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已经是暮春了,而京都的暮春却不比其他地方,相较于其他地方的感时伤怀,伤春惜花,京都人们此时的感情则要复杂的多,毕竟,马上就是放榜的日子了,届时几家欢喜几家愁,又有几家豪情再战几家满目萧然,总之,京都人们的感情,会随着考生的一首首诗词慢慢地复杂起来。
而京都城中随处可见的古柳扬起了满城的柳絮,令原本骤停远去的鹅毛大雪仿佛再一季地降临在国都,满城纷纷,一如往年。
而今天的皇城内的清晨,却有些不一样,春试的考官们不再如往年一样,和谐地划定考生的名次,而是在一间宫殿里剑拔弩张,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而一样的是,那年逾七十的老丞相还是对柳絮过敏,红着鼻子的他眯着眼,睡眼惺忪地坐在最上面的位子上,有些奄然。
而此时,在他的前面,一身着四品绯红官袍的中年考官正拿着一张试卷给翰林院的众人传阅。
“如何?”待众人看完,中年考官接过试卷,站在众人之前,目光傲然地扫过众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在众人的后面,一个年轻的翰林不耐烦地挤出来,拱手问道:“此卷的内容无论是文采,见地亦或是文字的本身,都属上上等,不知诸位大人定的什么名次?”
“呵呵、”中年考官并没有回答这位年轻翰林,只是又从桌上拿起几张试卷交给这位年轻的翰林,“你再看看这几份。”
年轻考官接过几份试卷一一浏览,随后将试卷交给身后的众翰林,眉头一皱,看向中年考官,“张大人这是何意?”
“你先评评,这几卷的质量如何?”中年考官衣袖轻抚,在丞相座下的第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托起茶杯淡然说道。
年轻的翰林正要开口,不料后面的一个老翰林一把按在他的肩上制止了他的开口,老翰林走上前,颇有些和谐地笑着朝张大人拱了拱手,“这三份试卷也是极好的,只是...”随后又用眼角余光扫了扫最上面老态龙钟,似乎已经睡着了的老丞相,“只是与第一份试卷相比,也许稍有些不足....”
“哦?稍有些不足?”中年考官似笑非笑地看着老翰林,随手指了指坐在另一边的四位同样绯红官袍的同僚,“那董老大人,想知道在座的诸位考官,是如何给这几份试卷初定的名次吗?”
“想必诸位大人定有妥当的安排,吾等才疏学浅,还是等最后定了下来再知道为好。”老翰林滑不留手地答道,他当然知道此次考试的前十,其实都已经预定,如若往年还会有些变数,而今年,坐在中年官员对面的四名考官全是那坐在首座的老人的门生,那这样的话,即使那第一份试卷的学子答得再好,最多也就是二甲第八。不会再有多少的变化了。
既然如此,那他们这一群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的翰林学士,还是打打马虎眼的好,老翰林回头瞪了眼明显急眼了的年轻翰林,眼神凌厉地示意他退回去。
“我请诸位大人来,可不是让诸位大人,前来和稀泥的。”中年考官淡淡地开口道:“毕竟诸位都是饱读诗书的有学之士...”中年考官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督察院,也还算有些才华。”
好吧,你们督察院有没有才华我不知道,但你们督察院发起狠来监察弹劾我们,那还是有些吃不消的,老翰林暗叹了口气,“那不知道诸位大人们,名次是如何?”
中年考官将三份试卷随意地仍在桌子上,“这三份,是今年的前三甲。”
“此三份试卷文采斐然,见识深远,当得这个名次。”
“文采斐然?”中年考官朝着老翰林嘲讽地一笑,“见识深远?”随后又是一声夸张的轻笑。
“张徵!你适可而止!”另一边,一考官终于是忍不住地站了起来,朝着中年考官斥责道:“你对我等的评定有问题也就算了,列位翰林院的同仁,你也要质疑他们的眼光吗?”
“吾乃庆历元年状元,请问汝何等功名?”张徵瞥了眼站起来的考官,不过是被赐予的同进士,还是两百名开外的那种,依靠什么爬上来的,心里没数?也敢站起来置喙他?
“你!”那站起来的考官面红耳赤地指着张徵,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回击。
张徵继续看向老翰林,拿起第一份卷子,“那你知道,这一份卷子,名次如何吗?”
老翰林摇了摇头,他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往年虽也有争辩,可却都不似今年这般的....气氛诡异。
张徵站了起来,有些激动,抓着试卷的手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这份,排名,三百零一名。”
“啊?”那不就是没录上吗?老翰林有些茫然,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最上方的老人,春试录用进士前三百名,这份试卷第三百零一?
见老翰林的表情,张徵讥讽一笑,“董大人觉得如何?”
“这...”老翰林瞬间就为难了起来,心底嘀咕着张徵这是给他们下了一个套啊!不过今年这排名委实有些过了,思索了片刻,老翰林朝着另一边四名大人拱手道:“此卷排名却是有些不妥,还望诸位再斟酌一二。”
随后,坐在末席的考官幽幽转头看向老翰林,“罢落此子是丞相的意思。”
“好吧,好大一个套!”老翰林吞了好大一口唾沫,但此时他却没得退路了,若此时退却,翰林院可就成笑话了,而且是一个大笑话!
于是乎,老翰林硬着头皮地往前走了几步,恭敬地在老丞相不远处弯下腰,僵硬地开口:“丞相,这个排名,您是否...”
“啊?排名?排好了吗?好了就装袋准备明天的公告吧。”老丞相李林甫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扫过周围众人,随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翰林一眼,就又眯上了眼,双手拢袖地睡了过去,还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噜声。
“诶,好!您老歇好。”老翰林猛地一激灵,赶紧赔笑着退下来,刚刚老人眼中的凌厉他可是感受到了!哪敢在继续说什么,你督察院我惹不起,可这当朝丞相,我可惹都不敢惹,这种想法都不敢有!
“张大人,丞相的话你也听到了,我等就先告辞了。”老翰林退到张徵面前,拱了拱手,小声地说,随即就领着翰林院众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张大人,名次可以定下来了吗?”目送着翰林院众人离开后,那末席的考官端起茶杯,茶盖拨了拨茶面的浮沫,淡然开口。
“哼!”张徵脸色铁青拿起试卷拂袖而走,“我是才此次春试的主考官,我不签字,看尔等如何排名!”
“哎!张...!”四名考官神情急切同时站了起来,却没有一人追了上去,待张徵摔门而出后,四人相视一笑,走到老人身前恭声道:“老师,张徵走了。”
“嗯。”李林甫睁开了眼,点头缓缓道:“那你们把排名定下来,明天就公告了吧。”
“可是,老师。”一考官面露难色,“没有张徵签字,我们排的名次,没有用处啊,陛下不会用玺的。”
“陛下那儿,我去说。”说罢,李林甫又闭上了眼,看不出喜悲,仿佛又睡着了,“先把排名整理出来,稍后随我去面见圣上。”
张徵抱着卷子,在皇宫内径直朝着晋国国君的宫殿走去,走到宫殿不远处,忽然看见国君的步撵正要离开,张徵轻呼了一口气,赶紧上前,若不然等国君走了,那今天可又见不到了!
“陛下!”张徵在步撵后面一路小跑。
步撵停了下来,一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从步撵中探出头朝高兴地朝张徵招着手,“张爱卿!”
“陛下!”张徵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皇帝又是一身白衣,便知道皇帝又要出宫,一念到皇帝要去的地方,张徵不由地又要劝了起来,将试卷的事抛到了脑后,“陛下,声色犬马不是明君所为,还请陛下……”
“爱卿!”撵中的皇帝厌烦地打断了张徵的规劝,正色道:“朕不喜欢处理国事,我是跟你说过好多遍了,更何况如今天下承平,外无战事,而国政有丞相操持,处处井井有条。监察院又有爱卿在岗,朕放心得很!既然如此,朕就出去乐呵乐呵,又不花费很多,而且用的也是内库,你看,朕自知做不了明君,你就允朕做一个平庸之君不好吗?古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我不过比他们爱玩一点而已,爱卿就不用再劝了吧?”
“唉!陛下啊!”张徵抬头看着撵内皇帝真挚的眼神,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致君尧舜太远,那就只好把自己的思绪拉到眼前的事情上,张徵把手中的卷子双手上呈,“陛下,请您查阅此卷,丞相以一己之私将此卷罢落,此卷,可是,这是臣为官以来见到的最佳的春试之答卷了!”
“哦?”年轻皇帝接过卷子,打开后就不由地赞道:“好字!”
随后就静静地看着试卷,不一会儿,皇帝将试卷还给张徵,点头道:“作此卷之人应是有大才的,尤其是其中的‘内无法家弼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说得很有见地,但是爱卿啊!”
皇帝看着张徵,语重心长地握住了他的手,“他虽然有大才,可录了他,总不能马上就任命为丞相吧?”
“你刚刚说,他是丞相不喜欢的,如果朕非要录了他,那岂不是拂了丞相的面子,丞相要是不干了,这可如何是好?”
“所以啊,就随了丞相的意吧!不录就不录,大家不还是照样过日子?维持现在这样,就挺好。”
张徵瞬间急眼了,“陛下!国家抡才大典,有才不举,如何能行!”
“爱卿言重了!”皇帝朝招了招,步撵重新动了起来,皇帝惫懒的声音从撵中传来:“我不还录了三百人吗?怎么能说有才不举呢?难道说少录了他,这个国家还能亡了?”
“爱卿,少了他,这个国家不会有什么变化,一但恼了丞相,他罢工了,这个国家会不会出事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肯定会累死!”
“陛下……”张徵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一股强烈的绝望感涌上心头,这样的君王,这样的丞相,这个国家,还有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