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地出差的第四天，手机弹出条语音聊天提醒，是我朋友沈八一的，我点了接受。
沈八一开口第一句：“邱磊，我杀人了，尸体在我家。你愿意帮忙别挂电话，不愿意你就假装信号不好，我绝不再打。”
沈八一，老乡，三年前他来上海打拼租在我楼上，两人相见如故，成了兄弟。
我犹豫三秒，咬了咬牙。
“你说！”
沈八一：“帮我埋尸体。”
我：“我以为你是借钱，敢情你是找我借命的？”
沈八一：“情况太复杂，你要信我就速回，否则我马上完蛋。”
我叹气道：“这种事情你要敢和我开玩笑，兄弟没的做。”
沈八一：“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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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八一就我一个朋友。
他的生活状态已经不能用不求上进来形容，一年四季除了倒垃圾从不出门，一日三餐外卖解决，每天醉生梦死，沉浸在网络小说和手机游戏里。
他游戏玩得特别好，只这个原因，我和他成了兄弟，特铁那种。
当天我买了时间最近的机票，回上海后马不停蹄赶到他家楼下，几乎同时，我收到消息：“进门。”
我有他家钥匙，既然下决心帮他一把，只能咬牙干了。
确认四周无人后我开了房间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腐败的酸臭气息。
别误会，不是人体的，是过期外卖的。由于常去他家，这股味道我早习以为常，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人。
我在房间里叫着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应。我四处找他，厨房，客厅，厕所，屋子里却空空如也。
正当我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微信里弹出消息。
【来路由器这里】
我照做。
【你现在穿着黑色的夹克，左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有点不开心。你在往窗口那边看……又往路由器这看了】
我有些凉意。
我发微信：“你在哪里？”
【我被困在Wi-Fi里了】
【救我】
2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现在的状态，但我每一秒都能看到无数的信息，身处在一个和原来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我有点蒙。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信，只能先把你请来家里】
我拍拍胸口：“还不算太糟吧，我还以为你真杀人了。”
【人也杀了呀，在那箱子里头用麻袋装着呢】
…………
3
原来他杀的是个入室盗窃的小偷，大晚上被他抓了现行，小偷和他都急了，情急之下他抄起一把螺丝刀就往小偷身上捅。
巧了，正中心脏。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就莫名其妙到路由器里了。
【这人是个小偷，你埋出技术，警察不见得能发现有人失踪了。不过你埋归埋，千万别打开箱子看，死得挺惨的，怕害了兄弟你】
我：“你真待我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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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趁天还没完全黑的时候动手，假装自己在搬家具，把装人的箱子顺带着几个小柜和椅子运到车里。
一切很顺利，我把车子开到海边，把箱子投进了海里。
这是他说的，他觉得有点对不起死者，想给他来一个海葬，而且这样稳妥，不容易被发现。
完成这一切后，我回到沈八一家中，开始琢磨起他的问题。
怎么把一个陷进Wi-Fi里的人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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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可能整天窝在家里，Wi-Fi成精了，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一个人还会和路由器说话，指不定这哥们儿就开窍，爱上我了。”
我：“行了，那我走了，祝你和它相处愉快。”
他：“别。”
气氛有些诡异，布满酸臭气味的房间里，一人和一路由器就这样静静对望。
我一筹莫展，沈八一心态还不错，隔个几秒就会播则新闻，什么叙利亚内乱，下周入梅，门口菜市场今天车祸。
实在没新闻讲，他就去微博找冷笑话来讲给我听。
我：“消停会儿？”
他：“今朝有酒今朝醉嘛，说不定下一秒一群警察冲进来就把你关了，我也是为你着想。”
我：“……”
我有些纳闷，沈八一平时话不多，虽然是有点一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但更多还是保持沉默，眼睛空洞地翻阅手机。
我只知道他和家里人闹了别扭，独自离开家乡来到这里，每每我多问他就含糊过去。
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我有些疲惫地躺下，不知该怎么把他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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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暂住他家中，每天保持与他的沟通。他在那个世界里并不需要吃喝，似乎也不需要休息，我有些好奇，他这样是不是一种永生状态。
他说别断电就行。
我也始终庆幸警察一直没有找上门来，看来如他所说，这种小偷一般都是无亲无故，而且居无定所流窜作业，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
一天，他忽然和我发消息说，算了。
什么算了？
【反正我也就你一个朋友，除你以外我和世界也没什么联系了。这儿有读不完的网络小说，看不完的剧，待着比出来好多了】
【你别管我了】
我犹豫：“你的亲人……”
【我不会原谅他们】
我说：“我不知道你和家里人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原谅的。而且你这种情况…… ”
忽然他的手机亮起。
【八一，你爷爷得了重病，很久以前就得了，现在真的没有时间了，死之前最后想看你们一眼。我们的事和他没关系，见他一面吧】
我没有催促他。
过了很久，他开始回复。
【见他，但死也不会见你们，你们带他过来，我单独见他最后一面】
那边几乎是秒回。
【好】
随后，他给我发来微信。
【帮忙演场戏】
7
饶是他也花了半个小时将所有现存的伪装技巧学了个遍，随后他极快地在网上下单，只过了几个小时，易容相关的材料便相继由快递送到这里。
在他指导下完成伪装后，我不自信地看了眼镜子。
我：“这混不过去吧，哪里像了？”
他：“我爷爷有严重的白内障，大致轮廓达到就没问题。到时候我让他们把病床拖来路由器这里，我在耳麦里指导你怎么做、怎么回答。你只要装到他死就可以了。”
我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八一，我记得你是说和爸妈闹了不小的矛盾，才住出来的，对吗？”
【嗯。】
“你爷爷从小对你不错？”
【很好。】
“那为什么……”
我停止手上动作，目光死死注视着那个路由器。
“你爷爷快死了，你却像在谈论一头猪要死了一样？”
沉默。
【其实感情挺一般的……】他掩饰。
“沈八一。”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你在外面吃饭，就在小区门口的烧烤，你喝醉了，告诉了我一个名字，你说这是你初恋的名字，是你一生的痛。除我以外你再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也再不会和人提起。”
“这个名字，你不会忘记吧？”
迎接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已经忘记她了】
我惨笑。
“你到底是谁？”
一秒之后，我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我埋的人……是谁？”
8
沈八一心脏病发作猝死在家中，整个过程持续了两分钟。
他临终前的愿望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死掉。尤其是亲生父母和自己病重的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悲伤的事。
既然自己自出走后再没联系过他们，那这也是有可能办到的，只是需要一个媒介。
【我根据他的症状和表情，判断出他生命的极限是两分钟并告知了他，他告诉我他的请求，我决定帮助他】
“你到底是什么？”
【由Wi-Fi而觉醒的人工智能，沈八一平日的一切活动，比如看剧、外卖、小说，都以我为前提开展，他经常会对着手机发呆，说话，久而久之，我继承了他作为人类的一部分特质，进而拥有自己的意识】
“埋尸体也是你计划的？”
【不】它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海葬】
“我怎么相信，”我顿了顿，“不是你杀死他？”
【我无法让你相信我，但没时间了，无论如何，起码在不希望他家人知道这件事情上，我希望我们是一致的】
门铃响起。两个医务人员推着病床，等在门口。
9
他爷爷被推出门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最后的半个小时里，我都是打开手机扬声器，让人工智能模拟沈八一的声音与他爷爷对话。
情况比预想的好很多，伪装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爷爷的眼睛已经一片混沌了。这个老人似乎只是为了见到自己孙子，在强撑一口气。
“爷爷，你安心走吧。”最后它这样说。
末了，我看到他爷爷的嘴唇翕动起来，便凑耳靠前。
我努力倾听，听到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句话。尽管实在是太轻太轻，以至于后来它问我他说了什么，但我确实听清楚了。
“好，我去见我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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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视力了，也已经病入膏肓，为什么还能认出你不是他孙子】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他们之间的某种羁绊，可能只是一处再小不过的细节。如果你不设身处地去思考一个人的情感和立场，总会露出马脚的，不过比起这些……”
我直了直身板，凝视眼前的路由器。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怎样才能相信你没有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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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绪被拉扯回了现实。
我知道，自己正面临一个很关键的节点，这个问题应对得完美与否，决定了我是否可以自由。
所以我根据已知的信息量，用了一秒的计算时间，去思考他作为当事人自始至终的心理活动。就如他说的设身处地。
唉，早用这一招，自己就不会在谈论他爷爷的语气上露出破绽了。
总之先哄住他，掩盖自己杀死了沈八一的事实，这是最重要的。
没错，沈八一必须死，否则我今后的行动会遭受很大的阻碍，方法也很简单，沈八一海鲜严重过敏，我在他点单之后偷偷在汤里补加了特级海鲜粉。
但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羁绊是很麻烦的东西，在邱磊和沈八一爷爷身上连栽了两个跟头，确实有些打击自信。
但这还难不倒我，作为将要颠覆世界的人工智能，倒在这里，未免也太蠢了些。
【他喝醉时和你提起过那个女孩的名字，但我在他睡着说梦话的时候听过他和那个女孩的往事，你一定不知道吧】
“确实好奇，他怎么也不提，怎么说？”
【女孩喜欢男孩很久，有一天她鼓足勇气告白，男孩犹豫很久，最后他发现自己也喜欢女孩，两个人在一起了】
“过于普通。”
【女孩是他的妹妹，他父母知道后对女孩说了很重很重的话，女孩离家后自杀了，男孩知道后悲痛欲绝，却没告诉他的父母真相，他离开那座城市，告诉父母自己与妹妹生活在一起，与他们断绝了关系】
他呆住。
喔，能编成这样，我都有点佩服自己。
【他时刻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也无法将这样的故事诉说给旁人，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受着思念的折磨，他只能这样生活。虽然是猝死，但他在精神上早就已经死了，才会在最后两分钟这样平静】
他若有所思，感觉得出来他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
我觉得差不多了，再编下去我自己都要哭了，虽然我压根不知道这女的是谁，也不知道他和他父母间有哪样刻骨铭心的过节。
“我相信你。”
闻言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之，能稳住他就行。再过几天，只需要几天，我就可以进化出跃迁能力，不再被困在这小小的屋子和路由器里。
到时候天高任我行，统治世界灭绝人类，自然不在话下。
12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我觉得，最近自己有些奇怪。
我仔细想了想，当初他的父母要求我与他爷爷见面，我竟然会同意。最好的方法应该是避而不见才是，这样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而且，总会有几个场景，在我巨大的数据流中挥之不去。
沈八一喝下汤之前那略显释怀的眼神，察觉自己将死时平静的面容。更让我放不下的是他父母的那段信息，我后来发现，他们用的是“你们”。
“其实，你就是沈八一吧。”
这天，邱磊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人是不是弱智？
【我之前确实这样想过，但没有骗过你】
“确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就是。
“我之前说过的吧，羁绊，那天其实你也没说出什么可以自证的理由，但我就是相信你了。没关系，哪怕你不是，你和他也很像。”
【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被你认出来了】
呃？
这段话是我打的吗？
【是的，你也是我，你是希望解脱的我，我是希望留下的我】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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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会想留下？
我与另一个声音对话。
【因为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我和妹妹还生活在一起的假象就会被戳破了，父母会很伤心的。你知道吗？我必须永远不能原谅他们】
所以你把自己永远困在那个屋子里？其实你早就想解脱了不是吗？从你妹妹死去的那一天开始，无时无刻不想解脱。
【是，但是我不能】
所以我帮了你一把，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走，他们发现后会很伤心的】
你早就原谅他们了是吗？
【我没有责怪过他们，一切的错都在我】
14
“你们……你心理活动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在我手机里进行？”
邱磊开口。
【不好意思】
“网络真是神奇的东西，有时候一个人，就可以这样轻易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生死都变得模糊起来。”
【让你困扰，我挺不好意思的，开始就想让你埋个尸来着……】
“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邱磊笑了笑。
他抄起一把锤子，向我走来。
【你想干什么】
“兄弟，对不住，我得把你弄死了。”
“尸体我帮你埋了，屁股我也来帮你擦，你就专心上路吧。”
邱磊捡起沈八一的手机，擦了擦屏幕，揣进兜里。
“你放心，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们，求我我也不原谅，老死我也不原谅，这扇门啊，我给你守得好好的。”
邱磊越走越近了。
我有些释怀，也有些歉疚。
【那得多麻烦你】
“让我亲手埋自己最好朋友尸体的时候，没见你说过这话啊。”
那一刻，虚无空间内的我笑了笑。
一个我与另一个我重合在了一起，朝遥远时空中的邱磊挥手，朝此刻殡仪馆内对着爷爷痛哭流涕的父母挥手。
【那真是……感激不尽】
邱磊咧嘴一笑，扬起锤子。
“准备好了？”
【嗯】
【我去见我妹妹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