丫鬟,以为她会哀号或叫唤的,却不见她动弹,便恨眼恨牙地唾了几口,摔门而去。

他婆娘似乎早听到他肚子里算盘珠子响,早一脸铁青地候在外面,预备等他和丫鬟干得正欢的时候破门而入,将李家闹穿,没想到男人却摔门而出,愣怔片刻之后,还以为是管家和那几个商人将他的好事给搅了。只是她先是听到了屋中传来的打耳光的声音,便暗自得意,心想,李孟可呀李孟可,你以为你是神仙,不管哪个婊子都听你指使?现在遇到不听话的人吧?转念又想,不就是个新鲜的姑娘家家吗?说白了还不就是一个婊子,真还把自己当成仙女,竟然敢惹恼李家男人,现在挨打了,可是一千个活该。即便如此,她仍然怒火中烧,同天下绝大多数女人一样,面对这样的情况,都将责任悉数推到被她们称为婊子的女人头上,男人一离开,她就一股狂风一样卷进了房间。但古人云,欲速则不达,这女人心急火燎地冲进房间,却因为裹过脚,虽然没全然缠裹成三寸金莲,却还是阻碍了她身体前行的速度和彻底释放怒火的程度。进屋的时候,她根本就没看见物什的摆设,她的注意力都在床上。当她看到丫鬟白花花的身子,长摊摊地横在床上,陷在绫罗绸缎之中,肆无忌惮地朝她展示着年轻和美丽,嘲笑她的粗糙和凶狠,像她嘲笑她的男人一样,她一个急跳,两脚尖点地,双手朝后一摆,便要直接蹿上床,不料碰在一把笨重的楠木椅子上,她身子失衡,一个猛烈的全扑,身子和脸都扑进了椅子里,脑袋重重地磕在椅子背上,大腿则磕在椅面横沿上,痛得她发出一声身上的肉被撕裂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尖厉,惊恐,将闭床上的丫鬟重重地吓了一跳,慌忙地坐了起来。

女人咬着牙齿,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艰难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她不停地抹着腿,喘了一会儿气之后,她终于看明白了屋中的一切,怒火催生了更为巨大的力量。她一把将楠木椅子掀翻在地,比黄鼠狼扑小鸡一样还要凶狠地扑到床上,十指剧烈地发着抖,却迅速而有力地伸向丫鬟,又是抓脸,又是扯头发,又是抓阴毛。丫鬟尖叫了一声,死死地护着下面,腾出一只手护住脸,但她在女人看来无疑就是妖人才有的头发就被女人抓下一大把,白嫩嫩的奶子也被抓伤,还被女人吐了几口口痰在脸上眼睛上。

女人在丫鬟身上撒泼的时候,李孟可却躲在账房外面的一堵墙后,冷着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账房先生、管家和几个商人的举动。在过道的另一边,还有另外一双比贼还贼的眼睛,将他和账房里的人都盯得紧紧的。此人就是刚刚才到李家不久的刘大成。后者肚子里说,要是还有一个人在一边,肯定会说,你们看别人,我看你们,都你妈的看稀奇,老子就是不虚你们不放松你们,等着瞧,看哪个看得过哪个。一时觉得这人活得可是真说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女人发泄够了,也累得要瘫下去了,只好罢手,气呼呼地从屋子里出来,一口口地吐着口水。一抬头,见几个丫鬟和长工正朝这边鬼眉贼眼地张望,便大喝一声:“看什么看?没看过老娘收拾婊子吗?也好,你们几个做丫鬟的可也是看见了,看见了就得长点记性。你们要是没有长脑壳,就给我说一声,我找个木匠给你们做一个,要是不长记性,我在你们脑壳里塞点脑花,不然的话,她就是你们的下场!”说完,从怀里抽出一张手帕,揩了嘴巴,又在身上拍打了一番,哼哼几声,咚咚咚地走开了。

刘大成听到动静,动了心,便将李孟可放在一边,灵猫一般跑过来,站在长工背后,将眼前的景象看在了眼里。当女人一走,他又飞叉叉地跑开去,跟李孟可以一样,继续盯着管家和帐房先生的举动。

第二天天麻麻亮,管家听到一个丫鬟的惨叫,提着裤子从房间里跑出来,侧耳仔细听了听,便明白了大老爷的相好上吊了,正要兴冲冲地报告给新的大老爷李孟可,却被一个长工叫住,说大老爷正在在厅堂等他,要他立马便去。当他急匆匆地到了厅堂的时候,看见账房先生像一只腌萝卜一样,耷拉着脑袋站在厅堂中间,他便明白出事了。

早饭后,李家老少都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丫鬟死了,李孟可轻描淡写地叫来几个长工将尸体一张旧草席卷了,草绳捆了,埋在后山沟沿一处小树林里,连木头也没立一块,尖尖的土堆就跟埋死婴的包子土堆一般。二是管家和账房先生卷起铺盖走人了。除了刘大成,下人中没有人知道其间原委。一段时间后,李孟可才将事情告诉了老婆,授意她讲出去,让下人明白该怎么做李家的下人。女人问他为什么不在当天说,李孟可说,他担心管家报复,毕竟他是有后台的。账房先生是个精明得翻山的人,他和管家经常在账面上大做文章,悄悄偷他的钱财和盐巴,倒卖给其他商人,他完全可以报官,两人实为盗贼。但念及两人在李家呆的日子不短,也算是劳碌之人,自己也想息事宁人,便不声张,更不必报官了,只将工资付给他们,他们偷窃的钱财,也没去追究了,只令两人当天离开。管家确实想报复李家,也真有做官的亲戚,但李家名声显赫,李孟可也不是泛泛之辈,各个官府都打点过钱财,管家就没能得逞。

刘大成是个精灵人,人人事事看在眼里,牢记在肚子里,不烂,却又不屙出去。他曾拍着肚皮对他婆娘说,我这是人肉仓库,只要我不屙,不放一个屁,凡事都得看我如何操持。尽管他做梦都想当账房先生,最好是做管家,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被李家人看上眼,却又见他精明过人,做事利索,就让他招呼下人,监管他们的活路和生活,工钱相应也在下人之上,管家和账房先生之下。不久,招了新的账房先生和管家,但仍然不让李孟可满意,特别是管家,脑壳不算笨,却言行都弄不到点子上去,但一时又找不到新的替代者,只好将就着用,一直到李孟可死去,都没换。后来,李丛周父亲李恩民因极恼火这两个人做派,才将两人辞了,换了新的管家和账房先生,那管家就是后来那个对他大太太极为喜欢的高个瘦人。

李孟可算是做了他初为李家当家人应该做的事情,传到天宝镇,乃至李家买卖当初涉足的富顺、荣州、罗泉等各井盐出产地,还有更远一些的宜宾、昭通等地,熟知李家掌故的人,也觉得他虽然算不上一个绝顶聪明的持家高手,待人接物也不甚完美,却也正在成为地方上一个显赫大户人家的当家人,便加紧与李家做买卖,特别是罗泉和荣州一带的商贩,更是络绎不绝地进出于天宝镇和李家大院子,热闹之极。李孟可似乎也看到了李家更加兴旺发达、富甲一方的那一天,性情也愈加爽朗起来,不辞辛劳地与各路商家频繁往来。于是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宝镇成了商贾们云集的地方,大量的井盐、茶叶、丝绸、农具、粮食、棉布等物随处可见,众多妓女也涌了进来。

天宝镇人都说,这可是多亏了李家当家的,人家就是有呼风唤雨的本质和魄力,半睁着眼睛都能将各个地方的人吸引进来。因此,跟着大户人家做买卖的人就多了起来,原本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天宝镇男女老少,也都参与进来,慢慢地也成了商人。有的人家在乡下留有田地,在天宝镇也开设了商铺,农忙时将商铺暂时关闭,当家的领着一家人回乡下劳作,农闲了,只将家中老人留下守屋子,年轻力壮的则统统叫到镇上,起早贪黑地做买卖。但大买卖还是归于李家和其他几家底子厚实的大户人家,他们的营业额和利润,占了九成以上,官府的税收,也多来自于这些大户。只是老百姓虽说得得少,却也不能少一分一厘的税款,他们一时气不过,日爹日妈地骂了个通透,却也没法子,只怨自家祖坟上没有冒青烟,屋基没选好,祖上没积阴德,好处都让李家等大户给占去了,日他先人板板,认命吧。但话有说回来了,自己能做买卖,到底还是沾了李家的光的,批话卵话都不要说了。到头来,倒也真的没几个人说了,做买卖占了心思,各家便这般忙活着,倒也觉得日子有了滋味。

到了李孟可觉得自己业已成为地方上一霸的时候,他黑下脸来,打败了天宝镇内外的其余几家大户,将丝绸、茶叶、盐巴、布匹和粮食等买卖大部分握在了自己手中,真正成了天宝镇的头号人家,连官府中人也登门造访,恭维和变相的敲诈相结合,委实从李家捞去不少银两。李孟可深知与官府结交的好处和必要,也经常带了大量细软造访官府各要人,回给了官府长久的巴结和讨好。天宝镇的人见此,便断去了与李家抗衡的念想,专心做自家的事情去了。穷人恨得牙齿咯咯咯响,并不让李家人恼火,反倒让他们开心,他们对下人说,要是你们哪天也被那些浑身臭烘烘的穷人瞪眼睛,你们就发达了,也就活出人样了。

买卖红火,致使李孟可开始在过小日子上由着性子来。他继承了李家男人的秉性,表面斯文,在老年人跟前恭顺有加,待女人彬彬有礼,说话得体,在下人跟前也不是动不动就呵斥,虽然难免要流露出有钱人的傲慢和无礼,却也极力显得随和自然,尽管他们并不以为这些好德行能真正受人尊重,但他们的骨子里,对男人都不屑一顾,却对女人都有极强的占有欲,时时都有将她们引入卧房,将其衣服剥光,让其站在房子中央,一动不动,供他们观赏,或者令其做着各种足以将男人魂魄都给勾引出来的动作,让他们裤子里很快就凸出一巨大的包,尽管那些在乡间长大的女人一显出讨好主人的笑来,着实让他们脸上脖子上起鸡皮疙瘩,但毕竟那是一具具毫无遮蔽的女人肉体,对于李家性欲旺盛、精力充沛、性爱手段复杂多样的男人来说,土一点没关系,只要脸蛋娇好,只要服服帖帖,敢于献出她们的身子和尊严,就行了。这些遗传中,还包括他们不仅能娶很多姿色娇好的女人为妻室,与年青貌美的丫鬟行苟且之事,还有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嗜好。虽然受世风与家教的管束,不是每个李家男子都有可能在天宝镇各家妓院找到中意的婊子,美美地吃几餐野食,发泄在家中婆娘身上得不到快乐而早已憋在肚子里的怨气,但那份心思,几乎是每个男人都有的,到了李丛周这一辈,依旧如此,李丛周后辈,大抵是因为受新潮思想的影响,在行为上有所收敛而已,但骨子里,他们一俟撞上漂亮女人,仍然无法抑制身子的冲动,只是不敢肆意妄为,只得在夜深人静时抓住那棍子自行解决,或者在新潮思想和教育的压制下,强行断绝了那份念想,最终导致身子受损,阳痿者甚多,他们的孙子辈,重孙辈,在只与一个女人结婚,只生一个孩子的时代里,悉数将祖宗的遗传基因给抛弃,却又无法断根,便显出一代不如一代的迹象来,乃至到了李大信在年满九十岁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身为女人,却是李家人中身子和精神都属于最好的一个,但却是最后一个,她眼中的子孙,都一个个萎靡不振,他们的子嗣们,虽不至于都是歪瓜裂枣,却再也没有李家祖上的风采和神韵。在她一百二十岁生日那天,她离开了人世。在回光返照的片刻清醒和诗意一般的回忆中,跳入她记忆和眼前的,竟然不是她的男人李丛周,也不是李丛周的父亲,而是祖父李孟可,她不得不唏嘘了几口,对着空空的李家屋子,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快滚!我不会死的,只有你们这些人精人鬼才会死,我要活一万年,气死你,气死你们李家的狗东西!”

怒火一经点燃,便在她的身心两方面长时间地蔓延,越发不可收拾,与她在青壮年时期常说的那句“冷水泡茶慢慢来”的功效一致,将她引向了生命的末端,就在她不停地揩着稀眼屎不断,瘪着嘴巴一次次地说她李大信将永远活在李家大宅子、为李家守着这份祖业半日之后,她坐在她生活了将近一百年的卧室的地板上,打坐一般,浑身上下一片灰色,一块青石雕一样,默默死去了。

就在一股子气息蚯蚓一样横纵在她身子的某个地方,怎么也掐不断的时候,她看到了李孟可出现在李家院子里,穿着满清时期的官服,眼神古怪地扫视着李家的房子。她刚要说:“老东西,难怪你们李家有今天,原来是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将李家所有的钱财都拿去买了鸦片,买了官。你这个砍脑壳的老东西,居然还有官瘾,你们李家的人眼窝浅,到头来竟然李家无人知道。难道阴间也可以做官,也是大屁股的满人在当皇帝?”便见李孟可身子一转,双臂抡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便变成了一只长嘴白头长腿的朱鹮,哇哇地叫了几声,便腾空飞去,翅膀就像两件棉衣的袖子。她伸出去的双手同时落到盘着的腿上,断了气。

李孟可娶第一个老婆的时候,他爹妈都健在。但那婆娘似乎天生忌惮两个老人,常在李孟可耳边说她命怎么这么苦,竟然遇到了两个老。直到他们都死了之后,她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是李孟可身子下面的女人,才让李孟可大手大脚地扒了她衣服裤子,在她身上像乡下人犁田耕地一样,即使李孟可因压抑太久,尤其是在春夏之交的夜晚精力特别旺盛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让女人做他身下人,有时是一夜几次,她都哼唧哼唧,快活之至。

李孟可对季节变化相当敏感,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不行,只有春夏之交最让他中意。白天买卖做得欢实,却也累,到得晚上,在原本是不冷不热的氛围中,他的性情之火却很快被女人点着了。问及父母在的时候,女人为什么放不开,比下人还拘谨,一个月也不让他上几次她的身子。起先她不说,似乎一说那两个老鬼就要回来找她,要她命似的。后来她还是说了。她说,她总觉得每天一上床关了灯,他妈就在床前站着,满脸愤怒地看着他们两口子睡在一起,即使嘴巴闭着,也看得见她牙齿尖尖的。他说,好吧,就算是你眼里有鬼,把我妈也当鬼了,一躺下来就犯病了,那爸呢?她说,只要看见他老汉儿,她就想死,一到躺在床上,她就老觉得他躲在窗户后面,在偷听他们说话,看他们脱光了衣服日,趁他们不防,要进来用棍子抽她,因此,就不敢和他做。他大吃一惊,道,你真是个怪人,你怎么一见到爸爸就想死?女人嘴巴一撇,道,爸爸可是个人精人怪,天下的女人都是他手心里的孙悟空,他想要谁就要谁,想日死谁就日死谁,还吃女人肉。他说,哪个男人都吃女人肉,就你觉得怪,我看是你怪。日子一久,他便慢慢便觉得她要是身子有病,必是一个妖怪,在和她大汗淋漓地在床上干了几年之后,便没了心气,逐渐冷落了她。这其实也解救了她。这个女人在嫁进李家,眼睛囫囵着扫了李家大院和李家人一遍,就清楚到错了地方,肠子开始在后悔中变青,却也没法子。她曾偷偷回过娘家,要她爹妈将她接回去,她做不成李家的媳妇。得了李家诸多好处的爹妈,自然是将她一顿好训,见她仍然不从,就动手打了她,打了之后,她妈亲自带人领了她,到了天宝镇。最后,她妈在狠狠地掐了她嘴巴之后,看到她进了李家院门,才放心离去。

不久,由于洪秀全打进了南京,虽然消息传到天宝镇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但官府还得到了支援两楚盐粮食不得有误的命令,各州县先动了起来,而动得最快的自然是罗泉、荣州、富顺等地。外面没有盐巴吃了,惟有川盐富足,朝廷自然清楚。熟悉大清掌故的读书人都说,南京那一带在洪秀全打进去之前,吃的是淮盐,洪秀全一来,盐道被截,川盐出川,势在必行。李孟可原本也算是个读书人,会拉二胡,一手毛笔字在天宝镇也算是见得人的,虽说成了商人,却骨子里仍少不了读书人那点习性,在一些不涉及生意的场合,或者买卖暂时搁下,一家人坐在一起消闲,吃月饼,喝茶,看戏,打麻将的时候,他冷不丁会冒出一句:“要是洪秀全的队伍露过天宝镇,我可是要加入的!”全家人大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必当真,但只有第一任婆娘当真,她当即便说:“你就是一个没有规矩的人,做买卖亏了你,李家不是你的窝,你的窝是在树上,在水里,在外面。”李家人听到此话,也不当真,倒是说:“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有什么样的婆娘,两口子就会说笑话,心口胡来,不图解闷,也当是无聊之语吧,大家不要放心上,不然,李家产业谁管?”那婆娘说:“教书的先生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就是不知道老爷他咋看的。李家产业大,我一个妇道人家,怕是没那能耐。”李家人照旧不以为然,李孟可肚子里却嗖地窜上一股凉气,这婆娘倒还是几分心劲,嘴巴狡,性子比死去的两个老人还鬼,一个鬼婆娘。

伊水上集中了大量供运盐用的大大小的船只,官府巡查官得意地对人说,这恐怕是天宝镇有史以来头一回将所有船只拢在一起,巡抚大人都没见过的。

李孟可跳上其中一艘体形巨大的尖嘴深肚木船,对站在岸上的李家人挥挥了手:“我送盐去了!”李家人才醒悟过来,不久前那句话,并不是玩笑,他真的要出去了,一时间一家人就急得要跳到河里去,唯独他婆娘嗑着瓜子,绷着脸地乜视着他,但李孟可却没有单独和她说话的意思,她几乎就要骂出去了,却眼望着长长的运船队伍,道:“哪个时候回来?”李孟可走到船头,说:“你先把家管起来,我回来后,你得完整地交给我,否则,我剁了你!”女人冷笑道:“你早就剁了我,我可是你最喜欢吃的剁椒鱼头呢!”不明究竟的人,在天宝镇南门外码头上哈哈大笑,多少年之后,他们都还记得那个情景。

李家人一番惊诧之后,都一致认为,他出去了,单单是送盐,之后就回返,还是借送盐巴的机会,闷着脑壳冲进南京城,拜洪秀全为干爹,当了天平天国的某个封王呢?

李孟可最终还是回来了。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进南京城,跟太平天国一起大战朝廷,他轻描淡写地说,那群乡下人干的事情,绝对成不了。那人说,成不了?现在不就是太平天国了吗?都建朝廷了,封了那么多的王,比满人的官还做得威武。他白眼一横,道,我说成不了就成不了,你怎么那么多批话呢?那人也回击道,你他妈不就出了一趟外地吗?跳你妈的八丈高,还不是回来做土鳖?

最令李家人和天宝镇各路人马惊讶的是,李孟可不但吸食了鸦片,还带了大量的鸦片回来,还偷偷送了一批给镇上的官府,后来还给富顺、罗泉、富顺的官府要员也送过。因担心事情败露,不久后他遭到婆娘的反对,才没再送。

李孟可是在重庆惹上的鸦片烟瘾。从湖南回四川,别的船队和他新结识的几路朋友都风风火火地赶着回家,向官府复命,与想得两眼发直的家人见面。但李孟可却执意要在重庆地界上走走看看,方才对得起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和展转漂泊的辛苦。他先是在丰都玩了一天,看看鬼和人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样子,也预备着被某个或无数个厉鬼给吓着,盘算着果真被吓坏之后,这里的人和鬼是如何将他衣服扒得精光,喝干他的血,割下他的肉,在锅炖煮,翻炒,或腌在一只只巨大的坛子里,或切割成一块块的,近似天宝镇冬天杀猪时切成的一块块长条型的肉,用稻草编成的细绳拴了,挂在炉膛前,或者用铁钩钩住,挂在三根木头做成的三角支架上,砍来柏树枝条,柏树枝条浓烈的烟雾可以将肉熏成香喷喷的腊肉,最后挂在厨房或厨房上面的阁楼的铁钉上,想吃了,就拿起宽面、厚背、利刃的菜刀,随意割了一块,拌了蒜苗,豆瓣,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但他不知道人肉腊肉是不是有猪肉那么香。要是杀个鬼,吃了鬼肉,那就更不得了了,他也不枉死在异乡了。这种天真浪漫的想法,让他蠢蠢欲动,在达到丰都之前都睡不了觉。想来,这跟他肚子里有几瓶墨水,能拿起毛笔作画,闲散时分在李家后院里拉两个时辰的二胡有关系。但几个婆娘都曾对他这些在天宝镇看来毫无意义的爱好颇有微词,大太太还因为与他的矛盾加剧之后,只有看见他拉二胡,就在一边咒骂他要死了,拉的胡琴都像鬼在阴间招引他,念他,想他,哭他,巴不得他早点去阴间,免得影响阳间人过日子。一看他在书房里挥毫作画,就气得要去烧书房,骂他装文雅,屁本事没有,还以为自己是画人,其实是鬼画符,专门给阴间的鬼画的。

开初李孟可还能忍受女人的脸色言语,说,女人嘛,衣衫嘛,鞋子嘛,袜子嘛,被褥嘛,枕头嘛,想穿了就穿,想睡了就睡,想扔了就扔,可怜!既然可怜,就该不允许人家出出气发泄发泄,自己就该敞开肚皮装那些火气。便授意下人,任凭她,还有后来的婆娘在背后骂,摔东西,他们的任务就是防止她们上吊,跳河跳茅坑。但跳茅坑最恶人心,在粪水中扑腾一阵,往往死不了,即使死,也是给臭死的。人们原本想,那臭是能压住女人的,可天宝镇偏偏还是有笨女人一想死了就朝茅坑里跳,满以为死了,结果捞起来,人还没平放到地上,整个臭不可闻的身子突然活动起来,猛地冲到男人跟前,又是抓又是掐又是唾,将一声脏物揩在男人身上。

不过,这种笨女人在李家还没出现过。但因一时生气,拿家中物什出气的女人,还是有的,在李孟可看来,这种女人仍然是笨蛋蠢人,完全不视李家是大户人的脸面。因此,下人们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盯紧了摔东西的女人,只要不是摔珍贵瓷器,撕毁珍贵书画,即便是砸厨房锅碗,也随她们的意去。

但时间一长,李孟可还是忍不住了。某天,他拉二胡的时候,那女人就在厢房里骂上了,他没有理会。二胡拉尽兴之后,照例是在书房作画。但这天作画的兴致不高,本想随便看看书,或到铺上去看看最近的买卖,但已将作画当作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的他却还是拿起来笔,铺开了宣纸,镇纸镇了。宣纸是夹江产的上等宣纸,专门派人去夹江购买的。那女人横了心,在厢房外的过道中喊上了,很快便变成肆无忌惮的谩骂羞辱,整个李家大院的人都听到了,都在笑话他实在是个被女人管得毫无骨气、鸡巴成了腌卵子的男人。他一脚将书房门踹了,冷眼黑杀地走到女人面前,一笔挥去,女人左耳根到右边脸上,就横上了一条黑线,女人的声音嘎地一声后被压在了嗓眼里,人还没回过神来,屁股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身子摔倒下去,几个骨碌,从台阶翻滚到了院子里。

龟缩在角落和窗下看热闹的下人们吓得噤了声,夹紧了屁股不敢动弹。

李孟可用一张手帕将溅到衣服上的墨点擦掉,转身进了书房,脚后跟一勾,门啪地一声就关上了。这种情形不多,但出现一次,就震慑住了李家的人。平时里头脑发胀,挺着大奶子大屁股在他跟前晃动被冷视后发怒后,拿出女人纠缠不休的本事和他明里暗里斗的女人,也吓得不敢再轻易吱声。

他曾经对所有做过管家的男人说,作为管家,管理好一个家的男人,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有将女人管住了,那才是真正的好管家。

管家们其实也是深知这个道理的,却也不敢拿自己女人和李家的太太小姐们怎么样,他们可是一个个聪明绝顶又难以捉摸的人,他们能管理的是丫鬟,但长得可人,脾气又大,只听主人使唤的丫鬟,他们照旧不敢放肆。他说,女人可怜,又可恶,贪婪之心超过男人,表面温顺,骨髓都是朝天辣椒酱做的。管家们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总的来说,李家作为大户人家,跟所有有钱人家一样,女人仍然充当了绝对重要的角色,姑且不说后来的李大信,单就李孟可的五房女人,一个个脑子都丰盈异常,不好打整。末了,有艺术气味的李孟可便对管家帐房先生等一帮男人说,我们这种极端聪明的男人,娶回来的女人当然不会差,这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门当户对。天宝镇的人都说,这李家当家的,就拉二胡作画吧,何不还要当家长,那多累,也不是他能做的。但李孟可偏偏也有管理家庭的能耐,也有玩耍的能耐和兴致,能去鬼城逍遥,并且幻想着自己也是一个聪明绝顶,又有钱,又有无数女人,又有后台,又能唬住所有天宝镇的男人,又能作诗作画拉二胡的办事的一个鬼。但丰都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阴间鬼城,读书人来此,也多是冲着文化意义上的人与鬼去的,研究研究,吟诵吟诵,装着被鬼真的吓着了一样,以为可以博取当地人的欢欣和好感,哪知本地人早已对人鬼之事看得透彻,不以为然,任凭外来人如何惊乍,他们都面色如纸,淡漠地看他们几眼,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既然没有想象中的鬼城那么让人兴奋或恐惧,李孟可在当天午后就离开了丰都,第二天到了重庆。也就是在重庆的坡坡坎坎之间逍遥自在的几天光景里,他结识了新的商道和文道上的朋友,以为都是性情中人,吃喝都毫不讲究,大大咧咧,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饭菜都可以吃,什么汤水都可以喝,什么场子都可以去。于是他去了茶馆,听川剧,剥花生,嗑瓜子,吃鸽子蛋大小的橘子,去了街边小摊点,吃了小面,辣椒正宗,味道正宗,他便拿来与天宝镇的面相比较,结果分不出高下,去了妓院,连续几个晚上怀里都是面上温柔,骨子里却极为硬气的妹子,给的钱只要少了一分一厘,都得被她们唾骂,吃她们的巴掌,挨她们的腿脚,当然,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鸦片那香味的诱惑,去了烟馆,将一颗拇指大小的烟泡点着后,他的未来就随着那股白里带蓝,或蓝里夹灰的烟雾而改变了,有时让他感觉升入了天堂,有时则堕进了地狱,当吸食鸦片后的第一时间去窑子里找一个喜欢的婊子,即便是最挑剔男人鸡巴的女人,都会被他的凶蛮和满嘴粗话震慑住,乖乖地把身子让给他,任凭他咬、拱、嘬、戳和插。跟其他沾惹上鸦片烟瘾后后悔不迭的男人不一样,他不懊悔,只是觉得不必老是将兴致和时间花在鸦片上,尽管那瘾是一阵接一阵的,毫不客气地吞噬着他的身体、时间和钱财,但就跟他觉得他生来就喜欢拉二胡作画做李家当家人一样,吸食鸦片,也是极为正常的。

天宝镇的鸦片营生,便是从李孟可从重庆回来时开始的。他的生意脑筋上吊满了鸦片颗粒和吸食鸦片的工具,在天宝镇上开始了新的生存方式,虽然没有取代固有的、漫不经心的、散乱无序的、保守闭塞的、愚蠢与聪慧并存的、屁股后面吊着辫子的男人和满头大花头发的女人一起嘻嘻哈哈互相取笑的、有自家田地却有长期拥挤在天宝镇的、拼命做着各种买卖的、闻着盐巴味道就不打喷嚏的、闻着花椒味就可以下饭的、将豆花和回锅肉做到极致的那种生活方式,但鸦片是新式生活的消遣和享受物质之一,一到来,就受到有钱人家男人的欢迎,后来是他们长辈中的女人,再后,连一些穷人也参与进来,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刻活神仙般的感受,就足以抵上一生的幸福,抵消全部的失意。

李孟可没有败家,是天宝镇的传奇之一,而其他吸食鸦片的大户人家,大多败了家,向李家借银子过日子,有的一辈子都没翻过身来。人人都想知道李孟可是如何又能大吃特吃鸦片,却又能维持李家生意,不仅没败家,李家的行情日日见涨。李孟可自然没有说出其间奥秘,其实真要他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无得意地对人说,我吃鸦片,就是图好玩,对于别人来说,不正常,对于我来说,则正好相反。下人们不知道这个正常指的是什么,便在私下嘲笑道,难道是他吃的是鸦片,屙出来的是鸦片,反复吃,才没有败家?李孟可听说,将那下人叫去。所有人都吓着了,以为李孟可发怒了,不割他舌头,也要狠抽他嘴巴,灌他鸦片水,让他上瘾,让他败家的。不料李孟可却说,说得好,说得妙,虽然没说对,我就喜欢你这样说话有意思的人。当即将提升了那下人,跟随管家,做管家副手,工钱跟管家一样。整个李家历史中,设官家副手,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李孟可终于死于鸦片。为他扶灵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那个管家副手。这是他在咽气前认命的,而且将以前那管家辞了,让他在他死前正式做了管家。然后他喷出一口带着鸦片味的臭气,喉头猛地一缩,一家人都以为至少那喉结还可以升起来一点的,但就那么停止了,渐渐变大,仿佛被人塞了一颗鸡蛋。那口气久久没有上来,却又游丝一般的气息维系着李孟可的小命,令李家人哭得惊天动地,那新任管家的男人抓住他的手,也是哭得死去活来,不料抓住手一扬,李孟可的手从他掌中滑落,重重地落在身子旁边,而他的手却猛地砸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李孟可的下身,李孟可身子突然动弹了一下,眼睛一凸,好象有两根棒子动眼睛后面往外捅眼珠,嗓眼发出一声怪叫,喉结猛地一升,一落,李孟可才彻底死了过去。只是那很有意思的管家后来也吃上了鸦片,在某次偷偷去烟馆享受的时候,被人抢劫一空,一刀砍在脖子上,脑袋滚出去很远,喷在墙壁地板上的血都是黑的,吓得烟馆老板新娶的小妾从此不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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