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字架,童年不可承受之重
十岁那年,我的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命运残忍的将我推向悬崖边缘。
首先,我成了害人精,杀人犯!
我害了路逸文,我弄瞎了他的眼睛!
这是我一辈子都羞于启口的事实,我弄瞎了对我那么友善的男孩的眼睛,甚至还嫁祸他人!
那天下午放学后,爸爸还没有下班,信基督的奶奶去了教堂,我没有带钥匙,恰巧路逸文路过我家。他看我可怜巴巴的坐在门口,就邀我去他家写作业,我欣然前往。
路逸文他们家住的是我们院里最好的楼房,虽然只有六层高,但在我看来那白砖黄墙是那样的气派,比起我家那灰扑扑的毫无特色可言的平房不知要好多少倍。我心底暗暗羡慕他,羡慕所有住在这幢楼上的小孩。
我摊开作业本,开始演算数学题。路逸文在一边摇头晃脑的背古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看他背诗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半个小时后我写完了数学作业,我本该回家看看大人有没有回来,可我却没有那样,我迷恋着路逸文家温暖的气息,迷恋他沉醉于古诗意境的样子,迷恋他笑起来的小酒窝,我想在他家多呆一会儿,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的坐着,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他几眼,也让我觉得如痴如醉。我怕我无所事事的样子会令人怀疑,于是撒了一个小谎,我说:“明天老师要检查背诵《富饶的西沙群岛》第二段,我背完再回家。”其实这篇文章的背诵老师已经检查过了,但此时此刻,我格外的想把它读上十遍八遍。
就是这小小的贪恋,竟然酿成大祸,害了路逸文,也让我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这件事情成为我心上的一道疤痕,任何时间想起来都隐隐作痛。
在我朗读课文的时候,路逸文的妈妈带着弟弟回来了。路逸文对他妈妈撒娇说想吃红豆饼,催她去厨房做了端出来给我们吃。我知道其实他是希望我能吃到他妈妈做的香甜可口的红豆饼,因为有一次他带了一块到学校,课间找到我们班拿给我吃,我尝了一口就赞不绝口,剩下的大半块儿我用作业本纸小心的包好,带回去让奶奶和爸爸也尝尝路逸文妈妈的手艺。路逸文的妈妈热情的答应了他的请求,系上围裙去了厨房。
路逸文四岁的弟弟路星浩拿着一辆玩具小汽车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安静的玩着。
“姐姐,我的汽车好不好看?”他稚嫩的童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没仔细看他的小汽车,但我非常乐意的夸奖:“好看,好看极了!”
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弟弟在感受到我的敷衍之后,明显减少的兴致,讪讪的走开了。而我捧着书把课文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路逸文写完了作业,伸了伸懒腰直喊困,然后一头倒在小床上,不多久便沉沉睡去。我看他睡了,就放下语文课本,偷看他睡着了的样子,睫毛长长的,又浓密又弯曲,我都恨不得走近前去数数他到底长了多少根眼睫毛!正在我犯痴犯傻时,他的弟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大大的黑铁剪刀出现在我的面前,憨憨的笑着,得意洋洋的挥动着胖嘟嘟的小手臂。我嫌他妨碍我看路逸文了,同时也有些惧怕那看起来充满危险的黑铁大剪刀,仿佛它随时都能像毒蛇那般猝不及防的吐出长长的舌头,喷出粘稠的剧毒汁液!我上前去夺路星浩手中的剪刀,不料他人虽小却有一股蛮力,我越夺他攥的越紧,于是我双手齐上,一只手用来掰他攥着剪刀的小手,另一只手去抢剪刀,说时迟,那时快,剪刀在被我夺下的一瞬间竟然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扎中了路逸文的眼角!
那是我最不愿想起的记忆,仿佛所有展翅翱翔于湛蓝晴空中的飞鸟突然间迷失了方向,悲鸣呜咽着跌向乌黑的大海。刹那间只见鲜血如柱般从路逸文的眼角喷射而出,从梦中惊醒的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疼痛瞬间包围,锥心的、刺骨的疼,交织着浓稠的鲜血,无边无际的蔓延!撕心裂肺的尖叫将呆若木鸡的我惊醒,我本能的向后退一步,想要脱离这恍如噩梦的悲剧。路星浩也被这场面吓傻了,但四岁的他不明白这一场浩劫对哥哥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呆呆的站在床边,眼巴巴的看着哥哥捂着眼睛,疼的在床上无助的翻滚。
路逸文的妈妈闻声从厨房赶了过来,眼前的一幕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尖叫一声瘫倒在地,几乎要晕厥过去。我怕她发现是我干的,赶忙支支吾吾的解释道:“是星浩,他拿着剪刀当玩具玩,没想到失手了……”我由于底气不足而声音渐小,她妈妈突然反应了过来,上前抱起血泊中的儿子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发疯般的冲出门去,邻居们听到了惊叫声也出了门,很快整幢楼都知道路家出事故了,无数的惊叫声脚步声混杂着救护车的声音,混杂着无情的鲜血撞击着我的脑膜,我觉得头痛的快要炸开了!肆意流淌的鲜血让我的记忆沾满了血腥,我呆呆的站在被鲜血浸染的床前,仓皇而不知所措。我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事后,似乎没有人怀疑我。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着路星浩的过失,叹息着路逸文的凄惨命运,但毕竟路星浩那时也只有四岁,没有人去怪罪一个四岁的孩子,同样这个四岁的孩子只是用天真的眼睛看着爸爸妈妈为哥哥流尽眼泪,并没有想到为自己辩解。而我却因此被钉在十字架上,惭愧,惋惜,痛苦,怜爱夹杂着惴惴不安,吞没了我全部的思想。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惶惶不可终日,想去医院看路逸文又不敢去,我怕他突然坐起来,撕开纱布,露出血淋淋的眼睛,恶狠狠的指着我说:“看!你弄瞎了我的眼睛!你这个狠毒的女孩!”这样想着我就不寒而栗!恐惧、忧伤像一块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中了我的脑袋,我无可抑制的逃向无人之隅,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一个月后,路逸文出院。我偷偷的跑去看,只见他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像不会走路的婴儿般被人搀扶着行进。他妈妈看见了我,我想逃走,又怕被她看出我心中的恐慌,于是佯装镇定的站在那里尴尬的笑了一下,她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的扭过头去。
有时,路逸文也会摸索着走出来散步。秋天的黄昏萧瑟而凄冷,他呆呆的站在那棵几乎掉光了树叶的柳树下发呆,我看着心碎不已,曾经我们最喜欢在这棵柳树下聊天、打闹,有时还会爬到树杈上坐着,说着学校里的趣闻。
而如今,我就站在他的对面,他却不知道。
我什么也没说,黯然的走开。
没过多久,听说路逸文他们家要搬走,他父母想在他拆掉纱布之前换个环境,这样等待他的不再是触目神伤的旧事物。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噩耗!我曾经想着,等他的伤好了,我亲自去谢罪,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求他宽恕我的罪,而现在,我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像一个旧了的玩偶,被彻底抛弃于秋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