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尘埃荒原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峡谷城算得上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城镇。虽然自诩为“尘埃荒原上最重要的枢纽之一”，但实际上它甚至比某些小村落还要荒芜。横行的铁路穿过城中央，将整座城分为了南北两个区。北面是矿区，南面是城镇区。峡谷城附近的地底蕴藏着丰富的煤矿资源，理应是能够为城里的人带来不少财富，但却被都城的人以“无力开发”为由收去，被当做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的劳动营，由军队来管理。尽管这已经是好几个世纪前的事了，但城里的人一谈起这个话题依然是愤愤不平——想想那些财富！但现在，即使站在城镇区的最中央，看到也只有一片又一片低矮的平房。再加上恶劣的气候和劳动营的恶名，这使得峡谷城的发展更是艰难。
帕克·朗费罗也是这么认为的。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已经在峡谷城度过了二十一个春秋。在这里，他有家人，有一份人人都羡慕的好差事。但要说到目前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二十二岁生日来临前离开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并且永远不再回来。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愿望，更是峡谷城所有年轻人所共有的心愿。他们憎恶这里的贫穷落后，无时无刻不渴望离开这里，到这片荒原以外的万千世界中去探寻，创造自己的奇迹。虽然这么说的人很多，但实际能离开的很少。大部分人都只是日复一日地描绘着自己的梦想，却没有意识到离开是需要代价的。他们碌碌无为，到最后依旧被困在这么一个遍布风沙的鬼地方，凄凉地死去。帕克坚决不允许自己沦为如此之辈，他一定要离开这里，他会离开这里。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在一个天气这么糟糕的夜晚到街上来。他那挑剔的雇主突然想要喝酒，而家里的藏酒又很不幸地被喝完了，于是他就被遣出来跑腿了。
“你确定不要喝一杯么？”酒馆主人詹姆斯冲他喊道，“外面怪冷的，来杯热薯酒再回去吧。”今晚不是个做生意的好时间，酒馆里的一个来喝酒的人都没有。在这样的夜晚，人们都宁愿窝在家里的火炉旁而不是出门喝一杯，酒馆主人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做生意的机会。
帕克摇摇头，举起手里的酒瓶子。“下次吧。”他说，“我还得赶回去呢，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人的脾气，一刻都耽误不得。”
“难道他就你连喝一杯酒的时间也都等不得吗？”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掀起门帘，从内屋走了出来。那是詹姆斯的妻子玛吉，即使穿着工作时的围裙，她还是那样妩媚动人。玛吉摇摇曳曳地走到帕克身边，叹了口气。“要是以往，现在这个时间客人都要把这个大厅给挤破了。但现在，你也看到了。”她又叹了口气。“都已经快到元日[1]了，还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日子可是没法过啦。都是这天气害的！”
詹姆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傻婆娘尽说些傻话！这哪是天气害的，分明就是——”
玛吉狠狠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詹姆斯连忙闭上嘴，继续猛擦放在吧台上的玻璃杯。帕克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时不时地总会传出有蛮人莫名其妙失踪的消息。有些人说这些大个子只是逃走了罢，但更多人都认为蛮人们是遭遇了某种不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论，但所有人都同意一点——无论那是什么东西，既然它连身强力壮的蛮人都能轻易撂倒，那么肯定不容易对付。没有人愿意谈论这件事，就仿佛只要一提起它自己就会引起它的注意，成为它的下一个目标，但恐慌的氛围已经开始四散，正如那首童谣里唱的那样，“母亲们紧缩门窗，孩童蜷在被单下瑟瑟发抖”，原本早已应该开始筹划的元日庆典也是被无限期地搁置。想到这，再看看外面黑漆漆的街道，帕克不由地也有些胆怯起来。“好吧，就喝一杯。”他说。
但他总共喝了五杯。温热的薯酒驱除了他身上的寒意，让他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力量，就算是撂倒蛮人的那个家伙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能轻松地对付它。日常的工作占用了他太多的精力和时间，这让他觉得偶尔这样放纵一下其实也不错。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和詹姆斯谈笑聊天，而玛吉则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的空杯子装满。待她正准备装第六杯的时候，帕克拦住了她。虽然已经喝了不少，但他还没糊涂到忘了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够了。”他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酒精把他的舌头变迟钝了，“我还得赶回去呢。”
酒馆主人和他的夫人也没再留他。玛吉收下他的酒钱，朝他莞尔一笑，匆匆道别以后就又回内屋去了。“喂，你可要小心一点哪。”詹姆斯特地从吧台后面凑到他身边悄悄地嘱咐，却又欲语又止，“你知道的，现在镇上可不太平。”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帕克应和着，拿起雇主托他买的酒，推开门，走了出去。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冻得帕克立刻清醒了几分。街上黑漆漆的一片，路灯一盏都没亮，唯一的光来自夜空中那轮暗淡的红月。看来今晚守夜的老吉米又偷懒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他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就像詹姆斯刚才说的，现在这种情况再怎么小心都不过。他宁愿在詹姆斯的店里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再回去，只是一想到他主人那出名的坏脾气，他也就只能埋怨自己先前怎么会那么糊涂了。
他轻车熟路地在各条小路窄巷里穿行。从酒馆回去的路他走过不下百遍，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走回去。但不知为何，今晚的这条路显得特别漫长，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关于那个不知名杀手的流言蜚语突然一下子都冒了出来，他有些慌张，加快了脚步。但他越走得快，不安的感觉就越演越烈，以致于最后他不得不跑了起来。突然，一个黑影从他眼前掠过，直向他扑来。帕克的心咯噔一跳，几乎要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他急忙停下脚步，差点被自己绊倒。待他定下神来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小巷里空空如也，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大概是他的幻觉吧，毕竟刚才他也喝了不少酒，但刚才他也确确实实是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大对劲。帕克在裤子上擦了擦满手的冷汗，心有余辜。他再一次确认四周没有人，但这没能让他安下心来。照这种速度走下去，他恐怕到明天早上都回不去。“别自己吓自己，你这个白痴！”他对着寒夜大声说，为自己壮胆，“就凭你这副糗样还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寒风和黑夜吞没了他的声音。他惴惴不安地继续向前走。刚走出三步远，他就又猛地一下刹住了脚。有人正跟在他身后。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努力在呼呼的风声中辨别出人的脚步声。他听了很久，直到他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愚蠢了。刚刚他才确认过，这条巷里除了他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这分明是他自己在吓唬自己。他又暗暗地骂了自己一通，下定决心在回到主人家以前绝不再因为这样的事停下来。但他的脚就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步也迈不出去，焦虑如同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小刺，虽然不痛但也搅得他不得安宁。他想要再确认一次。最后一次，他告诉自己。
恐惧之中夹杂着一丝好奇，帕克转过身去。原本应该是昏暗无人的巷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亮白色的光点，就像漂浮在半空中的两簇苍白的鬼火。那两个光点微微颤抖着，倏忽一下地从路中间闪到了路边，又倏忽一下地从地上窜到了墙顶，最后又回到路中间，离帕克只有几步之距。帕克被吓得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举起手里的酒瓶就要向那光点砸去，但那光点又一闪，躲到了墙下面。他定睛一看，发现那原来是一只猫，那两个光点则是它的眼睛。帕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懊恼自己居然会被一只猫吓到。他应该早就想到的。峡谷城的人不多，但野猫却有不少。帕克对这群魔鬼可是厌恶至极，前几天就有一只猫不知怎样溜到了他主人屋里把东西弄得乱七八载，害他被臭骂了一顿。果然是喝了太多薯酒让他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了。
“滚开，臭猫！”他踏前一步，朝那只猫挥舞着酒瓶子装作要打它的模样。但那只猫没有动，也没有叫唤，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它的皮毛黑得发亮，而且非常干净整齐，看起来不像是野猫，说不定是什么人家里养的。“快走！回家去！”
黑猫跑开了。把猫训了一顿以后，帕克感觉整个人都舒畅极了，就像是刚往喉咙里灌下一大杯热薯酒。果然是他想多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加快脚步往主人家赶去，边走边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他耽误的这么多时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要是被主人知道自己是因为喝酒所以晚了回去，那么他铁定是会被开除的。但他不能被开除，他还要攒钱离开这里，他需要这份工作。他越想也就越懊悔。他究竟是哪根经不正常了居然会在主人派他出来跑腿的时候喝酒？要是他那时候控制住了自己，现在就不用费那么多脑筋了，既要快点赶回去，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好借口。他努力地想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但那一个个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想法又很快地被他自己否决了。他的主人可不是白痴。
眼前突然闪过两个光点。帕克停下脚步，看见远处的路中间又漂浮着两个小光点。又是一只猫。他觉得有人应该想想要怎样处理这些小混蛋了，不然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有人开始在夜晚被野猫吓死。他走过去，经过那只猫，但那两个光点没有动。一股寒意窜上帕克的后背，他感觉那两个小光点就像两道闪电一样在自己后背直贯穿出前胸。他回头看去，猫已经跟上来了，就在他的脚后面，正仰着脑袋看他。而且这不是别的猫，恰恰就是那只刚才差点把他吓个半死的黑猫。帕克感觉心一下子沉到了脚底。难道这只黑猫一直都在跟着他？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另外一只猫。峡谷城里的野猫那么多，其中黑色的肯定也不少。但帕克不敢这么肯定。他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那只黑猫果然跟上来了，又停在了他的脚边。“滚开！”他狠狠地踢了它一脚，把所有的恐惧、愤怒都发泄在猫身上，“不要跟着我！”
黑猫向后跳了几步，躲开了。它浑身毛发竖起，弓起了背，嘴里发出嘶嘶的低吼，以一种捕猎者特有的眼神看着他。帕克有些不寒而栗。城镇中心的报时声突然响起，吓得帕克差点又把那瓶子给扔了。已经十点了，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主人还在家里等着，连忙抱紧瓶子就跑，那只黑猫的事情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路小跑着回去，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看见那座亮着灯、有三层楼高的大房子才敢停下来。他在距离大屋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边缓口气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要如何应对满腔怒火的主人。他还想到了那只不吉利的黑猫。要是它敢跟进屋子里，他一定得用扫帚好好教训它一顿。他回头看，但黑猫已经不在了。算它逃得快，畜生果然就是得教训才会听话。
帕克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闻闻自己的衣服，确认自己不像是喝过五杯酒的醉鬼。就告诉主人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特地绕了路甩开那个跟踪者所以才会晚回来的。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峡谷城正处在警戒边缘，主人会相信他的话的——况且他也不算是撒谎，他确实是被那只黑猫跟踪了。他在头脑里反复演练了几次，让自己的话更可信。准备好以后，他开始向大屋走去。
他走了十二步，或者是十三步，然后听见了酒瓶被打破的声音。世界倒下了，但所有的东西都依然完好。他还能看见主人的房子，还有房门前吊着的那盏小油灯，这让他意识到倒下的不是世界，而是他自己。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摔倒的，而且也不觉得痛，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正软瘫瘫地耷拉在身体的两侧，无法动弹。他第一时间想到了要呼救，但他的喉咙就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罢了工。他还没来得及恐慌，一股前所未有过的睡意就向他袭来，整个世界开始慢慢消失。主人的屋子变得越来越朦胧，耳边的风声也在消失。帕克竭力保持清醒，但他的意识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伴随着一阵阵晕眩被卷入昏睡之中。迷迷糊糊之际，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走过。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看见那只黑猫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瞪着他，黑色的瞳孔有如圆盘。
注释：
[1]新年的第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