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连实验室都不去了,呆在我的房间里,在电脑面前笑得跟个白痴。
运送物资的直升机今天下午到达了校区。押运的军官态度很差,要不是陆离无心恋战,几度退让,他们差点就要吵起来。
我远离风暴远远地冷眼旁观。显然那边对陆离这种坚持没有进展的实验,又名资源短缺时期浪费资源而拿不出成果的行为很不满意。
陆离把所有的物资安排好之后,躲在实验室生闷气,半点没立刻开展工作的意思。连我,我只不过是坐在旁边按这些日子一贯的安排继续看我的电影,也被他揪着一顿骂。
“发什么邪火?是,我是吃闲饭的。”我顶回去,“你以为我愿意吃闲饭?我什么都不会,在这吃闲饭和回去吃闲饭有什么区别?在这至少免了受人白眼,这下好了,你也冲我发火!”
听了这话,他不知怎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也不胡闹了,坐在椅子里,双手掩面,唉声叹气。
看着他这样,我满心焦躁,干脆走人,免得受他波及。
我像一只把脑袋埋在沙堆里的鸵鸟,一个人缩在自己的房间浑浑噩噩了几个小时。等我悄悄把脑袋拿出来一点,用眼睛瞧了瞧外面时,发现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天都黑了。
我走到走廊上,却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大跳。
就在我们上次吃饭的路椅旁,黑漆漆的路边有一团火光。一个人站在火堆旁,身影明灭不定。
我连忙盖上电脑,披着衣服匆匆跑下去。已经是初冬时节,夜里冷得要命,那团火光在黑夜里反而显得有些古怪的温暖。
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个人是陆离,我才放慢脚步,慢慢走到他旁边。
他还披着那件白大褂,但是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
“你搞什么鬼?”我握握他的手,冰冰凉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发觉他的外衣是湿的。
他看了我一眼,抬手挠了挠微卷的头发,眼镜在火光的映照下,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弯腰从身旁的一个纸箱里又拿起一叠纸,一张张地投进火堆里。
我踩到地上的枯枝落叶,细碎的破碎声和火焰烧到落叶的噼啪声混在一起。
“你搞什么?”我提高声调,“怎么回事,浑身都是水。你不冷吗?也不怕生病!”
他不理我,痴痴地盯着火焰,手上添纸的动作不停。
“回答问题啊!”我有点着急地抢走他手上那叠纸,“你在烧什么?”
他无所谓地看了我一眼,又从纸箱里拿出一叠纸。
我借着火光草草看了看纸上的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你在干什么?”我拿着文件质问他,“这是实验的记录和资料,你在干什么?”
他继续往火堆里扔纸,动作还变快了,“就你看到的啊,烧资料。”
“你有病啊?”我说,“前几天自己还信誓旦旦说要继续实验,现在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你至少也告诉我一声……”我啐了一口,“我还能帮你一块烧呢,两个人烧起来不是快些么?”
他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
“开玩笑的。”我愤愤道,“你怎么回事,先回去换身衣服吧?我替你接着在这烧。”
说着,我也拿起手里的纸泄愤一样用力往火堆里扔。其实我有点舍不得,这里面有好一部分是我亲手做的呢,他怎么能不知会我一声就把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点痕迹给抹了?
他揉揉眉心,疲倦地说:“我把培养皿里那个东西给处理掉了。”
我愣了:“你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他好笑地看着我,“直接注入分解液,然后,哗,什么都没了。”
我突然有点反胃,“就这样?”
“还能怎么样?”他恹恹地说,“难道刨个坑埋了,再竖块纪念碑?”
“好吧。”我强作镇定,手却止不住打颤。又不是我做了杀人犯,我激动什么?“你先回去换衣服,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他否决我的提议,继续烧资料。
“那你至少脱了这件湿哒哒的外套!”我嫌恶地看着他,“回去穿上你的大衣,再回来一起烧个痛快。”我踢踢脚下的落叶,“你不是不干了吗?行啊,今天晚上一块把实验室也烧了怎么样?反正毁尸灭迹的活你已经事先搞定了。”
“咳咳。”他咳嗽,脱下外套扔到一边,“都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冷不冷的,不过是有点恶心。”
“你说什么?”我瞪着他,“你敢不敢把话说清楚?”
“我说,我要死了。”他冲我露齿一笑,牙齿在夜色的映衬下白花花的。
我有点慌神,“到底怎么了,突然……”
“衰竭症的前兆。”他再扔纸的时候,动作中有了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他苦笑道:“我本来还心存侥幸,结果还是没逃过。”
“怎么……”我还没反应过来。
他扔下手中的资料,偏头摘下眼镜,冲我眨眨眼。
我难看地笑起来:“别冲我抛媚眼……”
他拉住左眼上眼睑,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白一片血红,甚至在蚕食瞳仁,纵使我们身旁还有火堆,火光熊熊映照下,他的眼睛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
“明白了?”他戴上眼镜,“衰竭症前兆,短时间内我的视力会迅速下降,直到失明。”
我张口结舌:“和周婉……”
“一模一样的病。”他面无表情地说。
“就因为这个?”我语无伦次道,“这样难道,不应该更不应该放弃了……你应该抓紧时间,说不定还有转机……”
“前几天给周婉打电话。”他说,“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让我回去,不要继续了。”
“她知不知道你……”
“不知道,我没说。”陆离叹息道,“我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结果只是犯了更严重的错误。”
我感觉我的手脚在失去温度,所有的血液都向心脏涌去。
我想我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那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现在我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陆离用实验室的大屏幕打视频电话,半个荧幕都是周婉的虚弱的面孔。
他靠在转椅上,看屏幕的眼神痴痴的。
我忍不住嫉妒周婉,她一幅病容,却仍旧让陆离倾心。
“……我当然想活下去。”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门缝里传出来,软弱无力,“可是我终于明白妈妈的意思了……当初我们没有遵从她的遗愿把资料销毁,现在走到这一步,都是报应。”
“无非是……”陆离摇头,“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会处理好的。”
“总是因我而起。”周婉说,“虽然早有预感,可是还是……不甘心啊。可是现在这样,我实在无法接受。”
“你怎么想的?”
“结束吧。回来陪我吧,我觉得好久没见着你了。”
……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对话像一片氤氲的雾气,让人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章教授,就是周婉的母亲,学界泰斗。这个方案是她最早提出来的,显然她也实际操作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放弃了。”陆离抱起双臂,在夜风里瑟瑟发抖,“她可能已经知道了,这种必然遭遇的失败。”
“周婉的病刚发现的时候,章教授还在人世,但是她坚决反对重新启动这个项目,哪怕是为了救她女儿的命。”陆离跺跺脚,向火堆靠拢了一点,好像这样就能驱走寒冷。
我看着心疼,干脆脱了自己的外套塞给他。
他拿着外套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半天憋出一句:“我穿不下……”
“披着也好。”我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把手揣进兜里。
“你别这样……”他说着要把衣服还给我,“你会感冒的。”
“我活得好好的,感个冒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我说着,鼻头一酸。
我本来还以为等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就算我去聚居区,我也不会全然是孤身一人——至少和陆离还能做个朋友吧。可现在他向我宣读了他的死亡预告。
人之将死,或有方法免遭劫难,却裹足不前,自甘放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个疼痛难当的决定。
深秋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我觉得后背发冷,对陆离颤声道:“所以呢?你打算放弃了吗?”
“如果你有过一次这种体验,站在死亡的边缘,你就会明白。”他长出了一口气,因为紧张,面部肌肉不自然地颤动,“这种时候,就算是付出不可计数的代价,我也愿意赌一把。周婉主动提出放弃,是因为她不愿意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自己的私欲,让‘人’去死,她受不了这种事情,可是我不一样,我亲手主持了这一切,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不在乎罪恶。”
我迷惑地听着陆离的这一番自白,不知道他这么说是想表达什么。现在的他看上去有点可怖,血红的眼睛下暗藏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疯狂。
我问:“你还想……你还想再尝试一遍,对不对?”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我举起手上的文件,“你为什么要……?”
“我们需要一点新的策略。”他说,“既然原来的计划不行,那就换一种,这些资料干脆提前销毁掉。反正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东西。”
陆离拿起纸箱,把里面的纸张一股脑倒在火堆旁,又从我手中抽走仅剩的一叠,扔了进去。他抖抖我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回去吧,贝贝。”他极为自然地揽过我的肩,带着我往回走。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慌张,又在看见他脸上的一丝阴郁时,变得胆战心惊。
他握在我肩头的手紧了紧,“贝贝。”
“啊?”
“辛苦你了。”
他指尖的寒气几乎要洞穿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