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和他上路一月后,在一间破庙躲雪,风雪刚消,春寒四倒,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雪,显得更冷。
老僧入庙之后,也不休息,打扫杂物、捡扔瓦片、擦拭佛像,井井有条。
正在其整理结束之时,一个提着木偶的老人走入,见此一愣,嘟囔几句走到已经打扫好的一处地方,盘腿就坐,掏出一个馒头一边啃,一边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桶竹管。
打开竹筒,里面的雪尚未完全融化成水,顾惜朝回头看去,哪怕视线扭曲,也能看到老人的胸前有一道乌青冻痕。
落雪寒春,老人衣衫褴褛,不足避寒,但是路途长远,又口渴难耐,若不用体温将雪化开,直接吃雪,让寒意冻到体内脏腑,那就要死。
比起死,这般冻创也不算什么了。
“打理作甚,不如当做柴烧!”老人说着,真的起身,从庙外捡回几根断梁、几根漆篱,掏出火折子升了大火。
老僧微微摇头,也不阻止,也不靠近,只是默默念经。
半晌之后,连佛前仅剩的一张按几也被老人砸了当柴,气喘吁吁的投入火中。
老僧也不阻止,也不靠近,只是默默念经。
入夜,雪骤停,老人牵起木偶擦拭,牵丝傀儡在其手中犹如臂使,手指一动便抬手抬脚,转身起腰,恍若真人。
老僧睁开双眼,见此微微一笑。
顾惜朝看着那个木偶,制作极精细,宛若娇女。
夜愈深,风雪又下了起来,寒意弥漫,老人辗转反侧,回身看着盘坐禅定的老僧,突的坐起,竟然和他谈起佛法来,老僧倒是没想到一个凡人对佛法也很是有些见解,睁开眼睛,和他对答,半晌之后老人似是觉得两人禅机太过寻常,却失去了兴趣,老僧也渐渐无言。
半晌后,老人又一次开口,一句话却让老僧一愣。
“有家吗?”
似是从不曾想起这个问题般,老僧无言片刻才道:“....有。”
老人来了兴趣:“家中尚有何人?”
老僧食指颤动,恍惚道:“母亲尚在。”
老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神片刻问道:“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似是撕裂了风雪,让庙中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老人终究没有得到那个答案,失望的叹息一声,也不管老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自言自语起来:“我少年时,喜好傀儡盘玲之技,越是年长越无法忘怀,于是就以此为生.....家中之人,家中不知还有何人啊,当年我背井离乡时,老母眼睛已经....”
说道这里,篝火发出啪的一声。
苦涩啊,苦涩啊。
说着,老人竟然不知为何哭泣起来,提着手中的傀儡自泣自唱,度曲咿呀,木偶顾盼神飞,虽装扮悲容却婉魅绝伦。
曲终,老人收泪,稍稍有了欢容,但眼前篝火却只剩半点星星,老人回顾,手边那还有什么可烧之物,抬头环顾,庙中只有一座看不清面目的佛像在高台之上,无悲无喜。
恨怒顷上心头,什么也要浇灭。
“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不如焚!”
老僧回神,就看到老人一把将傀儡扔入大火,抬手想要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火焰高涨,近乎呼啸。
潮起潮落,老人睁大了双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疯一般的扑向火堆,但是却硬生生刹住,掩面大笑:“暖矣!暖矣!”
呜呜呜。
门外风起如哭。
老僧重重一叹。
暖矣?孤矣!
老人于夜色中不告而别,失魂一般高歌吟唱:“回家兮、回家兮,行道何时算我栖,病倒中,死道中,求人送我血肉回!”
......
在离别了老人两个月后,顾惜朝终于和老僧来到了目的地。
一座修建于平原之上,一看也是用大法力才能搭建起的,形如坐佛的高山。
远远的,有梵音、有稀稀钟鼓、有念诵传来,此时已是日暮,太阳落下的微红光芒在照耀座佛般的大山上,渐渐暗淡,随着他们的前行勾勒出从赤红到暗紫的天穹幕布。
幕布散去,随着山边黑暗越来越浓厚,黑暗之上的光芒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山的烛火成光。
明暗交错,本来形如坐佛的大山一下子钻入人间,真正有了面目,一张慈悲相低头瞩目,看着山下遥遥蔓延千万里的大城。
大楚七州有十二大寺,弘扬佛法香火不觉,座头山天龙寺即其中之一也。
老僧走入城门,竟然褪去了一身的粗布麻衣,换上了一身顾惜朝从未见过的放在布包之中的绿涤浅红色袈裟,城门守将见此连忙低头行礼,更甚者恭敬跪拜于地。
顾惜朝站在老僧头顶,看着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方向,眼中带着迷茫,然后双手合十,踏前三步,然后恭敬叩拜,如此三拜九叩的穿越这茫茫宽的城池前往端坐的大佛。
大佛低头瞩目,在明暗交错中,面色无悲无喜。
顾惜朝站于僧者头顶,看着天空俯视的佛头,如同与之对视,面色亦是无悲无喜。
这世上,有修行者,那么是否有真佛,那么真佛是否真的无悲无喜?
天龙寺上,钟鼓猛然齐鸣,烟火笙笙。
路上不乏诚信徒,见到老僧那一身讲僧袈裟连连跪下,念诵佛号,等到老人一路行远了才默默离去。
这一路远比想象的长,竟然足足花了四十九天,不眠不休,老人终至大佛山下。
石阶贯穿大山,直到那位于半山腰处座佛掌中的天龙寺前。
老人在踏上台阶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迷茫更甚,时间更长。
天龙寺前,足足四位三劫高僧在此恭候,天龙寺十七院三塔的近半院首亦是恭敬站在身后。
来僧出自楚国礼佛大家族,历来不乏高僧大师。
这一位更是年纪轻轻就证得二劫道果,又进入过多次第三禅定欲界定的讲师,且他是代表楚国第一佛寺珈难寺游行淮阳郡,哪怕是身为三劫前辈,也不敢小觑啊。
明明驻有青春容貌,却饱经风霜如同凡人七十老者的他,踏上最后一节台阶,站在此行最后一个目的地天龙寺前,只等辩经之后就要返回珈难寺成为佛子的他,忍不住第三次回头望去。
大佛掌中,高高在上,地下佛国,人间烟火。
历历在目。
身后一方金碧辉煌的天龙寺还没在记忆中停留就忽的散去。
顾惜朝忍不住骂道:“秃驴!想回就回,做什么姿态!”
老僧在蝉鸣中一愣,然后就在一众僧人惊疑的眼神中,这个头顶趴着一只蝉的老僧,漫步而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急不可待。
他差一人一个答案。
老僧终于显露了这一路行来从未显露的修为,一飞冲天,划破长空,返回来路。
他必须要去告诉他,这个答案来的如此突然,又如此迫切。
那傀儡师,我岂能不想念我的母亲啊?
我本以为这与我佛修的身份不符,一度羞愧,禅心岌岌可危,但是我没有什么需要羞愧的啊,供养父母,佛亦设地府劝诫那些不孝之人,这是人的本性啊。
面目的风霜沟壑转瞬散去,一如云烟,一头赤黑的头发从他光洁的头上冒起,将顾惜朝顶飞了出去,老僧似乎没有发觉,只是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一阵清风滑过,顾惜朝稳稳落地,忍不住仰天大笑,几日来的愁绪一口吐尽。
吱!
有蝉鸣自身后传来,老僧终有所觉,回头看去,只剩一个小黑点在地上遥遥远望。
老僧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然后欢快大笑。
只有一句被风吹的不甚清楚的话语飘到顾惜朝的耳边:“贫僧愿点化.....愿其脱离....”
顾惜朝捕捉到了关键词,忍不住惊呼一声,抬头看去,不出所料,还在空中飞舞的欢的老僧一下子像是被射下的大雁一样坠落下去。
“奶奶的,这种时候好好去找他就是了,瞎管什么闲事!”顾惜朝忍不住向他坠落的方向行去,却没想到那个老僧又晃晃悠悠的飞了起来,继续前行。
顾惜朝啪的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心口忍不住骂道:“狗日的,吓死了!吓死了...”
........
一月后,有一穿袈裟的翩翩公子送一老叟骨灰回到家乡,埋于一颗桃树之下。
万里外有蝉喃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室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