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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这一世,那婉婷不过一介凡夫,斋戒入了冥界,仍少不得还是带些凡人的烟火气的。

夜色好得很,这一带的夜色总是带着斑斑驳驳的星辉,超脱尘俗堪称稀世美景,从这山顶看上去的每一颗发光发亮的星辉皆是未了尘俗的魂魄,只待时日一满,便投入六道轮回中。

这个传说婉婷只是在从前的时候听师父偶尔提及过,她想要好奇地询问些什么,师父便不再说下去,如今能有幸一见这般景致,也不枉来招摇山一趟。

头顶又传来那只炫铃箜的叫声,冗长、高昂。

婉婷抬头看去,猝不及防间被堕入那古书里说的解忧蛊中。

那一觉醒来的时候,婉婷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个很长的觉,困乏得很。此时,风已停了,天刚蒙蒙亮就有一缕光亮从外面照进来,照着床前的纱帐,朦朦胧胧的,恍若又听见那歌声,只是待再细听时,却只听见窗外杂乱吵嚷的声声鸟鸣。

婉婷坐起身,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得很,她揉了揉双肩和惺忪的双眼,正欲起身穿上外衣,才发觉此地竟是如此陌生。

覆在她身上的是一条绣着凤鸾的大红被褥,红色帐帘上的龙凤呈祥不时映入她的眼帘,她动了动,一伸手触及了躺在枕边的人,那人翻了个身,坐起来,双臂拥住她,柔声道:“醒了?这就去吩咐他们准备早膳。”

这声音,似曾相识,婉婷怔怔地回过头去一看,差点儿碰到他的正启合的双唇,他脖子上的那颗小叶紫檀吊坠正反射出一点白色的光亮来。

林雪阳!

此时拥着她的竟是林雪阳,这是她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

他的手正捂上她的额间,只听他缓缓道:“这么安静,许是生病了?”他这一套动作是那么顺理成章,仿佛丝毫没有不对的地方。

“林公子,我想这兴许是一场误会。”婉婷一面说着一面挪到床沿,意欲避开他的怀抱,大红色的纱帐掀开来,脚下是两双绣着鸾凤和鸣的的大红色靴子。

不等她找回自己的鞋,却被林雪阳顺势一把拉回帐中:“昨夜的事你可真是忘了?”

婉婷木然地摇了摇头。

这少年的神情看起来比她更加疑惑,他死死压住她的双手,他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沉沉地压过来,他的鼻息是这样温和舒缓,眼神一如他身上的一袭白衣那般纯净,婉婷看见他双眸中自己的影子。

“昨夜发生过什么?”

屋外鸟不叫了,寂静的空气里,唯有阳光是喧嚣的。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我既是夫妻,为何不承认?”他道,语气里似乎还有不满,“从今往后,你要唤我一声……夫君。”

“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的事?”婉婷竭力去回想在她醒来之前发生的一切,却只想起来那晚师父给了她的那一件玄色的披风,还有那句:“夜里凉,披着它。”

她撇过眼去,见床榻旁的那个衣架子上果然悬挂着一件玄色的披风,纱帐上的花纹遮蔽了她的视线,殊不知这一件是不是师父给她的那一件,因为此刻它看起来要比记忆力安分服帖许多。床榻正前方的那张圆桌上,摆着一双烛台,一双酒盏,几个盛放着糕点的圆盘看起来甚是狼藉……

“昨夜你喝醉了,睡得又晚,睡觉还蹬被子,夫君我可是起来好几回帮你把被褥盖上。”少年有鼻子有眼地说着,眼中尽是笑。

思绪,变得无所适从。

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恍若前世记忆,遥不可及。

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忽然弯起了一道弧,俯身吻了她的额头,又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你累了,再多睡会儿。”

遂起身下床更衣。婉婷隔着纱帐看着他的背影,难以置信的场景,莫非是做梦?少年穿好了衣服,见她还是呆坐着,便道:“我待会儿出去的时候会知会仆人一声,今日你就好生歇着,什么都别想。”

“雪阳!”待他正欲出门时,婉婷却忽然叫住他,继而又改口道,“林公子,我不骗你,昨夜发生的事我当真是不记得了,你且告诉我,我为何会在此处,况且,还,还与你成了亲?”

最后那句话说完,婉婷觉得自己脸都烧到了脖子根。她一个未到及笄之年的姑娘,竟然在一夜间嫁作人妇,若是她阿爹阿娘真为她的婚事着急,也该同她商量商量,这心急火燎的,即便是成日成日受了那隔壁院儿的三姑六婆们的怂恿,也不可这般弃她的颜面于不顾啊。

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如兄长那般看着她,文质彬彬地行至她面前,轻轻拉起她的双手放在心口,道:“不记得也好,如此这般,你倒可继续做你的白婉婷。”

他温热的双唇贴上她有些发凉的手背,停留了片刻,轻搂着她的肩,安慰地说道:“你只要记得如今你是我的夫人,我是你的夫君便是一切了。”他脖颈上的紫檀挂坠散发出微微的紫檀香。

“婉婷,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她似乎察觉到他说这话时,吞吐的气息略顿了顿,虽则她还是有些懵,却不知为何,少年说的话令她隐约觉得自己兴许才经历过一场浩劫。

她想起师父,那个从小到大愿意为她出生入死的人,为何这一次他不来救她?

师父!

“事到如今,你还在想你那位师父么?”少年的脸贴近了,他沉沉一笑,又道,“以后这世上再不会有穆鹤云了。”

侍女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婉婷心头一怔:大概是自己魔怔了吧!

此情此景,似真似假,大概真是中了传说中的解忧蛊。

传说这招摇山的解忧蛊中封印着凡尘里的一切欲望,被堕入解忧蛊的万物众生,命里不得什么,便能在解忧蛊中得到什么,方能以此一解心头之忧。当年,旧任火神焰怀予曾将这些欲望封印在解忧蛊中,实则是为让众生懂得凡尘之苦,懂得了其中苦厄,方得自在。然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许多众生在被堕入这解忧蛊时只懂得受享其中的安乐而变得愈发不知足,最终被一并封印在解忧蛊中灰飞烟灭。

婉婷这一回被堕入这困境里,万万不曾料到,这解忧蛊竟给她安排了一桩姻缘。

说到姻缘这回事,婉婷早先是想过一回,可是她后来听了师父的告诫之后,也放下了那些所谓的念想,说到底那俗世姻缘并非她这等受了戒的冥界弟子可受得的,这,实在是同他们的身份八竿子打不着鞭的一件事,后面,她也就不再想了。

可偏偏,这解忧蛊待她不薄,竟让她成了林雪阳的妻子。

四月,谷雨,万里晴好。

这一日,林雪阳不知哪来的兴致,请了自家的戏班子来唱戏。婉婷对戏曲并不喜欢,本想着推脱,却拗不过林雪阳的一番“死缠烂打”,只好勉为其难地同他一道来到潋滟池听戏。

这时节的景葵苑里万花齐放,葱茏的绿色尽收眼底,别有一番生机。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婉婷坐在最前排,两眼望着那潋滟池中央的戏台子上的几个伶人甩着水袖,眉目传情地唱着那些小曲儿,心却不在那戏文上。

“今日可是你的生辰。”林雪阳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道。

“若不是你记着,我都险些忘了。”婉婷略有受宠若惊地看了看四周围,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前些日子还在鹤云寺养伤的顾青风正搂着佳人坐在右前排,这距离还是远了些,大约他并未发现她,全然注视着戏台子听戏,婉婷从此处看去,只看得到他一般的侧脸,莫非他转过头来,否则是断然不会注意到自己。

“看你这丫头,忘性真大,你应当唤我夫君。”林雪阳不满地说道,顺便递给她一盘瓜果,让她尝尝。

婉婷只恹恹地摆了摆手。

“怎么?不舒服?”少年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还是有心事?”

“没,没什么,夫君点的戏文太好听了,令人甚是满意。”婉婷努力装出一副笑靥来,眼神并不敢看林雪阳,他对她太关心,如此反而会让她乱了阵脚。

“难得夫人喜欢,那夫君让他们天天唱戏文给你听。”少年的眼中流露出欢悦的神色来。

“不必了!”婉婷道,此时刚好一曲戏文唱罢,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婉婷这一声“不必了”如一阵惊雷般打破这寂静,坐在前排的几个人略转过头往后看了看,婉婷羞赧地捂住自己的嘴,好在,那顾青风似乎并不为此好奇,只一门心思地鼓掌叫好,全然沉浸在这戏文里。

也好在,那林雪阳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夫……夫君,那个,我有些不适,想回去歇着。”

“我陪你。”林雪阳欲起身同婉婷一道离了观众席,却被几个同僚叫住。

这时节的风吹过来,带着和煦的暖意,已不那么冷,花开得正艳,多好的天气。她实则是想过生辰的,只不过眼前的这一切来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该不该认了这得到的一切,还是该从中逃离。林雪阳是个家世不错的男人,生得也好看,事事顺着她心意,按理说她该知足,该满心欢喜地将这一切接过来好好享受。只不过,这其中实在太完美了些,完美得毫无瑕疵,包括他对她的好,一切的好。

从潋滟池到寝殿的路只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长廊,这林雪阳大概是怕她身子弱,受不住走长路才命人将戏台子搭在离寝殿不远的潋滟池,如此上心怕是唯有对真爱的女子才会这样吧。

婉婷坐在镜前,将插在自己头上的钗环取下来,没了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头上轻了许多。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恍然觉得有些陌生。

此时,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来,镜子里,一个男子模样的影子出现在她身后。

“你……”婉婷以为是林雪阳,刚想说些哄他出去的话,可一转身,看见那个人,面容上的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般若,怎么是你?”

“对不起,我本不该这么做的。”

“你又是从何而知我在这。”

“我全都知道。”他道,眼里弥漫着一丝哀怨,“这里是招摇山的解忧蛊,王妃命我来囚住你,所以……”

他细长的眉眼垂下去:“你放心,待时机一成熟,你便能出去,介时我助你出了这魔障,逃离招摇山。”

“那,我师父呢?”婉婷疑惑道。

“他如今也被困在这蛊中,只是不知他身在何处。”

他说着,又沉默了一阵,说道:“别信他,别太相信他,逢场作戏就罢,切莫爱上他。”般若道,他说这番话时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语毕,只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已置身一处闲庭。这地方云雾缭绕,一眼看不到景,周围是浓厚的云海,闲庭悬在空中,偶有仙鹤飞过,鸣叫几声,静僻得听不到多余的声音。

“你看,这魔障里的情境亦真亦幻,不可太当回事。”般若道,“解忧蛊里什么都有,唯独容不下无欲无求之人,你若做得到,方能在最后得到解脱。”

般若自信地一笑,又说道:“你莫要害怕。”他说罢顺势摘下一片羽毛,“拿着此物,需要时凝神看着它,我就会出现。”

“那我师父呢?”

“你若能出得去,想必你师父更是不在话下。”他道。

自那日在九重天云霄阁与般若一别之后,婉婷便时常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好多次竟喊着“穆鹤云”的名字从睡梦里惊醒,睁眼便看见满目的大红帐帘。

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这样的夜,她的耳边总是想起一个声音。身边的少年总会轻拍着她有些颤抖的手,柔声安慰她。他带着磁性的声音在这暗夜里恍若星辰里的一道独特的光亮,拂去她心头的部分悲伤,她闭着眼却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关切与柔情。

婉婷闭着眼,不敢看他,她怕睁眼看到的真实会令她失望。

少年的手继续轻拍在她的瘦削的手背上,他并不懂她此刻的害怕,一味安慰她。出于善意,婉婷并不想拂了他这番好意,便佯装自己已经睡去。他本不该是那个在她身边说要保护她的人,他那么柔弱文雅,似乎更适于当一个文官,可命运就是这么阴错阳差,将她与他捆绑在一起,如此,乱了她,也乱了他。

少年的手渐次停了下来,耳边传来他平静的呼吸,她知道此刻他已入睡,他会睡得很好。

婉婷听见屋外的树被风吹动发出的响动,屋檐上的水滴声落下来,打在门前的石板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悬在床前的曼陀铃也微微摇晃了几下。房内的摆设皆齐整地坐落在每一处,投下几片暗暗的影子。

这样的夜,让她想起那晚师父说过的话,她想起来,从前在鹤云寺,夜半醒来四周围也是静得如同这般。

只是,这样的夜却是这般陌生。

若是得到过,再失去,毫无征兆地失去,那剩下的便只有孤注一掷的害怕。

那个少年的语无伦次的梦呓在这美好的月色里变得有些凄凉。

他的声音在这暗夜里颤抖着,吐出微弱的气息。

婉婷使出浑身最后一丝气力推开那少年,可他的身体却宛如一座大山,重压下来,将她覆盖,然后一点一点吞噬。

这一夜的月光本是极好的,只可惜起了风,夜色就凉了不少。

少年终于收敛起他的疯狂,他倦怠地叹息了一声,只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我……我欺负你了。”他的手拨开她面容上混杂着汗液的头发,俯身轻轻吻上她的额。少女喘息得厉害,方才他的举动令她受了不小的惊吓。

“我倒是想听听你方才没说的这一段。”

“为何不反抗?”他莫名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累了,所以不想再躲,如今我既是你刀下鱼肉,若是反抗,又怎会有好结果。”她异常平静地说道,蓦地坐起身,林雪阳见她姣好的音容里却满含着痛楚:“告诉我,我是谁?”

白婉婷,娜拉婉婷,许鸢……

窗外摇曳的树影投射进来,斑斑驳驳,如一幅亘古不变的画。

她努力回忆,却仍想不起什么。

少年似乎觉察到什么,突然紧紧拥住她道:“别问这些,你是我的许鸢,从今往后你就是许鸢。”他的声音带着略有沙哑的鼻音颤抖得厉害。

“许鸢是谁?”她的声音打破他颠簸的心绪,如同平静已久的水面忽然被投入千万颗石子。

少年不再说话,他沉重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他松开了她,看着她的神情中带着复杂的错愕。

他起身披上长衫,夜半的月光将他颀长的影子拉得很长,门开的一瞬间,院子里那轮树梢上的那轮皎洁无暇月映入眼帘,他的背影在距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了停,风吹起他衣服的下摆,冷冷清清的样子似乎回到了他在书院那时的模样。

“婷儿,是我对不起你。”

他说的这话如这一夜的风飘飘忽忽,不知去向。

少年眼中的慌乱令婉婷瞬时乱了阵脚,没留神,那些拆下的未拆下的钗环一并落了一地。哗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婉婷惊叫一声。

“我来迟了。”她听见他喃喃地说道。

这话婉婷似乎想起来自己在何时听某个人说过,却想不起更多了,唯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仍在心头挥之不去。

“雪阳。”她诧异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惊慌,太妃不过是思念心切,想见一见他们罢了,他却将此事理解得如此凶险,这着实是在她意料之外的。

少年似乎还在芥蒂那晚的事,收敛起自己的惊慌,转过身去,平静地说道:“你没事便好。”他说着转过身去双眸沉了下来,宛若暮色中未圆满的月牙,他的声音亦如他的双眸一般沉下来,正欲离去时,却被身后的少女叫住。

“何事?”他对她素来都是有求必应,这一回也不列外。

她将一个落在地上的玉佩拾起来递给他,原来方才惊慌,不小心丢了随身携带的玉佩,他接了过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林雪阳想起来,这玉佩是当年许鸢给他的定情信物,多少年了,他仍带在身边,小心翼翼呵护,如今,她从地上拾起它又将它递与他时,这一套动作没有丝毫波澜,一如她的神情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今夜没什么风,空气是和煦的,周围静得很,只有影子在动,只有树叶发出的声音。

少年将玉佩接了过来,手中的画却不知为何又落了地。

今夜,他委实有些失措和慌乱。

画卷在冰凉的地面上凌乱地散放开来,一个女子的画像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柳眉细长,双眸顾盼生姿,丹唇玉脂……这女子竟同她生得颇有几分相似。

这女子……婉婷欲伸出手去将画像拾起来,却被林雪阳抢先一步拾起。他慌乱地理了理散乱的画卷和有些凌乱的画像,唯有他的脸上的神色似乎并未因此慌张。

“方才失手,惊着夫人了。”林雪阳语无伦次地说着,又将画像卷了卷。

“这是许鸢?”婉婷道,“她是谁?”

“不过一时失手,露了画像,夫人莫要多心。”林雪阳又恢复了一惯的平静的语气。

“既然现在我就是许鸢,为何不能过问自己的事?”婉婷追问着,“夫君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林雪阳怔了怔,她方才唤他“夫君”,这一声“夫君”曾令他欢悦,后来又变成他曾经梦寐以求的愿望,再后来,这梦破碎。林雪阳实则心里也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并非许鸢,她不过是母妃从万千女子里挑选出来平息他内心不安的一副良药。婉婷就是婉婷,许鸢就是许鸢,彼非此,此非彼,她们不过是容貌生得相似罢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他曾无数次地这般想过,然又如何控制自己不去忆及那一段痛苦。许鸢,她已然香消玉殒,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会在每个夜晚降临时一点点吞噬着他活着的渴望,却在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依然要从那无尽的噩梦里一遍遍醒来。

这一声“夫君”,还有她带着好奇的追问,竟让他在她面前怅然若失。

“你是无辜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你知道真相,定会恨我。”

拿着画像的手颤了颤。

婉婷听见他的声音亦颤了颤:“画上之人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是夜,潋滟池里偶有蛙声传来,树欲静,风却不止,唰唰啦啦的声音划过窗棂里那些细小的格子,有些纷乱和孤寂。

对着那跳动的灯火,他说起那些陈年往事。

同婉婷猜想的一般,那时的林雪阳确然是个单纯文雅的少年,天生有着过目不忘的才情,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书院读书,他虽则生于官宦世家,自小生活优渥,可读书时那股认真劲儿也着实令他的同窗邹锦仁倾佩。邹锦仁的家世实则并不如林雪阳,按理说应当会更加发奋用工才是,可邹锦仁偏生是个什么事都看得开的享乐公子,平日里趁夫子不在,时常和同窗们开小灶、赌博,还时常携自己的书童去那烟花巷柳闲逛,通常一逛就是好几日。

“成日在这书院待着,也不觉得无趣?”某日,那邹锦仁突然对林雪阳道,“我近来寻得一个找乐子的好地方,你可有兴趣同去?”

“罢了,夫子说过万恶淫为首,贪婪这个东西不可小觑,还是趁着如今的大好时光踏实修炼功课,也好过虚度光阴。”林雪阳一面翻看着书院藏书阁里的书籍一面说道。

“偶尔一次,不为过的,师兄若是心怀芥蒂,我便让阿泽同去,中途师兄若要返回,就让阿泽送你回书院便是。”

“你那个阿泽不靠谱得很,我猜,你此次不是去会那个芳芳,就是去寻那个花儿,师兄我可没这闲工夫陪你谈情说爱,若你要找个人给你垫背,我看东厢房那个胡匝子倒是挺合适的,说不定你还能助他寻得一位心上人。”

“找他作甚?”邹锦仁一脸嫌弃,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别看他平日里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样,只是他家里人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安排了几门相亲宴胡诌的,也不知未来哪家的姑娘这么不幸摊上这么一门亲事……”

正欲说下去,只听背后传来几声咳嗽,两人面面相觑,回头一看,竟是阿泽。

“我同师兄正商议正事,你且在门外候着,我一会儿就来。”

“少爷,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演了,若是再不动身,怕是会误了这次观赏。”

邹锦仁听罢,瞬时来了劲儿,二话不说,硬拽着林雪阳出了翰林院直奔那烟花柳巷。这一日,正值夏至,夜晚的空中不时有烟花绽放,琳琅满目的小摊上尽是些有趣的玩意儿,吸引着过往的男男女女。

这歌舞升平的景象也让邹锦仁拽着林雪阳袖子的手放松下来。

林雪阳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一处巷子,巷子虽小,却景象繁荣,空气里弥漫着暧昧奢靡的味道,一看便知是红灯区。

“师兄,快走吧,不然会误了演出。”邹锦仁背靠着墙喘着粗气道,说罢,又欲拽上林雪阳往巷子更深处走。

“别拽着我,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林雪阳一把挣开他道,“你小子今日害师兄不浅,师兄回头再同你算账。”林雪阳说罢,欲趁机逃了这个地方,却又被邹锦仁拽住。

“师兄此言差异,我可不是那胡匝子。”邹锦仁听闻这话似乎有些生气,满面的愉悦瞬时消失了。

“怎的,你被他欺负过?”林雪阳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道。

邹锦仁却竭力一笑,转移话题:“这么好的日子,提那些事作甚,不过话又说回来,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咱们只是同门师兄弟,这笔帐师弟认了,待会儿师兄看了演出,定会大饱眼福。”

“说得里头有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林雪阳对邹锦仁的自信颇有些将信将疑。

邹锦仁对他一搭肩,声音邪魅地说道:“方圆白里都寻不出的美人,难得一见。”

漫天的烟花绽放开来,星光璀璨,美如画。

凝香楼。

这几个镌刻在牌匾上的赤红色的字映入眼帘。一进大门,虽不见那接客的女子,却见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未到开演时间,一楼的大厅就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邹锦仁费了不少气力拨开那黑压压的人群,挤到前排。

“师兄,快点!”邹锦仁回头对林雪阳道。

待再回头看时,却见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已随着奏乐声翩翩起舞,手中的彩扇飘逸,衣衫如霓如虹,个个美得亦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怎么今日尽是些胭脂俗粉啊。”邹锦仁道。

林雪阳听了这话,斜斜地看了邹锦仁一眼,道:“若无绿叶相衬,又怎知花之美艳,你这小子如此不识趣,此等美人都入不了你的法眼,想必是还没等到心仪的那位。”

“想不到师兄是如此明事理,看你平时一副不问红尘的正经样子,还以为你真不懂红尘,如此看来怕是我这个师弟小瞧你了,知我者,师兄也。”邹锦仁戏谑地笑着,将手臂往林雪阳肩上一搁道,“这凝香楼的女子本就个个貌美如花,如今来了个叫做鸢儿的,更胜却人间无数。”

“彼此彼此,你我好歹也是三年同窗,若还不能识得你这点如意算盘,岂不枉担这师兄的名号?何况,说到正经,就你这假正经,就算是装也能装出个假正经来,要是有人毁谤你同那个断袖有个什么事,十个人里定然是有九个信的。”林雪阳说罢,禁不住笑了一声。他心里深知邹锦仁今日把他强拉来这烟花柳巷,想必也是为了一睹那鸢儿的芳容,若是改日夫子责问起来,也好拉个垫背的一起,被罚起来,也不至觉得委屈十分,这一手如意算盘同那日他开小灶时打的相差无几。

说话间,那群粉妆红裙的女子缓步褪开,露出中央一袭白纱的女子,台下惊呼一片,那女子却泰然自若,低眉微笑,时而抬腕弄扇,时而翩跹舞动,虽则一身淡妆,却若仙若灵,出落得空灵寡淡。

她时值豆蔻年华,举手投足间却如一个成熟的美人。

少年人的爱情总是不计后果的。

一曲终了,又是一曲。

乐声转急,那熟悉的眉眼,竟令他今夜略有不安。少女挥动的春罗袖子,在林雪阳的眼中幻化成那些雨,朦朦胧胧地掩盖了他的思绪。

他想起那日她看向她的神情,眼眸中尽是无奈、无助还有她的倔强。

她今夜这身打扮过于艳丽了些。

林雪阳这样地想着,不知为何,总以为那台上的佳人是个十分可怜的女子。自那日见过她的眉眼,他便觉得似曾相识,如今这通身华丽的打扮还有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并非她所愿。

“那以后,你便时常去那凝香楼看她?”听林雪阳说到这儿,婉婷觉得自己大约能猜得出那后半段的故事。

“不错,起初只是怜悯她的遭遇,再后来便时时想着将她从那里拯救出来,哪怕母妃会因此恼怒,我还是想着要拯救她,我想娶她为妻,让她成为我的女人。”

“你……”听了林雪阳的话,婉婷感到一丝震惊,“你就没有想过后果?凭你母妃那性子,她是断然不会放过许鸢的,你这么做,虽则是为她好,可也无形中将她推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你说得没错,是我对不住她。”林雪阳道。

至今,他依稀记得他与她大婚的那晚,欢天喜地的乐声过后,他迎着夜晚的烛光,轻轻揭开她的盖头,烛光将她的面容衬得格外的美,她低眉含笑的娇羞,令他欢喜。她看着他,亦是欢喜的。

这欢喜却在他第二日醒来时成了一场空:许鸢被处死了!就在卯时,他尚在深睡中的时候。

“我素来知晓我母妃的性子,本以为她表面上的应允是真心的答应了,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实则她的心思并非那么简单。可我至今不明白,许鸢有什么错?”

“是你害了她。”婉婷道。

“是我害了她。”林雪阳说着,伸手取了那香炉来,轻抚着那上面的珐琅彩,盈盈一握的样子,看着煞是惹人喜欢。

“那日我赴京赶考,大雪的天,她来送我,还将此物送与我,我那时竟不知,她已怀有身孕。”

林雪阳说到此,言语有些哽咽,抱着香炉的手紧了紧,这一晚的风时而安宁,时而又刮得人不得安生。那香炉里的烟在窗棂吹进来的风中飘起,湮没在无尽的暮色里,又消散在少年悔悟的双眸中。婉婷觉得自己仿佛能从这少年的眼中看到那些过去,还有那些人。那个叫做许鸢的少女活在他的心底,他的执念里,还有他的忏悔中,他的一切的一切的感情和思绪里,她已成为他生命的某个部分,哪怕是日后再娶,都要娶一个同许鸢长得相像的女子方可平息了他内心的这份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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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冷倾天下

    冷倾天下

    紫幽,世上第一女神偷,一身武功更是变幻莫测,21世纪黑白两道闻之无不变色!一次意外穿越到了玉洁大陆!没事!即使变成了小奶娃靠这妖孽的天赋在这世界依旧活的风生水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老婆等等我

    老婆等等我

    她与母亲在6岁那年被亲生父亲抛弃。十二年后重生的她带一身荣光与满心仇恨回来,只为复仇。却不料遇见了他。他,富二代一枚。但却不同于其他富二代那般挥霍,他坚信世界上没有白吃的晚餐,凡事都要靠自己。然后,遇见了她。“我为何会如此?呵。外表光鲜,内里却早已腐败至此,就连我自己都讨厌这样的我,你怎么可能喜欢我?“”我这么明亮,一定可以赶光你心里的那些阴霾!“”老婆~我爱你!“”这位先生,你有病吗?谁是你老婆?“”老婆,乖。儿子等你回家做饭呢。“
  • 悠悠子衿

    悠悠子衿

    谁说人死不能复生她莫悠悠不但活回来了,而且活得风生水起欧阳子衿看着这个酷似他已经死了三年的前妻的女人心里百味杂陈是老天垂怜,还是他开的另一个玩笑?但悠悠却没想到,三年没见,他竟然会变成这样,这不就是活脱脱另外一个秦晟么曾经那个站在云端的欧阳子衿,何以如今身处泥沼,为她?还是为谁?当一切大白于天下之后,有太多羁绊的他们,要分还是要和?他们早已经冷却的心,还能经过拥抱温暖起来么谁说市委书记的公子就算梅开三度也一定要娶漂亮能干,还要身材好的女人他不但要娶一个二婚的女人,还要连她的孩子一起娶了,反正都是他的“爸爸,你要先酱酱,然后再酿酿,保证妈妈一定会乖乖听话的”小凡凡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挡住小嘴,传授对付女人的妙方欧阳子衿哭笑不得,酱酱是什么,酿酿又是什么难道他真的已经惨到要靠个毛头小子教他怎么对付女人么可是最后,民政的人说,他和悠悠有在法律上有兄妹关系,不给领证这老天是要玩死谁?预知后事如何,请亲耐心阅读!****************号称一夜七次郎的土匪,受过严苛的教育的世家小姐,他们相遇,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门楣怨:土匪老公请自重》一部讲述一段凄美爱情的故事,希望大家会喜欢!***********************************************************
  • tfboys之重生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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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他们总是宠着她,不许她受欺负,不许她有一点点的委屈,可是,自从吴静茹的出现,一切都变了,现在在王俊凯他们的眼里,她——初雪罄只是个配角,一个坏人而已
  • City Woman②:杠上麻辣俏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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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呀!薄唇、白脸、细长阴狠的倒三角眼,他那张白面无常讨命脸不只会吓坏善良百姓,只怕连作恶多端的坏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偏偏她开车撞伤他,惹来这个甩不掉的麻烦。他提出打官司和充当打字员两条路让她选。家里没金山银山赔给他,她只好舍命赔小人,放着红娘正职不干,跑去接受他的使唤荼毒……她和他铁定八字犯冲才会相看两相厌,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他们争吵不休。怪的是他们整天吵吵闹闹,感情却愈吵愈好。虽然他长得离英俊还有段距离,不过酷劲十足,依她家红娘簿的规矩将他的条件列一列,他就算不是极品也算得上是高档货了。既然有这么好的货色当然要留着自己用,俊男配美女没啥稀奇,美女配野兽才叫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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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一个名媛家庭的女儿,当不幸的是,父亲居然杀了所有家人,她逃了出来,她发誓,要让他后悔他一座冰山,遇见她之后,居然变成了贴身暖男爱,是对是错她是为复仇而重生,会被真情所打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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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上武道宗发生一场惊天变乱,九经绝地醉武君一人之力诛杀至上武神殿,而道宗宗主道尊此刻却闭关未出,上武道宗四十九宫玄阶才子全数阵亡,最后由三位护教才子一举诛杀醉武君于紫焰神鼎之中。二十年后,主人公玉小灿踏上了上武道宗修炼之路,正值四灵神阵危机之际,主人公在不断的修炼与历练中揭开了上武道宗多年不为人知的秘密,主人公迷一样的身世又将牵扯出何种的惊天秘密?主人公随身携带的中天剑又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背后神秘的异武魔域又在盘算什么?究竟何人是邪?何人是正?且看岚难为大家揭秘这一段侠骨柔情、恩怨难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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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经历了重重苦难,你是否对这个世界存在生的希望?当你看见自己在梦想的道路上越行越远时,你是否发现这是一场极其深的阴谋?浪漫青春校园系列《繁华城殇》系列一——一念成绝欢迎你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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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杨天被天道选中,被天道当成棋子,这枚棋子愈发强大,超越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