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沉默之中,狼狈的好像都是卑鄙的那一方。我声音颤抖地叫道:
“谁、谁叫你!谁叫你要一直摸我!”
我知道这声怒吼把我自己也吓住了,以致脸部痉挛。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要逃离眼前这个定定地瞪着自己的男人般,往玄关跑。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等等!别走呀!”
从房里追出来的声音,恢复为平常像女人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松了一口气。阎魔拉住在玄关穿鞋的我。他的手环住我的腰,让我完全找回我的沉着。
“妈的!放手!”
“别激动。没事的,我没事的!”
这个愚蠢的女郎甚至让我感到愉快。我硬拖着紧抱着我的腰不放的阎魔,在公寓走廊上前进。我想暂时继续扮演一个坏老公。我想,我的演技应该是完美的,我演活了一个情绪激动的坏丈夫。愚蠢的女郎拼命想把我留下。
拉拉扯扯地到了楼梯口时,我停了下来。原来我只要回过头去,帮他擦掉鼻血就没事了。但不巧的是,我回头的时候阎魔刚好站起来。我的肩膀正好撞到阎魔的背,伸出去想抓住他的手,却反而朝他的胸口推了一把。阎魔还来不及叫喊便从长长的楼梯上滚下去。那无声的悲鸣,让我一动也动不了。继肉体撞在水泥上的闷响之后,传来低沉的呻吟。我冲下楼梯,膝盖抖个不停。听到我的脚步声,阎魔抬起头来,血从额头流下来。蹲在楼梯间的阎魔抬头看着我。
“……没事,我没事。”
对着这么说的阎魔,我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挡路!滚开!”
声音可能是颤抖的,不过这时候的我,应该彻底地演活了一个坏老公。
如果我真想让阎魔讨厌我,只要说一句“我在写诗”就行了。然而,正因为不想被他讨厌,我不得不对额头流血的阎魔大吼“挡路!滚开!”。
像阎魔这样的人想抓住的,是看侦探小说的我,而不是读诗集的我。
在阎魔的店里,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看着他们,就不禁感叹他们真的是日本人。他们的烦恼、主张、处世之道等等,从头到尾都象征着这个国家。比如“你一点都不像人妖呢”是他们口中最好的赞美。
有一天晚上,就有一个从这方面来说“非常日本人”的男人,刚好坐在我旁边。
“我啊,真的很讨厌二丁目。全都是些穿得不三不四的家伙,像烂掉的女人一样只重视外表的人不是吗?”
“是吗?”
阎魔冷冷地应他的话。结果这个人不但讲了两个小时,临去之际还留下一句“我还是讨厌二丁目”才消失。
我微笑着对阎魔说“他怎么回事?”,阎魔一边收拾玻璃杯,一边笑说“他是每个星期都来店里说他有多讨厌这一区的好客人呀”。
阎魔喜欢的美国同志小说里,有这样一段。
“被大卫抛弃的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有这种感觉。每天晚上我都去那一类的三温暖。口交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我甚至跟日本人上床。反正,这次是我有生以来最悲惨的失恋。”
看到这一章,我愣住了。结果,就跟那个声称讨厌二丁目的男人一样,最瞧不起我们的,就是我们自己。
阎魔的店里还有一类客人。
有一个笑起来很古怪的新闻记者,在我第一次和他比邻而坐的晚上,听他说什么新闻人伦理之类的听到清晨四点。
“当今之世,再也没有懂得品味意犹未尽的风雅了。你不觉得吗?无论什么都要追根究底,而且把这种事当成美德,认为意犹未尽就等于不完全。所以人们要追究到底。只要追究,就一定会产生矛盾,所产生的矛盾则以巧妙的借口来遮掩。这个借口正是主张。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啊!”
阎魔及时上前解救连厕所都无法去上的我。
“你哟,既然在一流报社工作,就把K公园的事拿出来大肆报道一番呀!你知道光是去年就有多少人被杀吗!”那名男子露出他那奇特的笑容,满意地说:
“可是啊,阎魔,硬把情报推销给别人是很危险的哦。”
我想起像流氓一样的报纸推销员,就这样硬生生地忍住了。
也许这是无可奈何的,但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有许久之前右近那种让我倾倒的魅力了。来阎魔店里的客人,也没有任何人像那时的右近那样,闪烁着清冽光芒。我不知道右近的光芒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一个事实——右近的光芒曾经让我目眩神迷。
这里有一段堪称最有阎魔风味的影片。我和阎魔看着跟玛丽娜等人一起去伊豆兜风的照片,我拿摄像机拍着照片里的自己,不知为什么就问阎魔:“你觉得到几岁可以算青年?”
朝摄像机望了一眼的阎魔笃定地说:
“这个国家没有青年。不管是你,还是来店里的年轻人,你们身上都少了青年必须有的东西。”
我几乎已经没有在听了,但阎魔继续说着。
“既然叫作青年,就不能没有野心啦企图之类血腥的东西!你懂吗?”
“……”
“你懂吗?”
“可是你平常明明把反对暴力、驱逐暴力挂在嘴上……”
“那当然!我是反对暴力啊。不过,为了正义而施行的暴力是必要的。”
“真矛盾。”
“哎哟,就是因为矛盾才是人妖呀!”
我在阎魔这里安装了一部我专用的电话。从长崎回来的时候,电话答录机里有一则我妈的留言,说:“拜托你,不要让我听到那么寂寞的声音。”我自以为很酷的那段电话留言,在我妈听来却很寂寞。
我立刻蹲在电话前,重录了那段留言。我尽可能试着发出活力充沛的声音,可是一播来听,怎么听都和我妈形容的一样,很寂寞。
也许那时候,在没有人的房间里重复着“我现在不在家……”的我,实际上真的是个寂寞的人。
安装自己专用的电话当然是有原因的。我跟父母说我是一个人住,而且阎魔也不是可以随便介绍给他人的人。
有一次阎魔没有遵守约定,接了我的电话。电话好像是我妈打来的,阎魔慌张地拼命对洗完澡的我解释:
“好像是你妈妈打来的,不过没关系,我是用男人说话的方式讲话的,而且我骗她说我是来你这里玩的朋友。”
阎魔好像没发现他用男人的方式说话有多怪,看着拼命解释的阎魔,我觉得叫他不要接电话的自己,实在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我想,到头来,痛苦分两种,无法获得认同的人与不得不予以认同的人各执一方。从这个观点来说,以男人说话的方式和我妈讲话的阎魔,是一手揽下了我妈应该承受的痛苦和属于他自己的痛苦。
这是阎魔说的。有一次阎魔看着某本周刊,歪着头沉思说:“怎么想,我都是一人身兼二职。”我看了一下杂志,上面针对现代男女风貌做了专题。喜欢做菜的丈夫和独立的妻子。把这两个加起来,的确就成了阎魔。
“这么说,我就是现代人的模范了。”
阎魔这么说着,很不高兴地抓着小腿。
这阵子录像带里拍到的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一个劲儿模仿阎魔以女人方式说话的那种语调。他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不管多么刺耳,好像刺进皮肤里也不会带来痛楚。怎么说呢,那种节奏,强调的不是流下来的泪水的意义,而是其中荒谬可笑的咸味。我拼命想学他这些地方。可是,不管我多努力,还是学不成。我说出来的和阎魔的不同,完全无法惹人发笑。
我无法向不认识阎魔的人,好比老家的父母、过着正常生活的朋友,解释阎魔的魅力何在,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有一段影片,是我坐在地板上不知道在做什么,阎魔悄悄地边靠近边拍我的背影。阎魔突然对着我的背发问:“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在画面里抖了一下的我,正专心制作航空母舰“赤城”的塑胶模型,露出了完全愣住的表情。工作日的大白天在屋里做“赤城”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呢。
阎魔拍了“赤城”的设计图,再度把摄像机对着我,我笑着说:
“将来,我来当个小说家好了……”
“哎呀,那我就是文艺酒吧的妈妈桑了。”
阎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使是现在,我也鲜明地记得那天早上万里无云。至于我为什么会记得,是因为我无法忘记那天傍晚之后,天气突然大变,应邀来吃晚饭的总统淋成落汤鸡。
而我为什么无法忘记淋成落汤鸡的总统,是因为拍他这个样子的录像带,我已经反复看了无数次。
其实那天并不是我和总统最后一次碰面。但遗憾的是,这是他留在录像带里的最后一份影像。
我刚好从十楼的阳台上拍到湿淋淋的总统跑进公寓的玄关。
他不理会红绿灯,想穿越公寓前车流量极大的马路。拿摄像机拍摄的我,从十楼阳台喊:
“喂——!总统!看这边!”
而我的声音夹着雨声被录了下来。他没听到我的叫声,以惊险的脚步跑过宽阔的大马路。我刚才也说过,这段影片我反复看了无数次,不管看多少次,每当出现这个镜头,我心里都想大叫:“喂——!看这边!”
我会想,如果倒带再看一次,也许这次他就会注意到我的叫声了。但是,无论重看多少次,他都不会听到我的叫声。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用餐的情景当中,最兴奋的就数阎魔了。他夹在我和总统之间,说起来,就像走在两端都可能会被切断的钢丝上,可是阎魔简直可说是鬼上身般欢快。
那天晚上,好像一直都是我在拍,特写镜头拍他们两个嘴巴不断嚼碎肥美肉块,长得令人以为永远播不完。满嘴油的唇部特写,不是我自夸,拍得好到令人感到颓废。
拍完用餐之后,影像换成在厨房帮忙洗碗的总统。他们两人一边注意摄像机,一边利落地收拾碗盘。
“要是你也这么会帮忙的话,我就没话说了。”阎魔对我说。
“又来了,嘴里这样讲,其实要是别人真的做了,你马上就扫兴。”
被总统这样开玩笑的阎魔,也不见害羞的样子。
“就是啊。要是真的跟正经的男人在一起,我马上就腻了。要怎么说呢?照玛丽娜的说法,我好像叫作恋病人癖。”
“恋病人癖?什么叫恋病人癖啊?”
“就是从头到尾、大大小小的事都想帮对方做好呀。”
这段影片在三人大笑中中断。接下来出现的,是填满整个画面的地板。
大概是忘了按停止键,就直接放在地板上吧。画面里,除了无垠沙漠般的地毯外,什么都没拍到。只不过在这片沙漠的景象当中,总统说话声像热风般被录了进来。
“我啊,总是会喜欢上别人,然后一喜欢上,就会很想喝他的口水。所以我算不正常吧?不过啊,我是说如果啦,如果爱一个人有对的方式,我希望谁来教我一下。”
画面并没有拍到他。
这是总统被打死之后差不多三个月时的影片。令人惊讶的是,失去他之后,我们的生活,很自然地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也不曾为了克服悲伤而咬牙吞泪。在这种真的值得讶异的自然之下,不,是值得憎恨的自然之下,我们回归了原来的生活。
阎魔也照旧喊着“《彻子的房间》开始了哦”,叫在寝室的我看电视,半夜买回来的冰淇淋也和之前一样,是两个。
只是,这三个月里曾经有那么一次,我对自己的无情感到恶心。
我记得,那时候正好听到消息,说总统的父母来东京收拾他的东西带回静冈。听说,在静冈举行的葬礼上,列席的亲戚们悼唁时说着“没想到他竟出车祸死了”。
我知道这件事之后,为他被扭曲的死因感到忍无可忍的愤怒。
我最终去了三次K公园。
当然,我去那里,不是为了站在命案现场哀悼他的死。我每次抵达公园之前,都幻想着一场血腥复仇,狠狠地踩着脚踏车踏板。
但是,我到了公园之后所做的事,却是在那些人绝对不会现身的地方,也就是,在随时都可以逃出去的明亮之处走上一整夜。
然后,在那个安全的地方迎接早晨的我,以“今晚也不会出现了吧”原谅自己,再度骑上脚踏车逃离公园。
这里刚好拍到那样一个早晨,影片有几分钟长。记忆不是很明确,但我想大概是第三次从K公园回来的那个早上。
阎魔已经从店里回到家,正好拿着摄像机在拍室内时,走累了的我从K公园回来。
阎魔问闯进画面的我:“你到哪里去了这时候才回来?”我脱掉汗湿的衣服,笑着回答:“和朋友去骑车。”
在镜头前光着身子的我,抱着脱下的衣服走向洗脸台。摄像机从后面跟上来。我把手里的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连手表也丢进去。然后推开捧着摄像机的阎魔,把那天晚上穿的运动鞋从玄关拎过来。
我把运动鞋丢进洗衣机,阎魔急得歇斯底里地大喊“不要啦!洗衣机会坏掉!”,我回答“不会啦”,按下启动开关。我还以为阎魔真会上前来阻止我,但不可思议地,他那时候只是默默地看着这样的我。
影片里的我,显然以那天晚上的行动为耻。我想借清洗身上穿戴的东西,来肃清那天晚上我在K公园的卑鄙举止。
在这里中断的影像,接下来换成在厨房烧开水的画面。
我一丝不挂地,盯着燃气炉上的水壶看。镜头从我的侧脸移到燃气炉的特写,然后对着碧蓝的火焰拉近放大。白色的蒸汽从水壶盖上喷出来,摄像机录下沸腾的声响。
我想事情一定都是这样的。画面拍的的确是燃气炉、火焰、热水,但这时候我想要的,只是一杯咖啡。
总统被打死之后,唯一的改变就是,我从那时候起,又开始与佐和子见面了。
她离开世田谷那间被诅咒的公寓,搬回品川的老家。我们并不是破镜重圆。我是在阎魔身边接她的电话,再去见她的。
她在暌违许久的电话里,告知半年后要结婚的消息。我猜,她大概是按先后顺序通知她以前的男人吧。我马上就约她出去。
她打这通电话到底想干什么?我和男人同居可不是随便住过就算的。和男人住、靠男人养,也会开始懂得女人的心思。
久别重逢的夜晚,她和以前一样在床上脱衣服。把最后一件扔在地板之后,她慢慢地从毯子里探出头来。我坐在沙发上,一件一件数着她在地板上堆积的衣服。然后,突然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