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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09

张一寻对于初中高中都跟朱夏一个班表示强烈后怕,宿命的既定感让他不得不加倍对这个女孩好,否则感觉会遭天谴。

初中那会儿要按成绩排座位,有个寸头男生老是色迷迷地看朱夏,好死不死他破天荒地跟朱夏考出了一模一样的分数,成了同桌。张一寻一直努力考差,终于跟朱夏成为前后桌,从此成为朱夏的背后灵兼保镖。

那会儿朱夏喜欢穿带帽子的衣服,他就把她的帽子当成移动的垃圾桶,寸头男想说话,他就扔一团纸进去,想问她借橡皮擦,他就扔零食包装袋,想主动帮她写作业,他就远程攻击,把苹果核像投篮一样,正中篮筐。

“张一寻你够了啊!”朱夏成功转身,寸头男在一边气得龇牙咧嘴的。

一整个学期过去,张一寻问她为什么喜欢穿各种各样有帽子的外套。她说因为上学的时候戴上,风就不会把她的刘海吹乱了。

她特别在意自己的刘海。

不知道那会儿的女生都中了什么邪,无论背后的头发是长是短,额头一定要有刘海,而且一定要拉直。走一段路,就会习惯性地甩甩刘海,一有风吹过,就像护孩子一样按住它,按的力度也有讲究,太重会贴住泛油的脑门,太轻会吹分叉。

朱夏是这群女孩里的翘楚,她从刘海,到耳朵后,到腮帮子边,到肩上,到背上,分别剪出五层头发,张一寻经常呛她,为什么把蛋糕裙穿头上。

张一寻他们的班主任姓廖,是个教语文的,有点龅牙,讲课讲到忘情时会自动喷水。但只要底下的同学笑出声,就免不了被“锁”。不是锁进小黑屋的“锁”,班主任是练柔术的,直接就地正法,还告不了他体罚。

为此班上的调皮捣蛋们都挺怕他,唯独朱夏不怕。

在朱夏第五次顶着“蛋糕裙”从班主任面前经过时,班主任忍不住上手拨乱了她的刘海:“干吗,以为自己是金毛狮王啊。”

“啊啊啊啊!”朱夏拿出印着美少女战士的化妆镜迅速整理刘海。

“限你今天放学就去给我剃了,否则回去我给你剃。”

“你这是限制人权啊,舅舅!”

“你才多大点儿啊,跟我谈人权。”

“最讨厌你们用这种大人的自以为是看我们了,大家不在一个档次,无法交流。”朱夏继续理着刘海,翻了个悠长的白眼屁颠颠地走了。

“回去我就跟你爸说,让你瞎嘚瑟!”廖大幅在身后气不打一处来,正愁技痒呢,看到后面点头哈腰的张一寻。

上前就是一“大幅锁”。

张一寻抱着廖大幅粗壮有力的腿,在地上叫苦不迭:“廖老师,我只是路过的!”

“她妈说了,朱夏就是跟你学坏的!”廖大幅义正词严道。

自从张一寻在小学人设崩塌后,廖梅总把张一寻当坏孩子看,要不是念及他对朱夏诸多照顾,以及背后有个难缠的林夕施,不然肯定禁止他们往来。用年轻人的话说,廖梅作为张一寻的真爱粉,当初有多爱,脱粉了就有多恨。

朱夏那天放学以后,真的去了理发店,不过是把头发又拉了拉直,在镜子前晃悠着脑袋,百分百满意。

后来教育局的领导来学校检查,廖大幅警告朱夏,什么时候剪头发什么时候回去上课。当过兵的朱振东自然是军训级别处置,没见过世面的廖梅就天天以泪洗面,觉得自己的女儿青春叛逆期来得太快。朱夏被关在房间里,一日三餐只提供平时七成的量,她索性三餐都不吃了,要饿死在屋里,跟恶势力抗衡。

那几天晚上,张一寻趁着林夕施睡着,煮好面,再放两根美好火腿肠,把碗放在锅盖上,四边绑好绳子,在窗户边给朱夏吊下去。

朱夏在纸上写好“怎么才送下来,饿死了”,然后贴在锅盖上,扯扯绳子。

张一寻热切地把绳子拎上来,回复她:“我妈店里今天生意好,回来晚了点。”

说句题外话,林夕施摆摊的夜市因为市政规划被整锅端了,歇了一整年,她痛定思痛,用所有积蓄开了一家新的店,林家茶楼,而且就开在他们院子里,朱夏和张一寻的单元楼下。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醒来就下去搓麻,搓累了就上去睡觉。躺着,感觉就把钱赚了。

“你家有老干妈吗,给我舀一点。”朱夏问。

张一寻踮着脚尖去厨房,装了三个矿泉水盖子的老干妈,附上字条:“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剪头发啊?”

“不剪”,外加三个粗壮的感叹号。

“你不剪,就去不了学校,我都看不到你了。”

“正义败给邪恶,不见也罢。”

“你喜欢的那个叫林俊杰的歌手,好像发新专辑了,我看音像店挂了海报。”

“陪我去剪头!立刻!”

周一校领导来检查,少先队员们注视着国旗行着礼,精神抖擞地唱着国歌,台上大腹便便的领导背着手,满意地看着祖国未来的花朵们,直到看到廖大幅他们班的队伍里,有人戴了个小黄帽。

朱夏挂着泪,抽抽道:“从小头上就长癣,老是被嘲笑,不敢脱帽子,希望领导别介意。”

领导用老父亲般的眼神安抚她,转头责问廖大幅这个班主任怎么当的,怎么能允许校园霸凌的存在。廖大幅吓到腿软,忙解释,都是小孩子间的误会,哪能上升到校园霸凌啊。

看着平日里颐指气使的廖大幅瞬间变得怯手怯脚的,朱夏这几天受的气,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考那年,超女大热,朱夏喜欢周笔畅,剪了短发,风水轮流转,同年年底,飞轮海横空出世,男生又流行起刘海,且要拉得笔笔直。张一寻看过《终极一班》后,也想当不良少年,就跑去理发店做了个定位烫。这下轮到朱夏嘲笑他,你为什么要在后脑勺装个大风车。

“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唱出来了。

朱夏边笑边跑,张一寻就捂着脑门,边追边笑,一起朝不具名的某个地方,践行他们的准高中生活。

张一寻在同龄男生里算比较晚熟的了。那会儿他们县城电视台有一个午夜的点播频道,用座机打个电话就可以点播电影片段,其中最火热的当属《星河战队》的片段六,是一段男女主角的激情戏。当张一寻看着女主角脱掉衣服,露出难以名状的傲人身材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于是像着了魔一样反复打电话播那一段。刚好第二天生物课讲到了所有男生最期待的生理卫生那部分,张一寻从早自习见到朱夏那一刻开始,眼神就迷离,不小心瞟到那发育过快的胸部,竟然幻想她脱掉衣服的样子。

走神了大半节生物课,张一寻一直盯着朱夏脖子上的内衣系带,看久了就不自觉上手,轻轻地捏住了带子一角。

此时班上的气氛特别诡异,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坏笑,估计生物老师也紧张,讲到男性的生殖器图解,嘴瓢冒出一句:“精子大家都见过吧?”

全班先是一愣,然后爆笑,朱夏往前一探脖子,结果张一寻直接把她内衣带扯掉了。朱夏一声尖叫,张一寻也吓得叫起来。

“你们俩干吗!”

“老师,他们俩见过!”旁边同学神补刀。

班上又再次爆笑。

那会儿他俩的绯闻传了千里,张一寻每天早晨都给朱夏一袋花生奶,说是林夕施让他给的。两人用课本挡住头,默契地咬破花生奶包装一角。学校的广播站放林俊杰的歌,朱夏就拉着张一寻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非常有仪式感地不能讲话,必须认真听歌。

这些都被同学们看在眼里,更何况他们上学放学都形影不离的。

但两个人丝毫不避讳,可能都觉得心里澄明,彼此最知道这段关系的落脚。

男生们无聊搞班花评选,张一寻在纸上犹豫了很久。四周七嘴八舌的,有人八卦问他,你肯定写朱夏吧。打从心里讲,他跟朱夏从小长大,已经形成了视觉盲点,看不出美丑。但他还是写了朱夏的名字,不是因为长相的关系,即便今天是班委评选、班丑评选、最聒噪的人评选、最霸道的人评选、最好的朋友评选、最在乎的人评选,他都只能想到她。

那段时间,张一寻总魂不守舍的,周末在林家茶楼帮忙,跟林夕施摆龙门阵,聊着聊着就出神。

“水不要钱啊!”林夕施关上水龙头,打断他,“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张一寻认真擦起杯子。

“有喜欢的人了?”

“妈,你说什么呢!”张一寻慌张道。

林夕施说:“我看朱夏挺好的,虽然她那妈不怎么样。”

“妈!跟你十六岁的儿子说这种话合适吗?”杯子没拿稳,差点碎了。

“别在我面前装单纯,你背着我点了那么多遍《银河部队》合适吗?”林夕施声色俱厉,“你今后放学就来我这帮忙,补偿我这一个月的话费!”

像是偷看三级片被当场抓包,张一寻涨红了脸,半天喊出一句:“那叫《星河战队》!”

夜深后,张一寻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对朱夏的感觉,应该不是喜欢吧,只是习惯,像亲人一样的习惯,对待妹妹的那种习惯,哥哥怎么能喜欢上妹妹呢。

越想越害怕,把枕头罩住脑袋,强迫自己快点睡过去。

在张一寻还在躁动的青春期里自我问询时,朱夏已经步入了她光荣的早恋时代。

事情是这样的,朱夏跟同学打赌输了,放学去办公室偷被没收的《麻雀要革命》,结果偏偏碰上杀了个回马枪的廖大幅,虽然现在不教她了,但一日为师,终身是舅,让她留在办公室抄《麻雀要革命》的第一章,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拿走书。朱夏忍气吞声,在快把“遭遇!悲惨宿命中的背影少年”写吐之后,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看青春小说了。

到了晚上,学校大门紧闭,门卫也不知去向,她只好从操场边翻出去,瞄了半天行动路线,结果一脚踩了屎。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此乃人类的作品还是猫狗的宝藏。

泛着顶配的恶心,朱夏踉跄地从树丛里出来,刚好碰到在旁边练习长跑的高三学长邱天,知道她中了招,邱天二话不说在旁边折了根树枝递给她,见她刮得狼狈,示意她坐在水泥墩上,把她脚抬起来帮她刮。

一系列动作发生在十几秒之内,朱夏却脑补了所有刚刚抄完的故事情节。邱天弯着腰,被汗水浸湿的背心黏在前胸,露着结实的胸肌,如果没看错的话,胸肌上还有一个天使翅膀的文身。

她决定要做郭妮一辈子的脑残粉,这就叫,看什么来什么。

至此,朱夏跌落情网,越扑腾裹得越紧。

大多数少女心事都殊途同归,尤其在暗恋时表现得淋漓尽致,朱夏着了魔,说他们是情侣名,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于是动用各种关系,找来了邱天的QQ号,验证信息写上“我们在操场见过的”,觉得不妥,想删,结果不小心碰到回车键,输入框只保留了前四个字。

她想死。

没想到邱天还通过了。朱夏太羞耻,不敢打扰他,只对他设置了隐身可见和上线提醒,有时候看见他正在听的歌曲,恰巧和自己听的是同一首,就可以高兴一整天。

那时还不流行贴面膜,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朱夏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用淘米水洗脸可以美容。她为了在邱天面前赏心悦目,晚上趁爸妈睡觉,偷偷潜进厨房,把大米冲进马桶,留下淘米水,洗完之后,再冻一盆第二天早上备用。为了不让袋里的米留出破绽,朱夏还找张一寻外借,从他家里匀一点过来,以致林夕施发现异样,买了一堆老鼠药和老鼠夹。

学校为了让高三学子安心备考,在马路对面租了一层写字楼专门做高三部,邱天偶尔会来学校里训练,为了匹配邱天已经成年的男性荷尔蒙,朱夏背着家人买了条胸开到锁骨之下的连衣裙,只要邱天去操场跑步,她就打扮招摇地去游街。不巧这天突下暴雨,装了马达的邱天一溜烟不见了,只有朱夏被淋成落汤鸡。

张一寻在教学楼的花坛找到她的时候,眼线已经融到鼻子上了。他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让朱夏反着套上,自己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坐在一边等雨停,很多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倒是朱夏病怏怏地说,回家吧,我饿了。

那段时间除了挂QQ等级,整个学校还流行写交换日记,班上有同学在一个署名叫“流浪者漂流瓶”的本子上找笔友,说张一寻笔杆子厉害,让他也玩玩。

张一寻无趣地翻了翻,半个本子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大概是A to B,B to C,初一到高三年级不等的十余人,互诉衷肠。本子的主人是个叫邱少的初二男生,这鬼东西俨然就是提前了好几年的纸上BBS。

张一寻第一次写,不知道写给谁,就写给邱少了,在问完为什么要做这个本子之类的一堆无关紧要的官方问题后,才补了一句:青梅竹马恋爱了,为什么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他给自己起了个鸡皮疙瘩满地的笔名,叫“离天堂8英尺”。

邱少回复他了。

“因为你喜欢她呀。”

张一寻不信,想着跟初二的小孩没什么可交心的,把本子还给了同学。他总觉得朱夏只是给无聊的高中生活找点乐子,就像她从小一刻不得闲,这一波三分钟热度,很快会结束的。

学校的秋季运动会如期举行,张一寻没报什么项目,带着几个同学搬了桌椅在操场写宣传稿。邱天是体育生,长跑是他拿手的项目,只是他没想到,在备赛的队伍里,看到了朱夏。

朱夏的视线一刻没离开过邱天,他们对上眼神,不自然地移开。

邱天走过来向她问好:“又是你。”

“真巧啊。”

“看你不像是运动的人啊,怎么会报这个项目?”

朱夏打肿脸充胖子:“我很喜欢跑步的。”

邱天笑道:“哦?很不一样嘛。”

裁判吹哨,邱天向旁边指了指,示意自己要上场了。

“邱学长,”朱夏叫住他,“我叫朱夏,你会记住我的!”

“已经记住了!”

一千五百米的长跑对朱夏这个运动白痴来说,简直是通往天国的阶梯。果不其然在跑完第三圈的时候,眼睛一花,她晕倒在了跑道上。比赛完的邱天推开熙攘的人群,张一寻已经箭步冲到跑道上,把朱夏扛了起来。

张一寻吓傻了,边安抚她边往医务室跑。朱夏的胃被他的肩膀来回颠着,一个没忍住,直接吐在了他头上。

等她在医务室挂上点滴,意识稍微清醒后,问张一寻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没被他看到吧?”

张一寻擦着头发,没有理她。

“问你话呢!太丢脸了。”

终于,张一寻把毛巾一丢,气急败坏地说:“你疯够了没有!”

“我怎么疯了?”朱夏愤愤道。

“这一点都不像你,我认识的朱夏没有这么卑微过,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偶像剧看多脑残了是吗!”

“张一寻你是我的谁啊,凭什么这么说我!”

“我、我是你哥!”

“比我小的哥!你真以为我们还在玩过家家啊。我们都长大了,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一个人。”

“我……”张一寻被问住了。

“你出去吧,不想看到你。”朱夏单手把被子罩过头顶。

印象中,朱夏从未在他面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们从小为过家家的角色吵过,为谁睡地板吵过,为沙画里上什么颜色的沙吵过,为荷兰猪到底是怎么死的吵过,但就是没有为了另一个男生吵过。

那一刻,他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他到目前为止的生命里,除了朱夏,好像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了。

他决定要继续给邱少写日记。

“她是谁嘛,你们哪个班的,我帮你追她。”邱少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口气。

张一寻回:“我没有想要追她,我只想让她不要追别人,我们能一直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你说的这是天线宝宝,等她长大了,还不是要嫁人啊,你们不可能一直都在一起的。”

张一寻和朱夏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冷战,直到朱夏喜欢的林俊杰来市里开签唱会,张一寻守着商报的抽奖热线,打了一整天,抽中一张票,以此作为示好的礼物。

他小心翼翼地用朱夏喜欢的月野兔信封把门票包好,还写了一句: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人请你去听歌。

第二天一早,在他们常去的面包店里,他先看到朱夏,正想打招呼,被货架挡住的邱天冒了出来,自然地牵起了朱夏的手。

那天晚上,张一寻做了个梦,梦里他跟朱夏在家里看《穿越时空的少女》。电视上,主角说出那句台词:“记忆或许会消失,但我的心会记着承诺。”恍惚间,朱夏也对张一寻说了同样的话。

“你承诺我什么了?”张一寻凄然地问。

“一起收藏林俊杰的贴纸和海报,一起每期不落地买《当代歌坛》,一起考差,期末一起茫然地一筹莫展,一起为了逃脱值日不择手段,一起上课偷吃零食,一起……”

“别说了。”张一寻不想听,但朱夏不顾,还在兀自细数他们的过去和未来。

他想从这悲戚的梦里醒来,越挣扎越委屈,像是抵抗不及的生理反应,根本忍不住眼泪。哭声把隔壁的林夕施吵醒了,她冲到张一寻房间里,打开灯,抱起他关切地问。张一寻终于意识到这只是梦,可眼泪就是止不住,躲在林夕施的怀里哭了许久。

林夕施一下下摸着他的头,说张一寻小时候做噩梦,也是这样让他平静下来的。

良久,张一寻突然问:“妈,你说人会因为什么事情分开呢?”

林夕施淡淡地说:“……大如生死,小如一场感冒,要分开的人,任何事都会让他们分开。”

张一寻说:“妈,我好像感冒了……”

“嗯?”林夕施停下手。

“没有,有点不舒服,我再睡会儿。”

林夕施没多问,起身帮他掖好被子,关上灯,在黑夜里看了看儿子,便转身回屋了。

朱夏从那次运动会晕倒以后,就经常低血糖,容易手抖。吃早餐的时候,总会抖着手里的肉松面包,发着呆陷入一段诡异的长笑。机警的廖梅看出端倪,趁朱夏上学,翻她的抽屉、柜子找情书,结果情书没找到,找到好几张改过的成绩单。

无奈之下,派出廖大幅去学校一打听,果真是恋爱了。

“对象不是一寻啊?”朱振东放错重点。

“你说什么呐!不是那小子我更不放心,阿猫阿狗的影响了学习怎么办。”廖梅担心道。

朱振东劝她:“我们这丫头本来也不是学习的料。”

“干吗啊,你这是为早恋说话呐,所有家长对这个话题都胆战心惊的,就说明它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儿,你搁你十几岁来追我试试,我可不跟你好。”

“怎么扯我身上来了。早恋我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我们呢也不能明着跟孩子对着来,怀柔政策知道不?”

“就告诉我怎么办吧!”

林家茶楼里,林夕施放下手里的麻将,心里想着到嘴的未来儿媳妇可能要跟别人跑了,大喊“打击早恋义不容辞”。于是他们仨连同廖大幅组成了打击早恋联盟。四个人里应外合,埋伏在学校和家两点之间,用各种办法让朱夏和邱天见不到面。

大人们知道,距离不会产生美,距离只会产生距离。结果平时上学是有距离了,到了周末,他们直接出去约会了。约会的下场,就是朱夏的打扮越来越社会,当朱振东看到她打了耳洞之后,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

“打都打了,又不能合上。”朱夏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朱振东气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

“老爸,没有这么严重吧,好多女生都打了呀。”

“那人家没那个什么,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哎哟!”朱振东被廖梅掐了一下大腿。

差点前功尽弃,打击早恋联盟又想了一个偏方,喂胖朱夏,让邱天知胖而退,反正朱夏也低血糖,当是补身体。于是廖梅每天投其所好一日三餐都大鱼大肉的,外带甜品巧克力,结果过了三天朱夏的体重不长反而减了。廖梅扶着脑袋,说明天开始所有菜里放糖!朱振东劝她,胖子也是一口一个吃出来的,谁能三天就一胖惊人啊。

而张一寻这边,倒是胖了点,压力性肥胖外加丧,整个人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更可怕的是,越来越会打扮的朱夏开始嫌弃张一寻幼稚的穿品,她说:“青春的时候不青春,就像占着茅坑不拉屎一样。”

邱天如愿考到了市里的体育大学,朱夏一跃从跟高三学长谈恋爱晋升成跟大学生谈恋爱,威力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坐着332转68再转1路的公交车去市里找邱天,每去一次,眼界就更开阔一点。让张一寻再跟她相处有种乡下人跟海归成功人士交流的感觉。

邱少的交换日记已经换了个新的本子,给张一寻最新的留言里,他写道:“我们直接碰面聊吧。”

张一寻准点到了街上的烧烤摊,看到邱天的时候恍惚了,差点没认出来。他穿着皮衣,刘海梳成了背头,耳垂上的耳钉特别明显,他叼着烟,浑身痞气地坐在几个穿着亮丽的外校学生之中,身边还有一个咬着棒棒糖的自来卷女孩,只见她亲昵地把一串鸡肉喂到邱天嘴里,邱天非常自然地搭上她的肩。

“见鬼了。”张一寻兀自撂下三个字,然后冲上去一脚把邱天踹翻了。

结果很显然,都不需要邱天还手,那几个不良少年就把张一寻打了个底朝天。张一寻吐着带血的唾沫星子,重复道:“你不能对不起朱夏……”

“你是‘离天堂8英尺’?”邱天旁边的女孩蹲下来,问他。

张一寻抬眼看了看她,狐疑道:“邱、邱少?”

“哥,认识的,放了他吧。”女孩站起来,把棒棒糖塞回嘴里。

邱少本名邱白露,她觉得爸妈给起的这名字太娘,索性给自己换了个特别适合行走江湖的昵称,打小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哥哥邱天,看着哥哥在学校里的模范生和社会上的山鸡哥两个身份间转换。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偶像,世界才完整,那追着她哥跑一圈,世界就谁也不差了。

“朱夏常提起你。”邱天吸了一大口烟,把烟掐了。

“你别把她带坏了。”烟雾后面,张一寻豁着嘴道,邱少正给他上药。

“你觉得我们是坏人?”邱少用力按了一下棉签,疼得张一寻直跺脚。

“人是带不坏的,除非自己想学坏。”邱天说,“我真挺喜欢她的,虽然没你参与她的人生那么久,但我的喜欢,不比你少。先来后到没错,但后来居上,也是凭本事啊。”

这算是第一次跟邱天面对面,他身上显而易见的锋芒,举手投足间的气场,像极了在成人世界里风尘仆仆的孤胆英雄。同样是学生,他还在学习,而对方,已经在生活了。

“你真喜欢我嫂子啊?”邱少问。

张一寻说:“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别乱认亲戚。”

“喂,好歹我们还是笔友啊,是谁帮你传道授业解惑呢。”

张一寻没理会她,对邱天说:“总之今天发生的所有事,请你不要跟朱夏说。”

“放心。”邱天冷冷道。

“还有!”张一寻操起桌上一瓶啤酒,大口喝了下去,溢出的酒沫子又把嘴角的伤口刺得生疼,喝完干呕了一下,愤愤道:“我想和你一样,和你们一样。”

他指了指邱天和其他外校的人。

张一寻接受了朱夏和邱天在一起的事实,他跟邱少两人像跟班一样成日尾随他们在县里市里两头跑。邱天在校外的日常,就是打台球,打网游,打街机,打人。张一寻特别细心地观察他,模仿他说话的口气、穿着。从小到大,他的衣服都是林夕施选的,要么是夜市同款,要么是厂子里的外贸原单,当林夕施又拿着一件尺码超大的拉链卫衣给他时,他拒绝道,我要穿皮衣。

他让理发师把鬓角和两侧的头发剃光,只有用发蜡把顶上的头发抓起来的时候,才能看到耳朵上面的闪电纹理。还斥巨资办了街口网吧的会员卡,跟着他们打《QQ炫舞》《梦幻西游》《冒险岛》,靠着一米八几的个子侥幸躲过抽查身份证的警察,却逃不过朱夏和邱天每时每刻地秀恩爱。

圣诞节交换礼物,张一寻准备了木制笔筒,邱少是游戏碟,朱夏是自己编的幸运星,当邱天拿出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大家都闭嘴了,纷纷让路给朱夏。

朱夏说什么也不敢收,用一杯子幸运星换了项链的包装盒。

她握着空空如也的盒子,羞赧地说:“长大了才能收贵重的礼物。”

“那完了,你在我这,永远是少女怎么办。”邱天逗她。

张一寻醋意大发,第一次觉得有钱真好。

他在烟熏火燎的台球室里,眼睁睁地看着邱天贴着朱夏,一手帮她架杆,一手从她腰间游走到左手,亲密地叠握着。进洞后,朱夏侧头朝他笑,两人的距离只有0.01厘米。

不知道什么时候,朱夏的头发又长长了。

而这一头,邱少教张一寻的画面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你矮点!我看不到你的杆子。”邱少换了个姿势,站在张一寻身后,狼狈地握着他胳膊。

张一寻往后弓背,正巧贴在邱少胸上。

“你流氓啊!”邱少护着胸,满脸通红。

“怎么了?”见她一副小题大做的样子,玩笑道,“我都没感觉。”

邱少上前就是一阵乱掐:“你能不随便乱用词吗?!”

“那,一马平川。”

“张……”

“幅员辽阔。”

“……一寻。”

“随你爹。”

“啊啊啊啊。”

邱少继续掐他,张一寻就扯她自来卷,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缠斗在一起。

“喂!你们两个……”朱夏突然叫住他们,欲言又止,转而挽着邱天说,“看他们呀,多幼稚。”

那个时候的张一寻最讨厌朱夏说他幼稚。

技校后面有条街,是县里著名的混混集中营,未成年人可以在这里买到烟,迪厅酒吧,摊贩混杂,卖狗卖蛇的什么都有,这是警察最头疼的地方,也是邱天的练兵场。

这天,张一寻在烟摊子前犹豫良久,正准备去,被邱天拉了回来。他从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递给张一寻。张一寻嘟囔着可以自己买,半推半就地啄上一口,结果呛得眼泪直流,感觉像是飘在化工厂的烟囱顶上求爹爹告奶奶地猛吸了口仙气儿。

“所以就别浪费钱了。”邱天把烟从他手里抽走,自己叼上,“你还没明白吗,像我们一样,不是抽烟喝酒、搞个发型就可以,而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二下学期的愚人节,张一寻翻进化学实验室,把三十次实验量的钠丢进男厕的小便槽,他躲在一边,看是哪个幸运儿中招,结果等来的是廖大幅。厕所发生爆炸,来不及系裤腰带的廖大幅连滚带爬地逃出来,腹部不幸被火星子灼伤。

校长办公室里,林夕施给了张一寻重重一记耳光。经校领导研究决定,张一寻偷窃、毁坏公共设施,致教职员工受伤,予以开除学籍处分。

林夕施手足无措,眼睛涨红:“校长,你行行好,我儿马上高三了,不能没有学上啊。”

“妈……”张一寻委屈状。

“你嘴闭到!”林夕施抓着校长的胳膊,说,“是我这个妈没用,没教好他,你、你要罚罚我,让我做牛做马做啥子都可以……”

“学校不是我的,你们走吧。”校长决绝道。

林夕施皱着眉,嘴皮已经开裂,只见她不停抖着手,脑袋缺氧,无法组织成段的话,两腿一软,像是要跪下去。

校长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廖大幅适时迈进办公室,伤口还没愈合,移动得很别扭。他看着此情此景,摇摇头,说:“校长,算了,我不怪他,不胡闹也就不是孩子了,马上要高考,这事儿更重要。”

廖大幅的及时出现让故事没那么难堪。回到大院里,林夕施让张一寻跪在茶楼门口,随手扯来一段树枝就往他身上抽,一下,不够疼,把他校服扒了,接着抽,树枝打断了,再换一根。

披头散发的林夕施念叨着不动听的方言,朱振东和街坊邻居都在劝,倒是张一寻一声不吭,像尊雕塑跪在地上,头发被汗水打湿,他用余光看了眼朱夏,只见她正被廖梅紧紧抱着,吓哭了。

“她哭了,我是成功,还是……失败了?”他想。

他一直在询问自己的问题,问题牵扯出更多问题,他开始怀疑自己做这些事所有的初衷,他害怕提醒自己,对朱夏的感情,到底是出于习以为常的惺惺相惜,还是归为己有的魂牵梦萦。

成为朱夏喜欢的人这件事,并没有让他的疑虑有所消解,而是如同强迫性记忆,想起一次,便百爪挠心。

夜深,林夕施敲了他房间的门,拿着药膏一言不发地进来,让张一寻趴在床上,战战兢兢地把他衣服撩起来。

他听到林夕施吸鼻子的声音。

“别转过来!”林夕施带着哭腔命令道,“别动!”

张一寻不敢回头看,林夕施抽动着身体,张嘴狠狠地哭着,不敢哭出声。如果要比拼心碎,上次这般碎过,是与丈夫分开的时候。

这是张一寻印象中,第一次见妈妈哭。

“妈,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张一寻眼眶也红了,“对不起。”

“睡一觉就过去了。”林夕施上好药,情绪平复下来,抹掉脸上的泪,轻声地说,“如果晚上还疼的话,叫妈妈啊。”

张一寻点点头,轻轻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已经做了两场梦,忽然听到窗户边有动静,掀开被子,窗户外露出“林俊杰”半个纸糊的脑袋。

吓醒了。

朱夏趴在窗边,费力地举着晾衣竿,上面用衣架和偶像海报做了个假人。

张一寻扯掉“林俊杰”头上贴的纸条,只见朱夏字迹凌乱地写着:“我这次承认你牛了,不过不许有下次了。”

“有没有下次也跟你没关系。”张一寻赌气写道,贴回“林俊杰”头上,摇了两下杆子。

“怎么没关系,看你这样,我心里很难过的好吗,我都把林俊杰的海报裁了哄你开心呢!”

“哦,你还想着我啊,我以为你都想着你男人了。”觉得后面措辞不当,又把男人涂掉,改成“那个人”。

“你们俩没什么可比性。”朱夏写道。

“你什么意思啊!!”张一寻画下几个叹号,力气太大,把背上的伤都扯疼了。

窗外的假人突然收了下去。张一寻爬到窗边,轻轻朝外面咳嗽了几声。等了许久,朱夏都没动静,只好蹑手蹑脚地去厨房里用锅盖又做了个升降机。

没一会儿,绳子有了动静,张一寻把锅盖拽上来,纸条上写着:“衣竿举得我手抽筋了!”

张一寻想着朱夏颤抖着手骂骂咧咧的样子,笑到岔气。

开除这事儿算是这么过去了,但张一寻被记了大过,要靠成绩来补偿。进入高三之后,一切节奏变得非常机械化,每天是一样的试卷,一样的考不上大学就会怎样的恐吓式教育,一样的体育老师今天请假,语文、数学、英语老师来上。同学们也很默契,同步步入冬眠,上课睡倒一片。

这期间有一出插曲,大院里有好几户人家丢了狗,连学校的告示栏里,都贴上了寻狗启事,邱少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是技校后街上,那个卖狗崽的就是个狗贩子团伙,偷了别人家的狗拿去配种,配完再卖给狗肉馆子。县城东郊的村子里,就藏着他们的狗厂,偷来的狗都被关在那里。

“不良少年”张一寻又想搞出点名堂,义愤填膺地要探个究竟,于是以他为首,朱夏和邱少为左右护法的救狗小队就成立了。他们坐着黑色的越野车来到狗厂门口,厂房四面分布着银色的圆形射灯,统一照着楼顶一个转动的骷髅狗头标志。

这里戒备森严,几步路就有一个守卫,他们三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在几个守卫的食物里放了安眠药,连滚带爬躲过戒备,成功释放了所有被偷来的狗。

张一寻的幻想完毕。

这天夜里,邱少为了掩人耳目搞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拉着张一寻和朱夏,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郊区的狗厂。美其名曰是个“厂”,其实就是个两间房的办事处,没有射灯,没有骷髅狗头,也没有守卫,只有一个看门的中年男人,正趴在里屋睡觉。

他们戴上准备好的口罩,蹑手蹑脚地猫腰穿过房间,果然在另一个铁栏围住的屋内看见好几只狗。其中一只脸上有白色斑点的金毛,邱少在告示栏上见过,确认就是他们偷来的。

有几只醒着的狗见到他们开始吠,邱少想尽办法用夸张的肢体语言传达来意,让它们安静下来。

一旁的张一寻瞧见铁门上有一把造型夸张的铜锁,他轻轻抬起来,生怕铁链发出的声音把里屋的男人吵醒。

离队好一会儿的朱夏抠着脑袋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张一寻低声问。

朱夏一脸蒙:“……我也不知道,回过神的时候你们就不见了。”

“搞错没有!关键时刻又失忆!”张一寻朝两边张望了一通,把她拉到一边,煞有介事地问,“你看这个锁,设计得非常精妙,没有输入密码的地方,我也没看到锁眼,肯定需要一种特别的办法破解。”

朱夏直起腰,往门上看了一眼,将上面一个铁片掰开,门就自然地开了。

张一寻傻眼,撂下铜锁正色道:“我就说这破玩意儿肯定是个装饰。”

朱夏憋起笑。

屋内的狗陆续从铁门逃出去。朱夏担心道:“它们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我们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张一寻说。

他们赶着余下的几只狗,原路返回。看门的中年男人适时拿着棍子从屋里出来,与他们三人撞了个正着。

“你们干啥呢?!”中年男举起棍子,不由分说地朝他们挥来。

眼看棍子就要落在朱夏身上,张一寻伸出胳膊及时挡住。

朱夏蒙了。

突然一个酒瓶子在中年男头上炸开。

他两眼一转悠,看见背后还有一个戴口罩的人,重心一歪,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邱天摘下口罩,不顾对面三个人有多震惊,示意他们帮忙,将中年男绑在凳子上。中年男中途醒了一次,抓住邱天的皮衣不松手,骂骂咧咧地恐吓着。

邱天二话不说,对着他圆鼓鼓的肚子就是一脚,直接连人带凳子踹到了墙角,中年男猛喷口水,再次昏了过去。

“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啊?”邱少激动地上前抱住邱天。

邱天对着她脑门就是一个弹指:“你偷听了我讲电话是吧,还敢背着我先跑来了。怎么,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啊?”

“不是考虑到张一寻他们高三生活太枯燥了嘛!”邱少捂着头,撒娇道。

邱天看了眼朱夏和张一寻,来到他们身边,搂着朱夏的肩,问:“没事吧?”

朱夏的肾上腺素还在狂飙,没有从刚刚的情节中缓过神来,红透了脸,呆滞地摇摇头。

“走吧走吧,杵这儿喂狗呢。”张一寻睥睨着眼,捂着胳膊离开了。

“手还好吗?”朱夏在身后追问。

张一寻摆摆手,走在了前面。

后来,那个狗厂被警察查封,背后整个贩狗的利益团伙也难逃法网。做好事不留名,救狗小分队的插曲很快被高三的油墨味冲淡。

好不容易熬到了张一寻的生日月,邱氏兄妹给张一寻在KTV办了个十七岁的不良少年主题趴,每个人打扮得要越混蛋越好。朱夏化了个很重的烟熏妆。当晚的亮点是张一寻,他裹着校服来到包厢,看着一切都正常,在同伴的抗议声中,他脱掉校服校裤,只见他穿着一条秋裤,上半身裸露,用小卖部的文身贴贴了一条青龙。

见大家笑得四仰八叉的,扮成劳拉的邱少自告奋勇向大家展示她的歌喉,她用指头绕着心爱的卷毛,造作地唱着黄玲的《痒》,尾音刻意拉长,仿佛在粗暴地寻衅生事。邱天的小弟挑事儿,要吹啤酒,一伙人越喝越高兴。酒过三巡,张一寻鼓吹朱夏表演她的记数字能力,他在手机上随机写了一行,朱夏记十秒,一个没错地复述。众人呛说张一寻是托儿,于是张一寻又写了一行,不够,再一行。朱夏皱着眉,快速扫完,即便酒精上头,她也复述正确。

张一寻起哄,让邱天也出一题,邱天想了想,煞有介事地捂着手机写了一行,朱夏看完后,正准备背,邱天提醒他,跟我生日有关哟。我忘了,朱夏歪着头说着,旋即一笑,准确地背出来,32245217405201314。

有人带头喊:“3月22是我,2月17是你,我爱你一生一世!”

在场的人都被他们酸到了。

邱天想去吻朱夏,张一寻连忙转过头,不忍看。朱夏下意识地躲过了袭来的邱天,摸着他的脸,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最后是拆礼物环节,邱少送给张一寻一瓶剑南春,说对他的感情都在酒——的名字上了。朱夏给了他一张《梦幻西游》的年卡。当晚最有意义的礼物,竟然是邱天的。

邱天把购物袋的胶条撕开,取出一件自己的同款皮衣,递给张一寻:“不良少年,等今晚过了,你带着朱夏,好好考试。”

“不是你穿过的那件吧?”张一寻反唇相讥。

“你闻闻。”邱天也会开玩笑了。

少年们开怀地笑着,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无畏。以为已经阅过世界上所有驻足和奔跑的人,但生活如一个愚昧的万花筒,所有人像傻子一样被时间操控着,只要转一下转筒,此岸的所有灿烂,都会变成彼岸的悲剧。年轻人越是用力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成人的修罗场就越是让你看清自己到底青涩得几斤几两。

把邱天送上去学校的出租车,朱夏提议走回去,醒醒酒,邱少说什么也不愿那么早回家,强撑着说自己比鹰还清醒,非要陪他们走一段。倒是张一寻蜷缩在KTV门口,看着外面冷风飕飕,望而却步。

“你不会没穿里面的衣服来吧?”朱夏折返回去问他。

张一寻乖巧地点点头。

“服了你了,把这件套外面。”朱夏帮他把邱天送的皮衣拿出来,披在校服外,“哈哈,像是偷穿爸爸的衣服。”

张一寻立刻挺起身子,大步往前走:“爷也可以很帅的好吗?”

朱夏搭着邱少的肩,两人默契地给了个讪笑,跟了上去。

没走一会儿,酒精反射弧超长的邱少就扶着电线杆吐了,吐着吐着竟然秒睡,直接往地上倒。路上打不到出租车,张一寻只好先把她背起来。他们在夜色里走,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想起小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家,两人都要比赛踩影子,一个跑一个追,如果追的人踩到跑的人的影子,那跑的人就输了。

张一寻一次都没赢过。

那晚,他们又踩起来。

张一寻还是输了。

“不算不算,你背着邱少,不好跑。”朱夏替他找借口。

这一次,张一寻说了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输给你的。我妈说,如果踩了别人的影子,那个人就会折寿。”

“那你还要让我踩。”

“我死总比你死好嘛!”

朱夏一愣:“白痴……”

两人突然没话了,步调慢下来,并排着向前走。

张一寻借着酒意,问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有跟他那个那个吗?”

“说、说啥呢,当然没有了!”朱夏羞赧道。

“那你们肯定打啵了。”

“没有没有,喝多了吧你。”朱夏气得嘟起嘴,径直向前走。

身后突然传来瓶子破碎的声音,像是在夜空中快速撩拨了高音琴键。朱夏转过身,张一寻捂着头,半醉半醒的邱少跌坐在地上。张一寻身后,是两个穿着大码运动衣的男人,其中一个,是上次狗厂里的中年男,手里正握着刚刚砸碎的酒瓶。

张一寻不顾头上的血,朝中年男就是一拳,两个男的夹着脏话对张一寻一阵拳脚:“姓邱的,操你妈的多管闲事!”

朱夏冲过去,“他不是邱……”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男的一脚误伤,疼得直接跪在地上。

“朱夏!”张一寻捡起地上的玻璃片,直接插到那男人的腿上。

男人哀号一声,与旁边的中年男摔在一起。

这敌我阵形,跑为上策,张一寻牵起朱夏,奋力地把邱少扛回背上,拔腿就跑,身后的中年男穷追不舍。

他们边跑边喊救命,眼看就要被追上,终于看到路前方的工程车,步道施工,有人正拿着刷子在路上刷线。他们本想躲到工程人员身后求救,却仅仅在那么几秒的时间差里,听到了邱少绝望的尖叫。

中年男把一整桶道路标线漆倒向了张一寻,他穿着厚厚的皮衣,只是溅到了零星,但背上的邱少,满头满脸的漆,她从湿漉漉的睡梦中惊醒,油漆淌进了眼睛。

刷线漆速干速固,医生在洗眼之前,粗鲁地剪去了邱少已经结成块的头发。

后面的事,反转太多,无论是张一寻,抑或是朱夏,都不想再记起那个冬天。

在邱少住院观察的第二天,邱天到公安机关自首,两个月后法院依法做出判决,邱天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邱少的平头终于长长了点头发,但左眼的视网膜损伤,看东西总有一层雾,也是在那层模糊的雾里,她看见哥哥穿着囚服,戴着手铐,在判决后一脸沧桑地被警官押解进屋,回眸的那一瞬,他们彼此凝望,眼神里分明是带着关切的,但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如果要问人与人之间感情的行动轨迹,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概一开始是出于缘,后来就是因缘而生的劫。

邱少转学了,她做房地产的爸爸带她去了广州,从此跟他们断了联系,QQ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手机成了空号,连声再见都没说。

他们每个人,都以为青春是永不打烊的欢乐场,是自以为是的懵懂,是睁着眼做的梦,其实,青春不过是抖落了一地的霓虹。

朱夏探视邱天的时候,他剃着寸头,往日的精神已经不再,眼睛里倒多了一种世故的淡然。

“忘了我吧,现在忘不掉,今后你也会忘的。”邱天冷冷地说。

朱夏举着电话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你喜欢张一寻,是吗?”邱天问。

朱夏突然被问住了。

他继续说:“我的生日是2月7号,不是17号,他才是17号。你不是很会记数字,你只是,很会记他给你的数字。”

“我……”朱夏泣不成声。

“别哭了,好好的,我会为你祈祷的,因为我是真的爱你。”这是邱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爱”字当头,竟然觉得有些受不住。

时间如白驹过隙,那些跟张一寻相处的细枝末节,朱夏都快记不清了。

但有些东西,只要一提起,就会朝记忆深处开一枪,看不清目标,但能感受到强大的后坐力。

想到小时候喜欢穿戴帽子的卫衣,其实是因为张一寻喜欢丢垃圾进来。

想到跟邱天在一起后,再见到张一寻,竟然有负罪感。

想到看见他跟别的女生打闹,哪怕是邱少,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想到他被林夕施教训,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害怕看到他受伤。

想到做爱情测试的时候,竟然最后指向张一寻,她可以怀疑一切,却不敢怀疑他们只能是青梅竹马的感情。

想到她最幸运的事,是青春里有一个张一寻,而张一寻身边,也正好有一个朱夏。

想到孟克柔在《蓝色大门》里说的,虽然我闭着眼睛,也看不见自己,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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