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周婉目前的情况,她会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实验对象。她患有严重的衰竭症,基本被证实为基因病——陆离告诉我,由于十几年前那场战争导致的重污染,战后,罹患这种不治之症的人越来越多,衰竭症还算较为和缓的一种。
而项目成熟后,它能挽救病患的生命。
可先不论这种手段涉及的伦理问题,它能不能成功,至今还是个未知数。
如果实验成功,周婉可以获得新生,假如失败,反正病情恶化的趋势已经无法阻挡了,她压这一局,只有胜,没有败。
大概是考虑到周婉的身体状况,项目的二次启动比我想象中快得多。大量的事前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估计是陆离这段时间一直忙碌的成果。
第一阶段技术成熟,但进度无法加快。大概有一个多月,我们都在等待培养皿中那个复制体的诞生。
这段时间当然也不可能闲着。为了以防万一,陆离这次打算把周婉的记忆做成拷贝,以规避我这样的实验事故。
之前没有想到排异反应会导致这样严重的事故,所以我才成为了牺牲品——我自作主张这么理解的。
记忆拷贝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我继续充当助手,帮他们整理所有的信息,反正这也没什么技术含量。我无意窥探别人的私隐——虽然他们好像也不太介意——过程中还是会了解到周婉的过去。在生物工程领域,她的建树其实远高于陆离,她的母亲是业界泰斗,她自小耳濡目染。要不是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允许她再承担任何重要工作,她说不定会亲自负责这个项目。
大概是记忆拷贝的过程对于周婉来说负担过大,起初她还会闲聊几句,到后来则变成长时间的缄默和面无表情。
直到今天早上。
我当时正在整理她关于课堂的记忆,对着那些公式术语头昏脑涨,而她坐在靠椅里,忽然吃吃笑起来。
我说过,她长得很漂亮,即使有护目镜也挡不掉她的笑容,宛如熙和的春日。
“怎么了?”我停下手上的无聊工作,“笑得这么开心。”
“回忆正好过滤到这里,我和陆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之前整理工作时,我已经看过了周婉记忆里各种各样的陆离。早年的陆离年轻,充满活力,除了没有现在常挂在脸上紧张和焦虑的表情,和现在没什么不同,还是一样细心又啰嗦。但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是怎样的一幅光景,我不知道。
有时,我不禁想知道,过去的我在陆离的记忆里又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的共同回忆又是什么样的。可惜我前半生的记忆早已损毁,除非我有机会看到陆离的记忆档案,要不然不可能达成这个愿望。
“周婉,”不是每一份记忆都会由我处理,出于好奇,我向她提出,“我能……”
周婉本在静静听我说话,但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惊叫了一声,靠在椅子上抽搐起来。血水止不住地从她鼻腔里涌出,在她的白色衬衣上染出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我赶紧按下呼叫器呼叫陆离,又替周婉关掉机器,摘下头套。
“周婉?”我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用纸巾按住她的鼻子。
她不回应我,只是一个劲地发抖。
见她这样,我有点慌:“陆离马上来了!你坚持一下。”
得知周婉突然病发的陆离飞快赶到了实验室。他一看见周婉这副样子,也变了脸色。
他打开呼叫器,“我去叫医生。”
留下来驻守的五个人中,有一名是周婉的医生。他对周婉进行了紧急救治,之后便向陆离要求将她送回聚居区。
医生严肃地警告陆离:“她的病情之前还算稳定,周将军这才准她提前过来,现在情况发生变化,最好送她回聚居区治疗。”
陆离的神色阴晴不定,“复制体马上就完成了,就等着她的记忆提取做好,她现在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复制体不能等……”
“你这是在拿她的生命开玩笑。”医生严厉道,“尽快联系那边吧。”
我跟着陆离从医院回到实验室。他检查了一下记忆提取的当前进度,坐在椅子上出神,看上去很是困扰。
“你觉得呢?应该怎么做?”他冷不丁问我。
“当然是治疗啊。”我毫不迟疑道,“记忆提取总还有机会做。”
他点点头,“我知道。可是实际情况是已经来不及了。病情恶化得越来越快,我拿不准她这一次回去,还有没有机会再过来。再次制作复制体也要面临很大的风险,这一次的马上就要完成了,难道都不试一试就毁掉吗?”
我无法掩饰听到毁掉这个词时表露出的厌恶,“你其实已经决定好了吧?”
“嗯。”他在我面前似乎非常轻松和坦然,“再坚持一段时间。初步提取很快就好,整理的时候就不按之前的计划弄得那么细了。”
“这样没有关系吗?”
“没有。细致整理是为了多次实验准备的,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不做也没有关系。”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知道不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周婉现在状况不好,他怎么说服她留下来?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但他没有理会我质问的目光,而是倒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眼神晦暗不明。直到夕阳西下,我才沉默地投降,结束这古怪的僵持,独自离开。
后来,再回忆起这件事时,我发现不过是我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低估了人在面对危机时求生的直觉和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