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停顿打嗝，都伴随着一声干呕。我不得不拉开距离，并紧盯着那张臭嘴。谁知道下一次开口会不会喷薄出一堆的脏污。而这种呕吐感也传染过来。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仿佛被一对大手在反复地挤压。不过我知道这只是内心压力的反馈，那些黑衣探子带来的恐怖远比环境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们来得太快了！若不是提前的预警，我恐怕又将在劫难逃。曾经的受过折磨，再一次从骨缝间渗透出来，汇聚成恶魔，四处啃食起身体。而且他们肯定是奔我来的。所有的黑客、窃取者，在正常人眼里，都绝对是深居简出、浑身机油味的怪人。没人会在屋子里构建一个小型的工厂，除了我们！
混蛋！我想不出是哪里出了纰漏。之前一连串的解密，似乎用光了我所有的脑细胞。
“你……怎么了？”醉汉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提着裤子问。
可没等我回答，另一个声音就从后门那儿传了出来。“这是什么味儿？”一个黑衣探子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嘿！有俩儿。身份证拿出来，尤其是刚才跑的那个。”
“我只是放，放水……政府。”醉汉胡乱地系上裤子，却还有大半个肚子露在外面。
“我……我也是。”对方一出现，我整个身体就不自然地打起摆子。但在想出更好的办法前，只能装成酒鬼，好在旁边还有个样板可供模仿。然而猛烈跳动的心脏和紧巴巴的头皮，仍让声音变得发颤。
不过警探没在意，这里的臭味让他有些不耐烦。“证件，快点儿！还有这儿附近有没有比较怪的人？那种神秘兮兮，几乎不与人交往的家伙儿。”
“不自道……”我尽可能把话说得混沌，“我们四从，城里来的……”
“你为什么要跑？”很好，黑衣探子似乎更关注醉汉。
“憋，憋的……”这胖子还没找到身份证。而我的则是不敢拿出来，只好装模作样地继续翻找。
这时，又一个声音传来，是这警探的搭档，催促他抓紧时间。
“怎么了？”他冲着门缝大喊。
“别的组有发现，需要我们过去。”
“马上！”随后，黑衣探子回过头来说：“你们跟我过来。”
“好，好的……政府。”醉汉挺了挺肚子。我则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忐忑让手插进衣兜，紧握住那张打孔卡，刮蹭着湿漉漉的手心。
酒吧里难得的安静，为数不多的客人和老板都被突来的夜查搞得不知所措。警探的搭档在正门处，看上去要老成一些。“怎么回事儿？”他见我们走过来，皱起眉问。
“两个找不到身份证明的醉鬼。”警探边说，边推门出去。当大门在身后关上后，我觉得整个酒吧都长出了口气，然后是细不可闻的窃窃私语。
“这个胖子想遛，不过被我堵到了。估计知道点什么，兴许能挖出条大鱼。”
“冤，冤枉啊！”胖子惊得跳起来，也不再打嗝，而是嚎叫道：“我，我是良民，政府！只是想找个地方买醉，然后就遇，遇上这种事，而且……”
我连忙抢过话头。“而且也……也没人索喝酒，喝酒还得带身份证啊……”
“对，对啊……”醉汉似乎才反应过来，“就是市区有宵，宵禁，才跑到郊区来，还，还妈蛋赶上了。”
“别废话！”警探举起拳头。可他没等冲上来，醉汉就先吐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瞬间喷薄而出，带着浓烈的酒味摊洒在地上。若非对面两人躲闪及时，准保被淋得满身都是。我却没能幸免，裤腿、鞋上都被溅上不少。
年长的探子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两个醉鬼。”他拍着搭档的肩膀说：“我理解你，新人。刚出任务那会儿，我也想着每次都抓住几个。但没必要这么敏感，至少那帮黑客是不饮酒的。他们身上能闻到的，只有一股子机油味儿！”
他说得对。酒精会使神经元中毒，让意识传送出现不可预见的错误。而且酒后操作机械设备，对计算机和人都不安全。翻开历史书，那些被齿轮夹碎脑袋，或是被蒸汽烫死的酒鬼并不少见。所以无论是黑客，还是正规的计算机操作员，职业手册的第一条都是远离酒精。
应该感谢醉鬼胖子，和他搅在一起后，我的嫌疑便大大降低。尤其刚刚那一下子，更让探子们再没心思追问下去。要不是他还在吐个没完，我绝对会抱上去亲他一口，以示感谢。于是本着互助的情谊和感激，我走过去扶起他。可他实在是太沉了，一下子就压得我膝盖旧伤复发。痛疼从大腿一直蔓延到牙龈，让人险些站立不住。而最初的那个警探仍很是愤愤。
“别着急，新人。”他的搭档说：“赶上这种大规模的行动，想不抓住都难，何况我们还有内线。别瞧其他组的那点儿收获，都只是小虾米。也就那个绰号豁牙刘的，还算个人物。而现在我们要去围堵的才是真正大鱼。晚了，可就连汤都喝不上。”
警探骂了一句，抬腿踹了醉汉一脚。我也被连带着一同摔倒，还好压在胖子身子，没二次受伤。黑衣探子又冲上来，狠踢了几脚。我被殃及池鱼了几下，但除了和醉汉一样的哼哼，没敢在做多余的动作。
“行了，没必要和这两个白痴较劲。”搭档把他拉开，“我们得抓紧时间，别教大鱼跑了。”
万幸，这对新组合的探子经验不足，也想不到我会提前得到预警。但我丝毫没有蒙混过关的喜悦，他们透露出的信息，反让人有了种刺骨的寒意。
几个小时前，豁牙刘还在那片领域里对我提点，可现在却已身陷囹圄。就算他技术烂得要命，被防卫系统抓住后，一路追踪到真实地址，那也不应该这么快就被端掉。何况爱达说过，那领域不是陷阱。所以只有可能是被人在线下出卖的。就像黑衣探子说的，有内线，而这个内线又恰巧知道我。那他是谁？
老卡那张贱脸第一时间跃出脑海。他嫌疑最大，是我和豁牙刘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但我却从未告诉过他（以及任何人）我的真实地址。那么这群黑衣探子又是如何找来的？他们到底是不是为我而来？
这一小半天里，经历了太多的猜测和解密，又连续两次意识传送，大脑已开始宕机。又或许只是被醉汉身上的臭味熏的，但不管怎么说，胡猜已毫无意义。我得行动起来，直接找过去总会有答案，而且老卡那里肯定有可供意识传送的设备。
于是使足力气，才将胖子拉起来。我忍着膝盖的伤痛问：“怎么样？”
他啰里啰嗦地讲了好半天，可除了让嘴巴更臭外，一句也没听清。
“你怎么从城里过来的？”
“车！”他挺起头，向身后比划了一下。“开车……停在那，那边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那我送你回去。”
“你真是，是个好人。”他傻乐了一下。“等我找找钥匙……知，知道吗？刚才也有个和我一起的家，家伙儿，结果黑皮条子把我们一叫，叫出来……他就跑了……”
我很想告诉他，那个家伙也是我。但恐怕他已醉得分不清了，连摸出钥匙也用了很长的时间。而找寻正确的车辆，又花费了一番功夫。这期间我一直心神不宁，生怕那群黑衣探子随时会折返回来。所以直到把醉汉塞进车，狠狠地关上门，才坐驾驶位上长出了一口气。
胖子仍在身边喋喋不休地说着醉话，一会儿不住地感谢我，一会儿又诅咒起警探，最后大骂着政府，说因一个超级计算机解体工程，就全市区戒严，实在是白痴极了。我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好在车子开出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车子是老式的后驱动力，噪音较大，一旦开得太快，从屁股上冒出的黑烟就多得吓人。然而更严峻的问题是，通往市区的路上竟有临时检查站。所幸我没搞懂这车子该如何开启车灯，并远远地瞧见，才早早地停下，没被发现。
这还真他妈的是大行动！我只能悄悄地掉头回去。
其他路口肯定也设有关隘，这宛如一张铺开的大网，让人无处可逃。不过长久混迹于各个卫星城的好处，就是总能知道些地图上没有郊区的小路。它们连接着不同的区县，有的是干涸的水堤，有的是荒废的楼盘，还有些随意踏出的林间小径，以此可以在围捕的网上撕开条细细的口子。
这是唯一的方法，绕行到其他的卫星城，从另外的方向进入市区，但却会浪费更多的时间。我记得爱达的叮嘱，所以在小路上开得飞快，有几次险些撞到树上。巨大的颠簸也没能让醉汉醒过来。这算个好消息，他不会在意我把他的车开成越野。
尽管如此，开进市区时，天已蒙蒙亮了。不过晨雾很重，到处都白茫茫的。不时有一两名早起赶工的人冲破浓雾，但又很快消失在另一条街道里。指示路牌也很难看清，这让我多走了不少弯路。好在浓雾提供很好的掩护，这辆冒着黑烟、突突作响、眼见散架的破车，才没在安静的清晨引起太多的关注。
为了避免进一步的麻烦，我把车停在距离老卡家一个街区的隐蔽巷子里。至于送胖子回家，还是算了吧。这本就不是我的目的，何况他也一直未说地址。希望他醒来后，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当然，最好是把我忘了。
老卡所在的社区是片高档住宅，众多名流大亨都安家于此。房子都是独门独栋的别墅，这在寸土寸金的市区显得分外奢侈。而且还有大片的绿化，墙里墙外尽是树荫环绕。也正是托这些大树的福，借着晨雾的掩护，我很轻松地就翻了进去。
说起来很是戏剧。老卡自诩圈内人士，却从不避讳自己的住处，甚至还常常炫耀。不过我要是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恐怕与人说话的每一句都得提到它。所以哪怕和老卡只限于生意的往来，但时间久了，对这里也要比我那些临时租住的小屋熟悉得多。
这里的业主们恐怕都是刚刚入眠，整个小区静得就像个墓地。除了个别虫子的鸣叫，其他声音都仿佛被厚重的晨雾压了下去。偶尔有几声犬吠，也低得细不可闻。
我一路来到老卡家门前，再三确认门牌后，才开始撬锁。但由于没有合适的工具，鼓弄了半天，只能放弃。还好我瞥见二楼的一扇窗子并未关严，于是顺着排水管爬了上去。
老卡没在二楼。房间都是整整齐齐的，只有卧室床上多了两个皮箱，像是被用力扔过去的，其中一个撞在床头散落出里面的衣裤。
我还在一副装饰壁画后，发现扇暗门。里面有一整套最新配置的计算机和意识传送舱，无论是外观还是安全性，都比我那套要强上百倍。不过他实在是暴敛天物，从主要部件的润滑轨迹上看，这设备很少被开机。连冷却系统也是温乎乎，好像从未开启过一样。
我陶醉于它的美感，那些闪亮的金属部件更让人沉迷其间。一种急不可耐的冲动撞上心头，我恨不得立刻就将它唤醒，去聆听其运转时顺滑的声响。当然，也可能是压抑许久的狂暴，但那会更具激情。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踌躇片刻后，我便慢慢向后退去。
“为什么每次见到你都是一身的臭味儿？”老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转过身。只见他堵在门口，端着把气动猎枪，上面气压表的指针正停在随时可发射的范围内。
“站那别动！”他扬了扬枪口说：“我真是小瞧你了，竟能从那些暗探条子的手里逃出来。看来曾经的经历，让你受益匪浅。不过到此为止了，你真不该来。瞧！自投罗网。”
“你知道我会来？”
“不，我不知道，”他翘起嘴角，露出一脸的不屑。“不过有种预感。因为一切太顺了，反而让人心神不定。本打算出去避一段时间，毕竟这之后我会损失太多的生意伙伴。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会出问题，那感觉就像有只猫在心里面挠。所以我决定留下来，找出原因，只不过没想到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那边的人。”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其实严格意义讲，我们只是生意关系。用信息换取安稳，互惠而已。”
“可听上去似乎你的成本要大得多。”
“甭挑拨离间。只要是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取舍。”他皱起眉，言语里多了丝怒气。“别他妈的废话！现在，告诉我，唐璜的谜底是什么？”
我没想到他还执着于此，甚至有些急躁，于是不无嘲讽地说：“你手里那东西可不吐真剂，而且不是应该把我交给那些黑衣探子吗？”
他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打量了片刻，才露出他那特有的笑容说：“别介意，开个玩笑。哪怕我们立场不同，但毕竟还是多年的朋友。老实说，要不是身不由己，我也不想和他们做生意，他们毫无契约精神。最初的协议是我只负责找出幕后的信息，可到了昨天晚上，却变成要我交出全部的供应商。”
“这么说，你是与虎谋皮不成，就改为虎作伥了？”
“甭含沙射影，我也是被迫的。”
这句话差点没让我乐出鼻涕泡来。“你好歹是个掮客，唯利是图的奸商。说被迫是不是有违你的职业道德？”
“没错。你说的没错。还是老朋友知根知底，做生意也爽快得多。所以我们可以重新谈一笔。”他鼻子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应该是想吸鼻烟了，不过手刚摸上衣兜，就又放下来，端好枪。
“我可没你那么多的资本。”
“你有的。”他笑得还是那么猥琐。“用最终的谜底交换，我能确保你平安。”
对这点我很是怀疑，而且微垂的枪口也看不出诚意。但我猜不透这个老混蛋想要干什么，只好敲着身后的透平机，默不作声。
“甚至——”他开始增加筹码。“还能抹除你全部的案底记录。无需再去检察官那里备案，也没有刁难和盘问，你可以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去买任何你想要的设备。”
“别把我当傻子，老家伙。你没那么大能量。”
“可你有！瞧见后面的那台美人儿了吗？那时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才是你久违的、真正的自由！”
我嗤了一声，“那要是爱达呢？”
“当然，也一样。”他想到没想就给出答案。
我点点头。“这听上去不错。可我直接去投诚多好，何必要你在中间倒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