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紧促的脚步声从大门外飘进屋子，荣华干净利落地把手中已捏热的相片扔到身后，双脚用力蹬上发硬的黑色皮鞋，迅速俯身拿鞋刷在鞋面抹了两下，一幅笑脸爬了上来。
“梁哥——”，牛有钱有棱有角的干头在客厅门口晃了几晃，眼光在最显眼的博古架上溜了溜，和大多数第一次来的人一样，竟然也没有惊赞这个奇物，这让荣华不悅且焦急。“这屋子盖得可以啊”羡慕的语气象花香般飘满屋子。他抬起千层底的黑布鞋，踩在光亮的瓷砖地面上，“呀呀呀！能当镜子照了！和你这比，我们住的象厕所！”有钱轻轻跺脚，由衷的赞叹溢了一地。荣华的大白脸瞬间象菊花般绽开，和那铮亮的玻璃，耀眼的红门相映成辉。“来来来坐，要糖茶还是蜜蜂水？”边说边做出要起身的样子，声调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爱怜的通用的腔儿。“不用了不用了梁哥，你找我有啥事吗？”有钱恭敬地问。
最近不忙吧？荣华边问边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拿了蝇拍在博古架旁转悠抡扇。
老红的几层架子上，用心地陈列着形状各异、色泽古旧的物件：小口大腹的罐子、三足鼎立的盆子、土里土气的盘子、绿锈斑驳的圆片子、怒目巨口的怪物样门环子、雕有双龙飞舞的银色“御赐免死银牌”子……以及凝固了微笑的一指高的佛像儿。
不忙哥，你摆放这些旧家伙有啥用？有钱靠近了博古架。
怎么能叫旧家伙？真是大外行了，这是古人留下的宝贝！荣华把头拧了二百七十度。
这是宝物？又旧又破的，象人家扔掉的烂货。有钱轻蔑地打量着那些被称作宝物的，脏不溜秋的怪物说。
啥？烂货？真是有眼无珠！这可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稀有宝物！懂不懂？这随便一个卖掉不值个千儿八百的？这一只神像的腿就能换来你的腿你信不信？信不信？荣华红了脸高声喊道，声音嘶哑，努力的腔调要冲破什么障碍。
好家伙，咱对这不懂，老哥拨（别）见怪。有钱心头受了惊，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也怪不得你们活的好，儿女吃着公饭，你又掌握着冷门绝技，是来大钱的势，有钱眯着眼说。
那是那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我花的钱全是我挣得，来来来来坐下。荣华突然兴高采烈了。
“得四得”，木儿站在客厅转圈圈，他突然冒出一声怪叫，就象一只屎壳郎，突然闯进了弹跳的白色的珍珠堆里。
荣华和有钱不约而同的把头拧向木儿，顺便捎过去鄙夷的目光。
“我给你沏茶？”荣华身子前倾柔和地问。“老梁伯，饿倒水，牛猴子”木儿突然斜奔过来，脏手伸向水壶。荣华一瞪眼，抢过水壶。有钱的脸黑了黑。木儿又转到博古架旁，左手紧钩在腹前，右胳膊象在划水，一个在那嘻嘻地笑。
“不麻烦了哥，你找我有啥事吗？”有钱又一次问。“先坐下聊两句么。怎么，这么急去哪儿捞钱去？”荣华斜眼看着这个风风火火，竟敢带着木儿去四川打工，又惹出这个惊人奇闻的小子。“捞啥里！没有啥好门道，咱的钱在黄柏树上里，不苦不来。不像你们的来的快。哎！老是背锅上山里——欠钱（前）。”
“你能欠钱？你老先人几代倒牛贩猪搞鬼弄棒槌能不攒个啥金斗银斗滴？‘有钱’的名字不是你风云老爸牛百粉胡乱起的吧？”荣华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他老父亲活着时屈辱的神色，又很快被报复排泄后畅快惬意的神情代替。他腰板靠向雕花的实木椅子，大红脸油光闪亮。
二十年前，穿干部中山装的牛百粉没少羞辱梁家，还莫名其妙地踢过荣华几个响沟子。
“那名字只是我老爸的一个愿望而已，从青海贬牲口的活当时看上去烟山土雾阵势大，实际上是扫麦草叶子，没实效。”牛有钱弱弱地说。他的脸红一阵黄一阵，右拳在左手心摩擦，表情象干了亏心事，又有些许狠铁不成钢的恼怒。
此时的荣华，真想搂住那个说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柳亚子亲吻几口。“没事，你还年轻。现在是金钱社会，没啥都不能没钱。你看大学生卖红薯，老干部卖猪肉，大家一心向钱看，有钱就有一切。你这名字起得有目标，有奔头！哈哈哈哈哈——”
“梁哥，”有钱打断了这个他听起来刺耳的笑声，问：“你是不是问木儿媳妇的事？”“是是是，时间长了没见兄弟，光顾和兄弟胡片（聊）了，忘了说正事了。”荣华声音响亮地回答。
有钱的右手摸着左额头，左脸象吃了枚酸涩杏子般紧缩起来，左嘴角上拉，呲着凹凸不齐的黄牙，语气尽量郑重其事地说：“女方家二十九号吧，来咱这边结婚，木儿没说清？嘿嘿嘿嘿——”好象有个异常可笑的事逗乐了他，一串尬笑从他的喉咙中挤出。这个欠揍而结实的旁证如一把荆棘刺中了荣华，戳得他浑身不舒服，但他的脸还是似笑非笑着的。“哎，哦，世上的事真没哈数（定数）。”有钱以一种无可奈何看透一切又略带嘲讽的语气说，并正眼看着荣华，希望欣赏一下这一位名声显赫的人物，丟掉脸面的样儿。但这个相当大的人物正处在一种飘忽不定的懵懂状态。
有钱又扭头看看站在门脚的木儿，很奇怪，木儿正抖着身子楞笑！“真是荒唐的事，这种人还结什么婚！绝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有钱想着，一副料事如神的表情。
“梁哥，我想买辆汽车，大汽车，搞运输，好不好？”有钱的脸忽地泛上红光，身形高昂着问。“哦，好，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我会安排好的”荣华突然象说了句梦话，一边大笑着站起来，一边摆摆手，很困乏的样子。有钱扭头走了。“得四得”，木儿又冒出了一腔，并把热烈的目光投向“老梁”。荣华的手用力一挥，木儿吊着一只肩膀，另一只胳膊划拉着出去了。
二十六曰上午，鲁琴请来队长牛正利，和七十岁的“道德火炬”（老师李纵横的老爸）李雄虎等五人来家商议。“木儿那屋里乱得像猪窝，结啥婚呀！”梁荣华一边给大家沏茶一边说，语气清爽干净，更象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这房子又大又敞亮，暂时在你空闲的那几间一办多好，也给咱长脸了，让四川人别小看咱”队长牛正利笑着说。鲁琴期待的目光望着丈夫，昨晚她也这么劝他，他笑呵呵没答应。
“哈哈哈哈，好是好，只是我屋里地方小，儿女回来住不下。“这句话就像埋伏在荣华咽喉的狙击手，在预料到的时刻出击了。语气委婉，却冰凉得压心。
“过几年我给木儿免费修一套砖瓦房，应该没问题”随着这句温软而自信的话，在亮丽的房子和光鲜儿女的映衬下，荣华正气的脸上多了一层优越样。
荣华的两条已稍显僵硬的老腿，在宽大的客厅里，此刻象两根柔韧的弹簧，微曲而有弹性。和他的内心一样，曲张有度。
鲁琴疑惑的眼光射过来，她边端茶边说：“现在翻修木儿的房子已太晚了，能不能把婚房先办在我家隔壁的牛大军家，他常年不在，屋子闲里，等婚事过去了再修补一下木儿的房子？”“这办法好啊，不过大军不一定会愿意。”李雄虎搓着老手说。“这个主意我拿了，就在他屋里办”牛正利斩钉截铁地说。“好！今天大伙先把屋子清扫一下，该买的该借的都写个清单。按照咱们的规矩办，四川那边的来客只管入乡随俗就成。”李雄虎喘着粗气说。“我动员大家马上行动准备。”牛正利写着清单。李雄虎又说：“荣华，咱考虑这具体情况，就不租小汽车了，你负责给租两辆象样的三轮车，让二十九日早点来。”“行，这个好办”。大家商量好后，开始分头行动起来。
咣——！实实在在的落地声。
真个是“月老乱点鸳鸯谱”？
再看那古人说，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三生薄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长上了翅膀，一瞬间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又急速地飞向外村。人声鼎沸，尘土飞扬，鸡飞狗叫，人人象吸食了可卡因，东家窜进西家窜出，围圈的，打闹的，溜腿的，嬉笑的，瞪眼的，发呆的，赞叹的，又把那美女的相片传了几千遍。
当头干面狭，精气神足的牛有钱站在村子的中央街道上，用一个亲眼见证者的语气，以一个最有发言权的姿态，象在发布一个非官方的重大新闻时，以他单薄的身子为圆心，围满了一群麻雀吵窝似的妇女。
那些娘儿们圆扁各异的脸蛋，厚薄不同的耳朵，如被磁铁紧吸，统统朝向了他干瘦的猴脸：有连生六个女儿的英雄妈妈朱拉第；有生儿子创纪录的“十个娃他妈”；有一天收包谷超过两亩的石能琴；有弱不禁风能说会道的林敏儿；有腿长腰短一天奔走五座大山赶羊的“超级跑车”霍丫丫；有脸盘大得象沟子（一村民说），心灵手巧的娄菊花；有神出鬼没顺手捎走别人地里南瓜又高喊吃亏是福的莫仁爱；有一走三扭能歌善舞的候美屯；有力大耐久身材健硕的“东方红拖拉机”骆凤英……。这个圈子的外三层，则是熙熙攘攘的老老少少，全是拉长的脖子上架着半斤八两的各样脑壳，还有一双双好奇热切的目光。
众星攒月！本来就爱戴高帽子的有钱一嘚瑟，免不了飞溅着唾沫星子，鼓捣着干巴巴的喉头，指天划星星，声嘶力竭地、眉飞色舞地描述着那个即将嫁到羊角村的四川美女石美美——肌肤如何地细白柔嫩、眼神如何地顾盼神飞、身材如何地凹凸有致……少不了天花乱坠地夸大渲染一番。他又对着众多“半边天”摇头晃脑地打着“no”的手势，并把显而易见的嘲笑的目光，肆意直射停留在莫仁爱耷拉平坦地胸部上，以及腰象水桶般地“十个娃他妈”的肚子上。这几乎是火柴触着了火药的引线！最后竟然忘乎所以地甩出几句轻蔑的不当玩笑来，“啊，各位壮棒！……”这无疑是捅了狂蜂窝！被虎背熊腰的、婷婷玉立的、风姿绰约的、娇若杨柳的妇女们一拥而上，捶了几百捶，踢了几百脚，一片狼哭鬼嚎的尖叫声。外三层的男女老幼全笑得七仰八合。大家的兴致都被吊到了嗓子眼儿，张嘴打哈哈的，等待祝福的，心怀怜悯的，倒了醋坛子的，静坐观望的，摩拳擦掌准备帮忙的，都巴望着观赏一场凉娃与美女的传奇结合！
“乱套了乱套了全乱套了！该给的不给，不该给的又给，我的高香烧到哪儿去了？”受自然进程和地心引力的干预，虽然五官整齐，但已皮松肉垂满脸褶子的“齐天大剩”马祖耀，此刻正强着红粗脖子，一向跪伏在菩萨面前的轻声细语不见了，代之以理直气壮和高喉咙大嗓门，不但象根硬柱子般杵在威严的神像面前，还轻握两拳，在腰间用力摆动，拿一对发红的灯泡眼，盯着庙门的门槛论起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