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舒服。”梁丘红在进入水塘的时候忍不住欢呼。
“听说你们部族不爱洗澡,看看你,鬼斧之女,洗个澡让你高兴成这样。”铃儿学着东野鬼的口气说道。
“我还听说你第一次见到眠月侯的时候脏得像泥里钻出来的呢。”梁丘红毫不留情地反击。
“那个大嘴巴!”铃儿恼怒地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溅到梁丘红脸上,“他忘了我们留在他脸上的淤青了。”
“我们?”梁丘红瞪大眼睛,“明明是你给了他两拳。”
“是啊是啊,那么是谁把斧子抛给他,帮助我将他放倒的呢?”
“那也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他用豹皮去换马,你不是比我更生气?”铃儿解开发髻,任由一头长发浸入池水中。
“是有点生气,不过也没你说得那么气。”梁丘红的声音忽然变低了。铃儿觉察到了什么,借着月光打量她。
“你看什么?”梁丘红略微有些发窘。
“你为什么脸红?哦!”铃儿突然张大嘴巴,“你喜欢他!就像那些封臣的花痴女儿一样。”
“别瞎说。”梁丘红急忙扭头,柳杰他们正坐在远处的火堆旁,听不见这番对话。
“嗯……”铃儿审视着梁丘红饱满的身体,“你是到了这个年纪了,倒也不奇怪。”
“还说!”梁丘红朝铃儿泼水,铃儿大叫一声奋起还击。岸边的泪滴和满月本来懒洋洋躺着,立即紧张地坐起,发现女孩们只是打闹后,慢悠悠趴下。
“行了行了,别闹了。”梁丘红抹去脸上的池水,“来,我给你洗头发,算是报答你这么多天为我擦洗身子。”
“这还差不多。”铃儿靠过去,背对着梁丘红。梁丘红捋起她的秀发,轻轻揉搓。她的手触碰到了铃儿颈间的银链,拿在手中观赏,银链在月光照耀下微微发亮。
“链子是一位长者送的,说叫什么永亮之银。”铃儿告诉她。
“我知道。”梁丘红轻声说道,“永亮之银对于我们部族来说是圣物,传说它们是在铸剑峰打造的,邦国一直想要弄懂它的配方。”
“弄懂了吗?”
“怎么可能?铸剑峰在大邦国时期被遗弃了,自那以后,这种技艺彻底失传。部族自己都忘了如何打造,邦国又怎么能学会呢?每一件永亮之银的制品都有数千年历史。”
铃儿不禁抚摸着胸前的链子,没想到这条看似普通的银链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你替我瞧瞧这匕首的把手上是不是也是永亮之银,我总觉得跟这条链子一样。”铃儿不知从哪里摸出父亲留给她的那把匕首,塞到梁丘红手里。
梁丘红哑然失笑。“你怎么洗澡都带着武器,你身上还藏着什么?”她看着铃儿匀称的身体,金蚕丝香囊挂在胸口,右手前臂用布条紧紧裹着。这个女孩就像个未曾开启的宝藏,有着太多秘密。
“没了,我还能藏下什么?”铃儿咯咯笑,“我把匕首用布条绑在腿上防身。这里可是间隙地,谁知道会突然冒出些什么?快帮我看看匕首。”
梁丘红将匕首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缠绕在把手上的一圈圈银丝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拔出利刃,锋锐的尖芒割开月色,有如星辰般闪亮。“确实是永亮之银,不光把手,这把匕首通体都是永亮之银锻造的,太不可思议了。”梁丘红衷心赞叹,“永亮之银无比坚韧,打造成器具的过程很困难。能制成如此锋利的刃口,先祖的技艺实在难以想象。这把匕首十分古老,在我印象中从没听说过永亮之银被用来制作武器。你很幸运,一个人拥有两件,要知道,很多部族的首领做梦都想得到一件,为了永亮之银,他们甚至不惜发动战争。”
铃儿接过梁丘红递还的匕首,不免有些心潮起伏。这是父亲的遗物,但是父亲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她一直以为父亲不过是个寻常农夫。是啊,哪有农夫认识那么多字的呢?父亲可是教会自己念完了几本书的。
“大小姐,红姑娘,你们洗完了吗?兔子肉烤熟好久啦,都快凉了。”顺子的声音传来。他背转头慢慢靠近,泪滴和满月跳起来拦住了去路。
“让开,我可没想偷看,我只是喊她们去吃饭。”顺子冲两头豹子不断挥手,泪滴和满月呲着牙发出呜咽,月光下泪滴的身影显得尤其高大。
“没良心的东西,你们可是我一路背着过来的。”顺子笑骂。
“我们就来。”铃儿大声回应,“泪滴,满月,不许吼叫,给我躺下。”豹子们立刻像两只乖巧的猫咪一般走回岸边趴下。
顺子的脚步声远去后,梁丘红忍不住笑道:“它们可真听你的话。”
“是听我们两个的话。”铃儿更正,“满月现在亲近你多过我,晚上它只会挨着你睡。”
女孩们尽快把自己洗干净,穿上衣服,回到火堆旁。
“给。”戚定钧将两只串在枝条上烤熟的兔子递给她们,柳杰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画纸端详,眼睛都没抬。兔子肉很香,可是也架不住每顿都吃,铃儿觉得食之无味。
“喂,你能不能偶尔去打个猎,换换口味?”铃儿将嘴里的骨头吐在地上问柳杰,她承认柳杰是个打猎的一把好手。可是这个好猎手并没有理她,而是全神贯注看着那张画纸。
“喂,我跟你说话呢!”铃儿提高了声音。
“我不叫‘喂’,我有名字。”柳杰终于有了回应。
铃儿怔了一下,自从跟柳杰相识,自己一直就是这么喊他的,除了与柳倩一起作弄他时叫过几声“好大哥”,其余时间都是以“喂”相称,想不到柳杰今天提出了异议。自己该怎么称呼他?直呼其名?似乎显得有点陌生,事实上柳杰现在成了这个世界上自己最熟悉和亲近的人。叫大哥?自己真的叫不出口。她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好吧,以后我叫你杰儿。杰儿,你能不能偶尔去打个猎啊?”
顺子在一旁擦拭长剑,听到这句话,立马转过身,生怕少主发现他的笑容。在星伴城,只有柳长兴和阮小翠会叫“杰儿”,铃儿可比柳杰小着好几岁,听上去确实有点滑稽。果然,柳杰抬起头,满脸怒容,但是对着笑嘻嘻的铃儿又不知如何发作。
“不许叫杰儿,叫我柳杰。”他闷声闷气地说,“每天忙着赶路,哪有时间打猎?”
铃儿瞪圆了眼睛说道:“来来,我们讲讲道理。你可以叫我铃儿,为什么我不能叫你杰儿?”这回,除了柳杰,其他三个人都笑了,铃儿模仿金老爷还真是乐此不疲。
“你讲不讲理?你本来就叫铃儿,我可不叫杰儿,我叫柳杰。”
“我不要,杰儿好听,杰儿杰儿杰儿!”铃儿拖长音调冲柳杰作鬼脸。戚定钧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柳杰的肩膀说:“杰儿听上去挺不错的,就别跟姑娘家怄气了。”
“好啊。”柳杰白了戚定钧一眼,指着他对铃儿说,“以后你别叫他戚画师,叫他钧儿,那我就同意你叫我杰儿。”说完他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其他人愣了会儿,一起哈哈大笑。戚定钧故作严肃地说:“这里数我年岁最长,谁敢叫我钧儿,我立马翻脸。”
“钧儿…嗯,”铃儿念叨着,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确实满好听的。”
“而且方便,比叫戚画师强多了。”梁丘红跟着打趣。
戚定钧气呼呼地站起说:“撒尿去,不跟你们两个野丫头一般见识。”
“等等我,钧儿,一块去。”顺子从地上蹦起。
“你也来瞎起哄?”戚定钧瞪大眼睛推了顺子一把,顺子灵巧地躲避,两人打打闹闹一起走开。
梁丘红吃完了兔子,抛去骨头,独自一人离开火堆取出黑金斧慢悠悠舞动起来。黑金斧的沉重柳杰和铃儿都领教过,可是拿在她手中却显得游刃有余。柳杰仔细观察她的步法,那是商明所传授的重点,梁丘红的步法虽然有些生疏,转身时候略显僵硬,但是大致是不错的。这让柳杰颇感意外,因为部族女孩一路都在养伤,根本没机会练习。
“红姑娘,右脚再往前跨些。”柳杰来到她身旁示范。两人一个挥动斧头,一个出声提点,没用多久,梁丘红的步法已经没有丝毫迟滞。柳杰鼓掌称赞:“红姑娘真聪明,这么短时间就领会了。”
“这么短时间?”梁丘红收起斧头,擦擦额头的汗,“我受伤的每一天都在脑海里思索商将军那晚上教我的身法,在这里演练了不知多少次。”她指指自己的脑袋,“真可惜,顶峰勇士不在了,本来他还说要教我马背作战,现在不可能了。”她的眼神变得晦暗。
“你真想学的话以后我可以教你,虽然没有商将军教得好,但是基本路数是一样的。不过先把徒步战斗练熟了再说。”柳杰说道。
“嘿,杰儿。”铃儿凑到柳杰身边轻声说,“你好久没陪我练剑了,也顺便指导下我嘛。”
“谁是杰儿?”柳杰虎着脸问。
“哟,行行,好大哥,陪我练会儿吧。”铃儿捏着嗓子学着柳倩的腔调,摇晃柳杰的手臂。柳杰好气又好笑,实在拿这个精灵古怪的丫头没办法。“先不练剑。那天晚上商将军教步法的时候你也在,使给我看看。”他说。铃儿歪着脑袋想了想,空双手开始操练,她的步法和梁丘红相比天差地远,脚步凌乱,东倒西歪,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
“你脑袋里都装了点什么?你看看红姑娘刚才做的。”柳杰大声训斥。
“红姐每天都在脑子里练,我每天可忙着照顾她,帮她洗头洗身子,送水送饭,端屎端尿…….”
“铃儿!”梁丘红大喊,羞得脖子都红了,幸好天黑不易察觉。
不对,柳杰沉思。铃儿身手灵活,就算没记住多少,也不至于姿势这么难看。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全记住了,刻意模仿,而她本身打野架所形成的习惯动作太过根深蒂固,才会看上去如此别扭。也许商明传授的步法不适合她,让她保持自己的风格更好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铃儿,你空手打架厉害,没准该多练练你的匕首。匕首是短兵器,需要近身,跟用拳头很接近。”
“好啊。”铃儿大为高兴,掏出匕首,“你教我。”
柳杰接过匕首,拿在手中以手背为轴转了几圈,匕首仿佛成为了他的第六根手指,看得铃儿两眼发直。柳杰这一点让她不得不服气,柳杰在习武方面确实有天分,加上本身勤奋,从小又有名师指点,华楚恒,孙标,商明个个是难得的好老师。他耳濡目染下,会得多而且精,不论什么兵器拿到他手里,都有模有样。柳杰拔出匕首,从如何握柄开始,给铃儿细细讲解。梁丘红不打扰他们,独自坐在一旁,抚摸着满月柔顺的皮毛仰望星空。我的部族现在在哪里?父亲,你还活着吗?
次日清晨,五人将盔甲穿戴整齐,顶着炎炎烈日继续上路,他们快进入高丘城的管辖范围了。铃儿坐在马背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把玩着匕首。柳杰告诉她,没事要多拿在手里触碰,要让匕首成为手掌的一部分。于是整个上午,她在骑行中跳下又跳上,不断捡拾从手中滑脱的匕首。下午的时候她终于想出了办法,从内衬上撕下布条,绑在匕首柄上,另一头系在腰间,这样匕首掉了就不必再下马,只不过有一次匕首划伤了马腹,马儿受惊奔跑,差点把前面的戚定钧撞倒。
傍晚时分,一条宽阔的河流出现在他们前方。
“双面川。”戚定钧轻呼一声。这条河流太有名了,主要原因是它会随着季节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双面川发源于高丘西边千岩谷地中的地下暗河,在夏天丰水期,它是一条普通的河流,但是到了冬天枯水期,河水会消失无踪,只剩下裸露的河床,当地人称之为“会消失的河流”。双面川是高丘城领地的南方边界,北边属于高丘之泽,而南面则是高丘泽与彩虹泽之间的间隙地。
“不太对,你们看。”戚定钧手搭在眉间遮挡夕阳的余晖。视线所及之处,河岸边上有不少白色帐篷,那是百泽骑兵的专用帐篷,看数量至少驻扎有三四百人马。
“奇怪,这里是民渡,怎么会有军队集结?”柳杰大感诧异。高丘城领地在双面川上有两个渡口,一个位于东边,距此约两百里,被称为官渡,是主要渡口,常年有兵士驻扎。渡船,码头的修葺费用由高丘城直接提供,掌船的也是兵士,而非普通百姓。因为随着枯水期来临,水位逐渐下降,渡口会失去作用,也就是说,如果靠渡船营生,只有半年时间能挣到钱。所以双面川上渔民数量不多,愿意经营渡口的人也很少。此刻柳杰他们要去的是另一个民渡,是个小渡口。照理说高丘城要派兵渡河,只会走官渡,现在却连民渡也用上了,只能说明他们出兵数量很庞大,官渡的渡船来不及运兵。柳杰眉头紧锁,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怎么办?要不等那些兵走了再过去?”柳杰问,想要在夏季过双面川,渡口是唯一选择。
“我们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拔呢?”戚定钧反问。
“他们如此急着渡河,肯定呆不久。”
“也许不用等。你看,兵营西面几里地处有一片房屋,似乎是个小村子,那里应该是渡口的位置。这些兵士特意远离渡口扎营,说明统兵的将领治军很严,不愿扰民。现在天色已晚,渡船已经停航,村里很可能没有军队。我们可以过去碰碰运气,运气是危险最好的邻居,不是么?不过我们不能穿着这身盔甲,万一撞上了容易被识破。”戚定钧仔细观察后说。柳杰权衡再三,觉得他说得不错,确实值得一试,一旦成功,他们可以节约不少时间。于是几人脱下了链甲,换回寻常服饰,等天完全黑了以后,他们骑上马绕道从西边进入村子。实际上这并不是个村子,只是渡口边上用粗毛竹搭建的数十座竹屋而已。没人定居在这,只有行船的船工和极少数过往的商旅晚上在此停留歇脚,而船工们的家眷都居住在河对岸。枯水期来临的时候,这里就会空无一人。其中有一间最为宽大的竹屋,带了个篱笆围起的院子,灯火通明,传出吵闹的人声。院子门口有一面破旧的布幡,远远能看见上面用红漆描了个“酒”字,历经风雨,已经褪色不少,显而易见是个酒铺。柳杰朝身后的铃儿他们挥手示意,避开酒铺直奔码头。黑漆漆的引桥左右两边停靠着两艘中型的摇撸船,每艘只能装载十余人,周围空无一人。戚定钧说对了,确实一个兵士没见着。柳杰下马,独自走上引桥,他的脚步声引来了一名船工,扒着船舷探头问:“谁?”
“船老大在吗?我要雇船渡河。”
“现在?你马尿灌多了吧?晚上不开船。”船工骂骂咧咧地回应。
“价钱可以谈,你是船老大?”柳杰问。
“我倒是想,你看我像吗?船老大在前面酒铺里,你去找他吧。小心点,他喝多后脾气很坏,尤其是对你这种不识相的人。”
柳杰不再多言,回到铃儿他们身边低声说:“你们在这里等着,尽量别让人看见,我去酒铺找船老大。”他望向四周,码头一片漆黑,躲在这里相当安全。
“我陪你一块去,也好有个照应。”戚定钧说。
柳杰点头,两人当即趁着夜色快步走向那间酒铺。在推开篱笆门进入院子的时候,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来来,我们讲讲道理,为什么他喝就不算?”柳杰和戚定钧对视了一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喜欢讲道理的金老爷正端坐在一张桌子旁,几乎和桌子一样宽,身边围了一群船工打扮的人。金老爷光着膀子,右手摇着蒲扇,左手拿着吸汗石在身上滚来滚去,雪白粉嫩的满身肥肉让他颈间的大金链子黯然失色。
“金爷,您老自己说的就您自己和咱们比酒,您喝三碗咱们喝一碗,有一个算一个,您可压根没提谭五哥啊!谭五哥的酒量我们都清楚,如果您一早说他也参加,咱们肯定不比了。”一名船工陪着笑回答。
“废话。”金老爷瞪眼,“老爷我是说了,不过我说的时候你们才六七个人,谁知道突然又冒出来这么多?既然你们另外喊了人来,我这边加一个不算过分吧?”黑瘦的谭五站在他背后,手里端着碗面唏哩呼噜吃着,眼前的争执似乎跟他毫无关系。
“金爷,您自己说有一个算一个,您什么身份?可不能说了不算。”
“我就说人得讲道理,有一个算一个说的是当时在这酒铺里的人。东边兵营里还有一群王八蛋骑兵,难道你把他们都喊来我也得认?”金老爷翻着白眼。
“这玩笑可开不得,金爷。那这样吧,您老说,我们这边出几个人?总之谭五哥不能参加,我们只跟您一个喝。”
胖子嘿嘿一乐。“老爷我也不欺负你们,你们随便挑十个人出来,规矩不变,让你们见识见识老爷的酒量。”
“好,就这么定了。”于是一群人大呼小叫着把酒满上。
柳杰打量四周,院子里除了金老爷和谭五,其余人都是船工,但是没瞧见跟随金老爷的那个高明的厨师。整个院子面积不大,只放了六张毛竹制成的方桌,陈旧的桌面油漆斑驳。四角各有一只半人高的下部镂孔的石缸,里面堆放有木柴,燃烧着熊熊火焰。木柴里添加了艾草,强烈的气味弥漫周围,那是为了驱赶蚊蝇。一名穿着无袖灰白粗布衫裤,露着小腿蹬着双草鞋的汉子走来招呼:“两位爷吃饭还是住店?”他的额头上系着吸汗布条,分明也是个船工,这家酒铺竟然没有专门的小二。
“请问哪位是船老大?我们想雇条船渡河。”柳杰问。
船工狐疑地打量他们一番,用手一指。柳杰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张桌子上坐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独自一人,紫铜色的皮肤粗糙不堪,一脸粗短的胡茬和深凹的皱纹,手里握着柄长烟杆,上面挂着个织锦的彩色烟袋,正翘着腿自斟自饮。柳杰走上前拱手行了个礼低声问道:“你是船主?”
船老大翻翻眼睛。“是啊,怎么?”
“我们想过河,问个价钱。”柳杰回答。
“晚上开不了船,安心在这里住着,边上有空屋子,两钱银子一晚上。”船老大拿起烟袋抽了一口说道。
“我们有急事要过河,价钱可以商量。”
“商量个屁,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船老大烟杆重重在桌子上一敲。
“夜晚行船是不合规矩,可是今天无风又无雨,请船主行个方便,多少钱你说。”柳杰耐着性子说道。
“你小子是听不懂人话吗?有钱了不起啊?”船老大腾地从椅子上站起,烟杆几乎戳到柳杰鼻子上,挂在烟杆上的烟袋不断晃动。哄闹着比酒的船工中有不少人回转身问:“老大,有人闹事?”
戚定钧踏上两步,连连摆手说:“没人闹事。大哥,听你的,住一晚就住一晚。”他手中捏着一小锭银子塞进船老大空着的手中,“我这兄弟岁数小不懂事,多包涵。这银子请兄弟们多喝几碗。”
船老大掂掂手里的银子,慢慢收回烟杆,回答他的手下:“没你们的事,喝你们的酒。”
“坐坐,大哥贵姓?”戚定钧笑着按住船老大的肩让他坐下,自己也顺势坐在他身边,替他倒了碗酒。
“行船的苦力,贵字可跟我不沾边,我叫丁勇。”船老大举起碗喝了口,“你这人还算识相。”
“哪是苦力?这码头,这酒铺,还有这里所有的房子恐怕都姓丁吧?东边那些当兵的把营地扎得这么远,想必也是为了给丁大哥面子,不碍着大家伙儿喝酒。”戚定钧边说边冲柳杰使了个眼色,柳杰闷头坐下。
果然,这番话说到丁勇心里去了。他哈哈大笑,拿过一个空碗,给戚定钧盛了一碗,却把柳杰晾在一边。“看你的样子不是本地人,你怎么知道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丁勇问。
“高丘有一种出名的茶烟,在烘焙的时候加入了红土平原上一种稀有的野茶叶。由于这种野茶树主要生长在间隙地,数量稀少且采摘危险,所以茶烟卖得很贵,不是达官贵人抽不起。丁大哥你抽的烟草里有股淡淡的茶香,我估计大概就是茶烟。”
丁勇瞪大了眼睛。“就凭我抽的烟叶你就猜到了?”
“不仅如此。”戚定钧冲边上闹哄哄那桌努努嘴,“那个胖子有钱得很,所有船工都想从他身上捞点油水,唯独你不感兴趣。你要么同样有钱,要么顾及身份,我觉得应该是两者兼具。”
“你认识那胖子?怎么知道他很有钱?”丁勇眼中露出一丝警惕之色。
“瞎子都看得出来,你看他脖子上和手上那堆金子,他恨不得在脸上写上四个字:我很有钱。”戚定钧指着自己的脸比划。
丁勇拍着桌子放声大笑。“有趣有趣,你这人实在有趣。虽然我知道你跟我套近乎是为了过河,但我一点不讨厌。实话告诉你,朋友,今晚你们别想过去。想知道为什么?可以。那些兵着急渡河,出了大价钱租我的船,可是老子告诉他们,只有白天行,晚上坚决不干。现在他们还有一百多人在河对岸来不及运送,等着明天过来汇合。他们也只能等,反正老子就这脾气。如果我答应现在送你们过去,被他们瞧见不就坏了事?虽然老子不怕当兵的,但也不想和他们翻脸,毕竟他们给的船钱够多。我这么说你懂了吗?安心住一晚吧,我找间最好的屋子给你们,明天一早送你们过去。”
“那位金爷也是要过河的客人?”戚定钧侧头看着金老爷问。
“是啊。”
“那丁大哥你得小心点,他跟高丘的兵士有点不愉快,恐怕会惹麻烦。”
丁勇眯缝起眼睛,再次打量戚定钧和柳杰。“我就说你们认识他。你们是什么人?”
“总之不是当兵的。”戚定钧眨眨眼睛,“而且我们也讨厌当兵的。”
“得了,我不想知道你们是谁。干我们这买卖,向来不打听主顾身份,给钱就行。”丁勇话音刚落,一名船工匆匆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老大,一队骑兵正在接近,大约二十人左右。”
“怎么回事?说好不到这来的。”丁勇不由皱起眉头,“快让金爷进屋去。”船工当即跑到胖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晦气,连酒都喝不太平。”金老爷骂骂咧咧地站起,“散了散了,有当兵的来了,老爷我得躲躲。”说完他推开众人,和谭五一起进了北边的竹屋,进门的时候谭五帮着推了一把才挤进去。船工们颇为扫兴,三三两两在其余桌子上坐下。戚定钧和柳杰互相看了眼,站起来想走,却听见一阵密集的蹄声传来,骑兵队已经来到酒铺外。柳杰拽了下戚定钧,两人再度落座。丁勇看见他们站了又坐,意味深长地冲他们笑笑:“没事,我跟他们熟得很。”他嘴里叼着烟嘴,慢悠悠晃到院子门口。
一名高高瘦瘦的武将当先而入,冲丁勇抱拳,拳头大得夸张,粗壮的骨节凸起。“丁老大见谅,说好不打搅你们的。”
“邹恒将军?你怎么亲自来了?”丁勇一愣,皱着眉头问。
“是这样,我一名部下发现了盗窃钱庄的嫌犯,从彩虹泽虹光镇一路追到这里,还是让他们跑了,所以想来看看是不是逃到你这来了。”
“嫌犯什么样子?”丁勇问。
“一个胖子和他两个跟班,见过你肯定不会忘,五头猪加一起都比不上他。”邹恒身后一名矮身材兵士抢着说道。船工们忍不住低头吃吃发笑,柳杰和戚定钧却暗叫糟糕,那名兵士正是虹光镇里跟他们攀谈过的十夫长周田。
“丁老大,见过那胖子吗?”邹恒转头四处看着。
“没有,这么小的院子可藏不下那么大的胖子。五头猪?那不得有上千斤了?”丁勇面不改色地扯谎说笑。
“能让我的人到院子里看看吗?”邹恒客气地询问。丁勇作了个请的手势,邹恒朝周田点点头,周田当即带着两名兵士进入院子,眼光逐个扫过每个人。突然,他看见了柳杰和戚定钧,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在虹光镇的时候,两人可是穿着一身骑兵链甲,而不是现在的单薄布衫。邹恒注意到周田的异样,走到桌旁瞥了一眼。他从没见过柳杰,但是不凭借画像他也能立即认出来,柳杰有一副标准的柳氏容貌。
“啧啧,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周田,让兵士们把院子围起来,别管那胖子了,我们碰上了更重要的犯人。”邹恒在原本属于丁勇的椅子上坐下,与柳杰面对面,“认识我吗?”他问。
“你是谁?”柳杰抬起眼睛。
“我叫邹恒,是高丘侯麾下的将军,柳少主。”邹恒看看坐在柳杰身边的戚定钧,“你就是那个画师?其他人呢?那个叫崔铃儿的丫头在哪?”
戚定钧沉默不语,虽然院子里很热,他掌心尽是冷汗。邹恒瘦削的长脸上有一对狭长的眼睛,里面蕴含的光芒犹如未出鞘的利剑。这个人极难对付,直觉告诉他。在看人方面,画师从来不会错。邹恒的话像丢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一池涟漪,所有船工一齐转头望向这里。
“你说他是谁?”丁勇抽着烟袋靠过来问。
“丁老大,他是叛乱的前任眠月侯柳长兴的长子,名叫柳杰。这里没你的事,我不想打听他为什么会在你的酒铺里。”邹恒回答。
“原来你这个无趣的小子就是柳杰?”丁勇细细地看柳杰的脸,“你还真够胆子,跑到我家门口来喝酒。抄家伙!”丁勇大喝一声,两名船工抱着一捧弯刀从北边的屋子里冲出来,哐啷啷扔在院子里,其他船工纷纷从椅子上跳起,捡起弯刀执在手中。院子外的周田和其余骑兵一看,立即拔出佩剑涌进来。
“丁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邹恒冲周田他们摇摇手。
“邹将军,我和这小子有些私人恩怨,让我先和他说几句。”丁勇从烟杆上解下那只织锦烟袋,丢到柳杰面前,“知道这烟袋谁送我的吗?一个叫吴士春的人,而那个人,莫名其妙死在了星伴城的侯王府中。”
“原来你是地火神教的人。”柳杰扬起脸说道。邹恒一惊,瞪着丁勇,他认识这位船夫老大很长时间了,却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小子,吴士春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你们侯王府的人杀了他。给我一把刀!”丁勇喊道,一名船工扔了把刀过来,他稳稳接住。
“丁老大,他是我的犯人,别碰他。”邹恒站了起来。
“我话还没讲完,别急,邹将军。”丁勇将弯刀拿在手中,手指扳住刀尖微微用力,刀尖硬生生断落。骑兵们变了脸色,这份手劲实在惊人。他用断刀指着柳杰的鼻子继续说道:“本来我打算亲自找上门去为吴士春报仇,可是我们的祭司居然让我们别动侯王府,并且在不久前我收到新指令,要全力保护你们,你说好笑不好笑?地火神教几时受过这种气?自家兄弟死了,非但不许报仇,还要保护仇人。所以你猜猜我打算怎么做?”
“你想杀了我给你朋友报仇?”柳杰站起身,坦然面对丁勇和邹恒。
“无知的小子。”丁勇摇头,手中断刀方向一转,对准邹恒,“地火神教向来令行禁止,既然祭司下达了命令,我们必当奉命。拿起桌上的烟袋,去码头交给渡船上的人,他们会载你们驶向对岸。”
邹恒瞳孔收缩,注视着指向自己咽喉的断刀。虽说是把断刀,但是以丁勇的手劲取人性命依然不费吹灰之力。“丁老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让我带这小子走,我就饶了你们这班神教的匪徒。”他两手按在桌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可多谢了,邹将军。不如这样,你放他们走,我们相安无事,怎样?”丁勇笑呵呵回答,同时朝柳杰使个眼色。柳杰会意地拿起烟袋,拉着戚定钧转身就走。
邹恒猛然撤步,举起面前的桌子砸开丁勇的断刀,同时大声下令:“动手,把其他人都杀了,留下两名要犯的活口。”他麾下的二十名骑兵立即挥舞着长剑冲杀过来,与手持弯刀的船工们斗在一处。一名船工对着柳杰叫喊:“进屋,有扇后门直通码头。”
丁勇举刀劈向邹恒手里的桌子,毛竹拼成的桌面应声开裂。他连续挥出五刀,一刀比一刀沉重,桌面如同薄纸一样豁了个大口子。突然,匹练般的光华从缺口涌出,丁勇反应神速,立即侧身闪避,但还是慢了一步,邹恒的剑划伤了他左臂,血流如注。邹恒撤回长剑,手腕一抖,残破的桌子成了一堆碎屑落在脚边。
“好剑法,早听说你的厉害,果然不是瞎吹的。”丁勇将烟杆别在腰上,双手握住刀柄。
“不想死就让开。”邹恒眼角瞟向北边的屋子,柳杰和戚定钧正跨上台阶,眼看就要进去了。丁勇知道他心思,站定位置挡住去路,大吼一声,挥刀再次攻上。邹恒举剑格挡,同时高声说道:“柳杰,正阳岭射了柳长兴两箭的人就是我,在长生城切开他喉咙的也是我,难道你就这么走了?”
柳杰闻言停下脚步猛然转身。戚定钧赶紧拉住他。“别受挑拨,先离开这里。”
柳杰将手中的烟袋塞给戚定钧说:“你带他们上船,我随后就来。”戚定钧叹了口气,闪身进了屋子。柳杰回到院子里,从地上捡起两把弯刀,冲向邹恒。而这时,邹恒与丁勇之间也分出了高下,两人以快打快,刀光剑影中,邹恒一剑刺中丁勇肋部,丁勇大叫一声倒在地下。邹恒拔出剑,朝着丁勇胸口刺去,眼前忽然刀光骤现,却是柳杰赶到架开了他的长剑,震得他手指微微发麻。
“好小子,有把力气。”邹恒称赞。
“我父亲真是你杀的?”柳杰死死盯着他,仇恨在眼中静静燃烧。
“这还有假的?想报仇就来吧。”
柳杰二话不说,舞动双刀砍向邹恒,邹恒横过长剑架住刀刃,柳杰刀锋一偏,两把刀将长剑夹在中间,他要用双刀将长剑绞断。邹恒识破他的意图,空着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攻向他胸口。柳杰不得已后撤,邹恒的剑滑脱,随即揉身而上,剑尖直指柳杰面门。柳杰挥刀荡开长剑,飞速踢出一腿,邹恒高高跃起,避开踢腿的同时长剑斩向柳杰肩头。两人飞快地交换了几招,柳杰再次用双刀扣住对方的剑身,邹恒依样画葫芦,左手攻向柳杰腹部逼他后退,没想到柳杰稳稳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双手运劲,刀锋一铰,邹恒的长剑断为两截,同时他的小腹也被邹恒粗大的手掌结结实实击中。柳杰嘴角渗出血丝,他硬吃对方一掌,就是为了毁掉对方的武器。他双刀互击,发出“噹”的一声,兜头照着邹恒砍去。邹恒抛去断剑,扯下背后的斗篷朝柳杰丢去。柳杰视线受阻,脚步一缓,耳中听到细不可闻的破空声,两支黑色弩箭穿透斗篷射到胸前。瞬间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躲不掉,距离实在太近,弩弓又极为强力。一道身影扑向他,将他撞开。柳杰跌跌撞撞勉强站稳,发现救了他的人是丁勇。两支弩箭深深扎在丁勇左肩上,他的左手臂软绵绵垂在体侧。
“蠢小子,看看你周围,还不快走?”丁勇从柳杰手中夺去弯刀骂道。
柳杰游目四顾,丁勇的手下倒下了大半,骑兵们占了上风,正几个围攻一个,以多打少,幸存的船工在苦苦支撑。他觉得腹部一阵剧痛,体内气血上涌,喷出一口鲜血。
“现在想走?晚了。”邹恒手持通体墨黑的弩弓,弩箭已经再次装好,指着他们两人。
“快走,别让我们死得像傻瓜。”丁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高举弯刀。这异乎寻常的吸气声引起了邹恒的警惕,他凝神看丁勇的姿势,惊呼出声:“百刀杀?!”
听见这三个字,柳杰不再犹豫,转头奔向屋子,有骑兵试图阻拦,要么被他徒手击退,要么被船工们死命缠住。在柳杰关上房门的瞬间,他听见外面传来了哀嚎,他清楚,“百刀杀”发动了。这个特别的招式是地火神教被邦国视为异类的原因之一,使用者仅仅凭着一口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据说这口气可以支撑连续砍出一百刀,以一敌众,所向披靡。然而副作用也很明显,使用者因为刻意断绝呼吸,容易陷入癫狂,敌我不分,直至气竭而死。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招式,即便是地火神教本身,也绝不轻易使用。“百刀杀”不被承认为刀术,而被归为一种方术,甚至有人认为是一种邪术,柳杰清晰地记得华老将军偶然谈起的时候,眼中所露出的厌恶。他一脚踢开竹屋北端的后门,在漆黑中冲向码头。引桥边只剩下一艘船,另外一艘不见了踪影。
“这里。”火把一晃,戚定钧在火光下冲他招手。柳杰沿着踏板飞快地上船,一名船工立即松开桥上的缆绳,撤去踏板,渡船缓缓驶离。
“还有艘船呢?”柳杰靠着船舷喘息着问。
“那个叫颜复生的厨师一早就在装船,这会儿载着金老爷和他另一个苦力手下先跑了。”铃儿回答。
“少主,你受伤了?”顺子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柳杰,柳杰嘴角有明显的血迹,脸色惨白。
“没事,一点小伤。”柳杰坐倒在甲板上,强忍腹部的剧痛。
渡船行驶到河面中央的时候,岸边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火光,无数羽箭朝渡船射来,因为距离过远,尽数落入水中。柳杰撑着船舷站起,望向南岸,数百兵士高举火把在岸边弯弓搭箭。他隐隐约约看见邹恒站在前列,邹恒似乎也看见了他,以手为剑横在颈间作了个割喉的手势。柳杰注视着他,既然邹恒还活着,那么意味着丁勇和他的船工们已然无幸。他眼前一黑,趴在船舷上昏了过去。
(邦国历993年六月二十)
丁勇(卒),地火神教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