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绍兴六年,五郎历经十几年的厮杀打拼,终于能和韩世忠齐名抗衡了,只是高宗碍于脸面,不敢给五郎宣抚正使的名分。
岳母生辰将至,五郎又升官加爵,这可使岳母高兴坏了。五郎虽戒奢节俭,可他母亲的寿宴,五郎还是要顾及几分。即使不普施万里,但至少要撑起脸面,好让岳母欢乐些。
寿宴当日,各路将军纷纷派人送来寿礼。只见东西走向的大街两侧停满了车,一眼望不见尽头;运寿礼的小厮摩肩接踵,分不清抬的哪家的寿礼;仅是箱上绑着的大红花结,都能让一家大布庄热销一年。
岳母见今日这气派的寿宴,着实被齁住了。她知道五郎的官大,竟没想到如此大。我的乖乖,这等气派的寿宴,只怕那九五之尊都不曾见过。大到将军,小到乞丐,整个城的人都聚到这宅子门口了。
“儿啊,我这身适不适合啊?会不会丢你的脸啊?”
岳母紧抓着五郎的手,一边接受着宾客的祝词,一边担心着妆容不得体。孝娥站在岳母身后,轻轻握着岳母的手说道
“母亲,哪是您不适合这衣裳?是您太年轻,衣服硬是把您弄成二十岁的小娘子了呢”
岳母拽着鱼尾纹掩面笑着,自信满满地招呼着络绎不绝的宾客。孝娥见岳母高兴了,忙朝五郎抛了个媚眼,得意洋洋地整理着服饰。五郎看着勃勃有力的两人,笑而不语。
此时已经十八岁的云儿,站在他父亲的身后,却比他父亲更显眼。何为吕布?细腰扎背膀,双肩抱拢,面似傅粉,宝剑眉合入天苍插额入鬓,一双俊目皂白分明,鼻如玉柱,口似丹朱,大耳朝怀。论气派,云儿远不及他的。只见云儿桃眼薄唇,长眉细尾,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点在眼尾,鼻梁高挺,眼睛深沉,倒是一副女人像。只是腮上一处浅浅的刀疤,才使云儿近看是个男人。
“早闻大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见真真俊俏的很,我那女儿都不及公子半分”
“巩员外说笑了,犬子随在下都是粗人,皮糙肉厚的,怎能比得上贵千金呢?”
“唉,此言差矣”
巩员外笑着将五郎拉近,凑在他耳边说道
“云哥儿可有婚配?”
“这个么……”
巩员外拉着五郎的手,笑呵呵使了个眼神。五郎看着,含糊着将巩员外送了过去。儿大不中留啊,留来留去,只怕家都无落脚之地了。
十一岁的雷儿,虽不如他爹那般正气凛然,亦不如他哥清秀俊美,独有的模样惹得一群老太太妇人喜不释手。一双铜铃的大眼睛,闪着独有的小星星,又腆着婴儿肥的笑脸,看着就让女人母性大发,禁不住上前搂抱亲昵。
孝娥为五郎生的两对金童玉女,小的那对依偎在岳母身边,穿着大红新装,怯怯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不敢动弹半分。孝娥身边的大女儿,如出水芙蓉般直挺着,遇人一笑,十分美好。怕是这世间的物华天宝,都聚在这小小一家中了。
见那么多人来祝寿,岳母那颗奄奄的心脏在这天又焕发出新的生机。尽管一天下来累得不轻,可那心底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到晚间睡觉时,止不住呓语,咯咯大笑着。
第二天清晨,岳母早早醒来,将往日那身麻布裙穿上,插上那支陪嫁的铜钗,洗去脸上的胭脂水粉,回到平常的模样。她将那身寿装整齐叠起,将那些金钗玉饰小心包好,派人归还了去。院子里满地的红炮纸屑,昨天的景象恍如梦一般。听得外面呼呼有声,岳母小跑着来到园外,只见五郎命人将寿礼堆成了小山。
“母亲,儿想着……”
“我知道”
岳母打断五郎的话,看着堆积成山的礼物,惆怅不止。
“让孩子们选几个喜欢的,其余的或典或卖,换成钱、粮食赈济灾民,充当军饷吧”
岳母让小孙儿去把哥哥姐姐都叫来,震儿得令后,穿着开档裤,扭着小屁股,甩着小短腿,忙跑向武场。不一会儿,云儿抱着震儿,伴着雷儿、霖儿,提着枪,步态稳健地破竹而来。
“若有喜欢的,拿了去便可”
虽是这样说,可孩子们没一个动弹的。云儿自不用说,对稀奇古玩、名帖字画之类的玩物丝毫不感兴趣。见老大没挪步,其他孩子亦不敢走到那些稀罕物件跟前,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目不转睛。
“想要尽管拿去,愣着干什么”
岳母将最小的孙儿拉到跟前,在礼物里一件一件拿起,问他想要哪个。震儿接连摇头,只是看着,从不伸手。
“奶奶,哥哥们不要,我也不要”
“弟弟先选,我们再选”
好一出孔融让梨!这家里面连件像样的摆件都没有,更别提稀罕物件了。之所以将这些东西堆放在门前,为的就是方便将它们运走,谁要是拿了,可就触犯了家里不成文的规矩了。于是孩子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退步,谁都不情愿当枪头鸟。
“哎哎,听说没,岳家老夫人的寿礼全卖了”
“知道知道,我听他家小厮说一件都没留”
“你说好好的东西,卖了多可惜,那钱都干啥去了”
“上面发不出军饷,岳爷爷把钱全充军饷了”
“唉,寒门书生远比那簪缨公子更知百姓疾苦啊”
在那街头小巷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吃着从岳家搬出的米,穿着从岳家送出的衣服,一边举手加额、感慕至泣,一边祈求上天,好人一生平安。
当夜,东厢书房里灯火通明,徐徐冷风吹着窗牖,呼呼作响。五郎听着张宪的汇报,梳理着毛乱的思绪。这典卖之举,远不如想得那么简单,不只承担违心之感,还要谨慎着上位的天子起疑心。每当不知所措时,五郎第一时间想起的,总是那个半边鬼脸的姚勤。尽管身边有着像薛弼、李若虚这等高明之士,可心里的那个位置,无人可替。
烛火渐渐暗了下来,五郎静静看着奄奄一息的火苗,毫无起身之意。直到薄纱罩只剩一星火了,他才找来火折子,重新点起。桌上的信笺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离离散散,已经识不清轮廓线。
“欲将心事付姚勤”
五郎走到暗处,轻轻抚着细腻的琴身,心为形役,身不由己。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后为报国献志,心不由己。愿来生活在太平世,一侧书琴,一侧田园。
“五郎,该睡了”
咣当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来。孝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端着茶点,迎门进来。尽管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可身形依旧曼妙,只多了几分成熟。
“娘子,夜深了,你先去睡吧”
孝娥放下手中的东西,蜻蜓点水地走到五郎身边,环着他的腰,将她的脸她的身全伏在他身上,娇甜说道
“莫不是想他了?”
孝娥从不敢提姚勤的名字,怕触及五郎的伤心处。她原先提过的,那时五郎听后震怒,好些天没理她。自那之后,孝娥再也不敢多提及姚勤一分。每每提及,五郎便呓语连绵,任谁都不能解开那心结。
“嗯,想他了”
“那,今晚还睡么?”
五郎将孝娥从怀里抱开,抚着那瘦削的脸颊,凝视着那双罪恶的眼睛,轻轻说道
“不睡了,娘子去睡吧”
孝娥松开五郎,将琴旁那竹床上的被褥卷开,用不着拂尘,那是今天刚晒暖的。孝娥离开后,五郎挑了挑烛芯,拿起毛笔,在昏黄的纸上描绘着那个,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的人。只是那人蒙着面,不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