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四年,皇廷,初夏。
觅安的夏季总是和玉池里的荷叶密不可分,簇拥在一起,包裹着无法抗拒的炙热,只等鸣蝉的讯息到了,逐步蔓延至每一寸花木,当人轻坠一滴汗,纷纷脱衣换衫时,才发现,天,热了。
通往玉栖宫的路必然要穿过葡萄架下的一条长走廊,每当宫婢采摘垂涎欲滴的葡萄时,总有诸多鸟雀和玉蜂争先不让。高耸的阶梯仿佛渡了一层云,玉栖宫本是前朝皇帝的休憩居所,但因地基起点高,故在地势上纳用塔修,将玉栖宫的前身改筑成登高无望的壮铸规模。从此,玉栖宫以上通天意普恩惠,下临黎民俯众生的奇阔之名成为觅安的标志性建筑。可谁能想到它的繁华和敬仰早已停留在了前朝,随先帝的逝去变得华而不实。
自伯凌入住玉栖宫的第一天起,就撤走了此宫殿的所有珍宝,镀金的祥龙换成了玉雕的雄鹰,无论是翡翠屏风还是画梁雕柱,能换的一律从简,玉栖宫不再是奢侈的帝王象征,更像是一个隐居于世的庇佑之所。偌大的宫殿,一套茶具,一个案牍,一炉熏香,一层纱帐,一张玉床,一席屏风,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而曾经琳琅满目的顶层之上,究竟是空空如也还是另有其详,就不得而知了。
这夜,紫言带了一瓶青梅酒去往玉栖宫的路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女子,走上前向她行礼道:“请姐姐留步,奉君上的旨意,眼下还请姐姐随奴婢去一趟御膳房。”
紫言看她一眼,这不是柒雪吗?她是绣针房的小女官,某次送了一套月牙锦袍给伯凌,从此便时不时在玉栖宫出入,但有紫言在场,她都会避而不见。紫言并不是气量小的醋坛子,但毕竟和伯凌是名义上的夫妻,有些时候,不仅需要考虑自己,更要顾全大局。
她轻语问道,“去御膳房?”
“是,君上劳累了一整天,方才嘱咐奴婢,命御膳房做一碗荷叶粥呈去,知道今晚姐姐会来,所以就在此等候了。”
“你从君上那里过来的?”
柒雪像是想起什么,轻笑道:“是呢,只是急得连东西都落下了。”说着朝玉池边上走去,从岩石上捡起几片青绿的荷叶,淡淡清香在两人之间弥散开。
紫言从她手里拿出一片,知晓这是食材所需,对她道:“那好,待晚些给君上送去,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君上说了,除了姐姐,其他人做得一律不吃,这倒引了奴婢的兴致,所以想跟姐姐学点厨艺,不知姐姐可愿意教我?”
紫言点头道:“可以。”
繁星无月,点点星光下,一个黑影穿梭其中,极快的速度游走于陡壁上下,凌空翻越,腰间别藏的一颗珠子落下,顺着璃瓦的缝隙中落下,清脆的一声响,顺着阶梯滚到了最底层。踢开一扇窗,那人跳进了顶楼的阁房。相隔四层的间距,在底楼的伯凌,没有听到任何的异常,他奋笔疾书,那双深邃的眉眼,总是疲倦不堪。
摸着一排排的书架,每一层都叠放着薄厚不一的卷宗,吹一口火折子,他借着微弱的光亮随手拿过一份卷宗,之间封面上写着民之道三个字。显然他对此卷宗没有兴趣,随即拿起另一份,而这份封面却写着国之策。他眉头一皱,回想起景辰的那句话:“找不到就烧了它!”他将手里的卷宗扔向一旁,取下腰间的一个小瓶,摸索一阵,却发现寇珠不见了。来不及多想,手里的火折子靠近酒的同时,早已坐在房梁上的苏俊成,率先将一个火折子朝角落掷去,随即跳下,整个房间被点亮。腰间的盔甲透露出剑客的威慑,那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苏俊成提着佩剑,直直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以为这么容易让你进来是为了什么?”
那人不言语,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火源,腾空飞起,苏俊成看穿他的意图,一跃而上,阻止他想火烧书柜的举动,那人的速度极快,且采用以守为攻的招数迫使自己无法顺利拔出佩剑,苏俊成擅长的剑招在他的拳脚功夫面前占不到优势,几次想要以剑反击,都被他制止,趁他不备,那人一脚将前排的书柜踢翻,倒下的位置恰好是火源的方向,他的动作之快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无奈容器过重,为防止卷宗被毁,他只好踢断了书柜的另一个支脚,哐当一声响,整个书柜就地散架,卷宗滚到地上。巨大的动静传到楼底,伯凌微微抬头,放下了手中的笔,研起了墨。
那人从他的头上翻过,沿着楼梯冲了下去。苏俊成一惊,原本在屋顶早已布好的埋伏,凭借自己的身手将他制服不成问题,可没想到他竟然会冲向底楼,来不及多想,伯凌现在的安危犹如一块巨石压在自己的胸口,那人飞奔下楼,几乎是跳跃而下,很快就来到了底楼,坐窗前的伯凌分毫不乱,低头写字,那人见状,眼露杀意,从袖中抽出伸缩的短剑,脚下仿佛生了风,苏俊成眼看着自己已追不上他的距离,情急之下,用尽气力将手中的长剑空掷而去,速度差了一截,但剑气却是十分强劲,立在一旁的屏风犹如被强风所袭,颤动难稳,短剑离自己不过半尺,剑气却已侵到那人的肩臂,衣服被划开一道血口,那人吃痛,站立不住,苏俊成飞奔上前,一个擒拿手妄想制服于他,却被他躲过,避招的同时不慎打翻了桌上的墨盘,伯凌拿起盒中的一颗黑子朝他后背掷去,苏俊成趁他不敌,顺势夺下了他手中的剑,快速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位,他就地而倒,挣扎不得。伯凌击了两声掌,等候在外的几个侍卫推门而入,伯凌吩咐道:“押下去,严防戒守。”
“是。”
苏俊成起身,收起带血的剑,微微躬身:“君上,您受惊了。”
“辛苦你了,楼上无碍吧?”
“叛贼想火烧卷宗,之前情势危急,属下不得已毁了一个书柜,其余的都无碍。”
伯凌轻应了一声,坐下道:“明日让工匠修好就是了。”
桌上的书信已经写了一半,他执笔问道:“陌城的事可安排下了?”
“君上放心,属下已安排了人手去沁河接他们。”
伯凌轻嗯了一声,放下笔,拿出一个椭圆的竹具,将写好的书信小心放入其中,苏俊成见此一幕,问道:“君上,这封信,您可要寄给谁?”
“一个故人。”
“故人?”
“对,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他想了想,惊问道:“君上说的这人,可是钟千澈?”
伯凌点点头,对他道:“你的记性还不错,能想到他。”
“可他不是说过,不会再回觅安了吗?”
伯凌不语,用软圈封住了顶端,再拧上圆盖,来到窗边,一声哨音,仿佛穿透了云霄,是夜的风,如此清凉,吹拂着玉栖宫,徒增寂静。那只为他穿越过千山万岭,渡过山川河流的秀鸽不知从何时已悄然而至,圆而剔透的眼睛只认得眼前的人,伯凌在它的腿上系了一个活性圆扣,顺势将竹具放入其中,伸出手在它的头上抚摸三下,它识趣地跳到伯凌的手背上,伯凌看着它,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竟是宠溺地笑,他抬起手,向上一扬,秀鸽消失在黑夜里。
伯凌望着无边的深夜,想起远在天边的收信之人,无奈道:“是,自从他离了皇城,就再也没想回来。”
苏俊成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上前递给他,伯凌接过,喝了一口,他的眼光淡垂了不少。
“钟公子当年一别,现如今已有十四年了,我怕是,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伯凌轻轻微晃着手中的茶杯,调侃他道:“你要真惦记着他,我可是不依的。”
苏俊成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一直在我身边的人,心里却想着别人,你说说,我的心里能好受吗?”
苏俊成哑然失笑,伯凌端着茶杯朝案桌走去,正色道:“此番劝他回来,除了诞辰,我想让他见一个人。”
苏俊成倚在窗边,想了想,问道:“是....曦月吗?”
伯凌不语,放下茶杯。
苏俊不解道:“君上,虽说曦月是你的侄女,但他们钟家被灭门也是...”
“这不关她的事。”
“但错的是他们。”
伯凌的目光微微低垂,轻言道:“好了,我自有数。”
苏俊成还想说什么,听得门外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柒雪启见君上。”
苏俊成放下杯子,拿起倚在墙边的佩剑,朝楼上走去。
伯凌起身,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碗热腾腾,冒着香气的荷叶粥,只是不见紫言的身影。
伯凌淡淡一笑:“进来吧。”
跟在他的身后,柒雪下意识地看了四周,宫殿中无声息的变化还是让她察觉到了,打破后的静谧始终令她感到违和。
柒雪将粥放到他的面前,轻笑道:“奴婢这里有句玩笑话,不知道君上有兴趣听没有?”
伯凌轻轻搅动木勺,问道:“是什么?”
“宫婢们都说,自从君上继位后,才觉得自己过的是好日子,既不苛责,更不刑罚,最难能可贵的是.....”柒雪压低了声音,调侃道:“她们私下都说,只要是有幸见过君上的人,都想嫁你。”
伯凌听罢,轻咳了两声,木勺还没喂到嘴边,又放下了。
柒雪见状,收敛了戏谑,从怀里拿出一颗南红珠,惋惜道:“不过玩笑归玩笑,大家皆有目共睹,君上已经有紫言姐姐了。”
说着把珠子递给伯凌:“方才上阶梯的时候捡到的,应该不是君上的吧?”
伯凌接过一看,是那个刺客落下的没有错,他将珠子放进桌上的墨盘里,红亮剔透的珠子瞬间失了光彩。
柒雪不解地看着伯凌的动作,他冷言道:“看着碍眼。”
她不经意间理了理垂在耳边的鬓发,询问道:“君上,请问公子他什么时候到觅安?”
伯凌脱口问道:“哪个公子?”忽然察觉自己失言,改口道:“你说陌城?”
柒雪点头,伯凌笑了笑,看着眼前的荷叶粥,对她道:“难怪你今夜如此殷勤。”
知晓被误会,她急忙解释道:“君上,奴婢没那个心思,其实,这碗粥其实是紫言姐姐做的。”
他故作惊讶,问道:“哦?”
“奴婢是在玉池处见到她的,顺势就把这件事告诉她了。”
“为什么她没过来?”
“我要说是故意不让她来玉栖宫,君上能谅解吗?”
伯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听着呢。”
柒雪起身,看着地上的墨渍,走向屏风,将微微偏移的它挪回原位,转身对伯凌道:“君上的案牍离这墨渍大约三尺远,每当您动笔时都格外专心细致,没什么理由能打翻墨盘还脏了地板,而这个屏风的位置是我前夜临走时搁置的,进来时却发现偏移了不少,其次呢,君上平日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今夜却嘱咐我去御膳房,还让我晚些回来,如果之前我还心存疑虑,那么现在我多半是猜到几分了。”
伯凌看着他,脸上是赞许的笑容。
柒雪坐下,拿起手中的茶杯道:“一个人,两杯茶,这个人,我应该不认识,而且我估计君上也不想我认识他吧?”
“你能把她拦下,不容易啊。”
柒雪憋屈道:“君上您就别打趣我了,您是没看见紫言姐姐身边的人看我那神情,我要是再这样下去啊,您可得把苏少将借给我防身了。”
伯凌被她逗笑了,一句傻姑娘暖足了她的心,说道:“他们走的水路,明天下午便能到。”
柒雪听闻,缓慢起身,后退一步,朝他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伯凌见此状,知晓她有重要的事情与自己商谈,柒雪抬头道:“奴婢是顺安十三年进的宫,前朝多年满是风霜,而今有幸能有君上主持大局,是我们的福报。按照宫规,奴婢还需渡过六个年头方可出宫。但奴婢不想把自己最好的年华浪费在这深宫里,所以,还请君上能够恩赦奴婢,提早让奴婢离开。针织局的一切事宜奴婢早已部署好,能接上奴婢的手艺,必然是不会让君上失望的人。”
伯凌轻言道:“你起来吧。”
柒雪向他磕头道:“请君上应允,奴婢感激不尽。”
伯凌伸出了手,柒雪见状,抬头迎上他那双清澈的眸子,犹豫片刻,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触摸到他手心的温暖,似和煦的春风拂人心扉。
伯凌才发现,原来平日里临危不乱,能和自己调侃说笑的女子竟也有心慌意乱的时候。
“为什么突然提到陌城?”
“君上可还记得,七年前,您让我赠给他的那件银雪斗篷?”
“永安七年的那个冬天?”
“是,那件斗篷是纺织局特意为君上做的,花了不少精力,刚呈到霜云殿,您临时起意,让我拿着这件斗篷送去给宫门口的二公子,自那以后,奴婢一直都很挂念他。”
“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说天寒地冻,让我多穿点,嘱咐我早些回去。不过临走之际,我借言您的话,亲自为他系上了。”
“他穿着,想必很好看。”
“他问我出自何人之手,我只敷衍他说是纺织局的宫婢做的,没想到,他竟说想把这么心灵手巧的姑娘给娶回去,现在看来,多半是他的玩笑话吧。”
“不见得,陌城的性子历来都很坦直,对于自己喜欢的,都会明面上说。不过,你并不了解他,又错过了这么些年与他相处的时日,所以....”
柒雪听到这话,心里倍感失落,默默垂了下头,伯凌见状,轻笑道:“所以,借着这次的宫廷盛宴你就能再见到他了。”
柒雪抬起头,心中惊喜,问道:“君上,您的意思是?”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是,陌城的心思我左右不了,你俩究竟有没有这个缘分,就看你自己了。”柒雪笑了,向他叩头道:“柒雪谢君上成全!”
“嗯,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
按耐着欢喜的心情,柒雪离开了玉栖宫,对她而言,这注定是一个难得的夜晚了。不过,有人欢喜就有人忧,倚坐在栏杆上的苏俊成默默地听完了两人之间的对话,自心底油然而生起莫名的失落感,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却一直不敢做的事现在看来,似乎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桌上没吃完的荷叶粥还有半杯茶犹如他此刻的心,不再温热。
“你今晚打算在这里过夜吗?”
回过神来的他,从楼梯上走下,向他行了礼,退下了。
伯凌看他一脸不舍的模样,对他道:“她还没走远。”
苏俊成轻笑一声,没有回头,说道:“不用了。”
翌日,清晨。
沁河的存在说不上具体的年头了,那条蜿蜒的河流一直镶嵌在通往觅安皇城的大峡谷中,不知养活了多少后辈子民。每每盛夏或是秋霜之际,沁河的水都会变得湛蓝无比,无论是碧波蓝盈的清爽还是邝露霜降的萧索,都足以让人流连忘返,久却不归。
两岸的崇山峻岭,小舟在这浩瀚天地中,显得如此渺小。一双修长的玉腿浸泡在清凉的河水中,轻轻踩踏溅起的水花,淡绿色的彩缯随风摇曳,头上的碎花金步摇低垂作响,两只手枕在船舷边,曦月抬起头,静静享受微风的吹拂,甚是心静。陌城从船头走来,手里拿着一件月牙白披肩走到她的身后,俯身为她系上,曦月回头,陌城蹲下身子关切道:“吹了快半个时辰的冷风了,进去吧。”
“不冷,挺清爽的。”
“系上。”
“二哥,今晚咱们就能到觅安了吗?”
“对,差不多黄昏时候吧,怎么了?不想坐船了?”
“没有啊,只是没想到沁河这么漂亮,还有些不舍呢。”
“要不你就住这里好了?”
“那二哥呢?你喜欢这里吗?”
“还行吧,有山有水,景色也着实不错。”
“只要二哥留下来我在哪里都无所谓。”
“那我要是想留在觅安呢?”
此话一出,曦月不满地望着他,看出了她的抗拒,陌城捏捏她的脸,轻笑道:“这是什么表情啊?一脸的不情愿?”
曦月别过身子,低头道:“我不喜欢觅安,二哥也知道,如果这次不是二叔的诞辰,我也不会来。”
“不来可不行。”
“这次来了,下次就不来了。”
“那也不行。”
“二哥!”
曦月的小脾气上来了,噘着嘴,不满的盯着他。
陌城淡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不来,不就错过了这么好的景色了吗?”
曦月舒展了眉头,笑道:“这还差不多。”
“不过说归说,在家我叮嘱你的事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给我重复一遍。”
“不。”
看着她不以为然的样子,陌城的心中略有担忧,他端正了语气对她道:“月儿!”
曦月看着他颇为严肃的样子,知晓不能蒙混过去了,她将脚从河里拿上来,想了想,认真地回道:“当今圣上是我的亲叔叔,我要恭敬待之,紫言姐姐虽然没有被立后,却是二叔名义上的妻子,我也要一视同仁,视为亲眷。宫里人多,我要守规矩,不许乱跑,更不能多嘴问其它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真要遇到什么不懂的,那我问谁去?”
“问我啊。”
“如果二哥也不懂呢?”
“宫里没什么是我不懂的。”
“才不信你那么厉害呢,你常年都在天水,宫里的事你也能知无不晓?”
“我是常年在天水,但我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我知道的事自然比你多。”
“那.....”
“别岔开话题,继续说,还有呢?”
“此番回去最重要的就是祭祖,因为我是帝家的后嗣,还要专门和宫里的司仪女官学规矩,一定要用心。”
“对,这点最重要,一定要用心。”
“再用心怎么样,还不是跟庙里拜菩萨似的,磕几个头也就完事了嘛。”
“比拜菩萨难不到哪儿去,你要早点学会,咱们就早些回去了。”
“真的?”
“除非你想多玩两天。”
“我还想祭完就走呢。”
“当时可不行,不过当晚可以应该没问题了。”
“一言为定,当晚我们就走。”
“这么急吗?”
“二哥要是还有其它的事,我也不催你。”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走,进去吃点东西。”
曦月起身,陌城走在她的前面,在她抬头的瞬间,发现对面山岭处站着一个人,她的视力很好,不会看错,只是有些距离,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她回身对陌城道:“二哥,你看!”
陌城回头,一脸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再回身,哪里还有人的影子?曦月向前走了两步,疑惑道:“我看到对面有一个人,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没了。”
陌城上前,仔细看了一圈周围,问道:“对面?”
“对,就那个山头。”
“或许是砍柴的樵夫吧?”
“可我看他他好像是站在树上面的。”
“会爬树的人也不少,没什么的,走吧。”
曦月不再起疑,陌城却只等她走进了船舱后,径直走向划桨的两个船夫,嘱咐道:“两位,还请劳烦快一些。”
“是,公子,只是姑娘她喜欢坐船边玩水,我们也不敢划太快。”
“放心吧,她不会再去了,只要赶在日落之前到就行。”
“我们划快一些,过了这道湾就是下游,日落之前绝对没问题。”
“公子请放心,我俩都是十几年的船夫了,答应的事绝不含糊。”
“辛苦了。”
“不客气。”
陌城转过身,缓缓走下阶梯,看着远方,似是不经意间瞟见了隔岸上那个晃动的人影,他浮现警戒的眼神,只等那人消失不见了,这才转身进入船舱。
酉时一过,天边泛起了醺红的云霞,初夏的白天比冬季略长,更容易催人入眠,坐了一天的船,曦月最开始那点顽性早就没了,躺在船舱里睡得正香,船靠岸后,陌城不忍叫醒她,附身轻轻将她横抱起,告别了两位船夫,他沿着小路朝皇城的方向走去。不过半柱香,就看见苏俊成骑着马后面跟随有十来个侍卫,还有一辆马车朝这边赶,陌城轻叹一口气,看着怀里的曦月,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苏俊成下马,朝他走去,两人会面,他向陌城行礼道:“二公子,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临行前宫里有事耽搁了,不然早该去接你们的。”
“不要紧,我们刚到不久,让他们把马车牵过来。”
“是,你们几个....”
“嘘!!苏少将,您别那么大嗓门啊...”
正说着,曦月揉了揉眼睛,陌城一脸平静道:“没事,她醒了,你继续。”
“把马车驾过来。”
“是!”
陌城笑着对她道:“月儿,你好像比之前重些了。”
曦月眉头一皱,从他的怀里挣脱,一拳给他肩膀打去,“二哥你胡说!我连晚饭都没吃呢。”
苏俊成向她行礼道:“公主莫急,一会儿到了皇城,君上他会亲自为你们接风洗尘的。”
曦月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您是君上的侄女,卑职理应尊称您一声公主。”
陌城对她道:“苏少将说的没错。小的时候,我就带你回过觅安,苏少将可还有印象吗?”
“有,见过一面,这一眨眼的功夫,十多年就过去了。”
曦月却不以为然道:“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陌城扶着曦月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对她道:“我们叙叙旧,月儿你在马车里坐着,很快我们就到了。”
“嗯。”
陌城和他一同骑马,众人围驾着马车,两人走在最后面,陌城问他道:“最近皇城有什么异样吗?”
“昨夜,又抓了一个刺客,是冲君上来的。”
“你不是故意放他进来的吧?”
“我一开始就发现了他,这人是跟着进宫修补的瓦匠们混进来的,与以往的刺客不同,这人轻功极好,身手也更为敏捷,看样子,是特意挑了个好手,直奔玉栖宫来的。”
“我哥他没事吧?”
“无碍,一切都在君上的布局中。”
“问出什么没有?”
“还需要问嘛,闭着眼睛都知道背后的主谋是谁,不过听他的意思,是打算在明晚盛廷以后就将他放了。”
“大哥还真是心大,景辰那小子现在是越来越令人头疼了,此番回来,我也要跟他说说天水那边的情况。”
“怎么了?他还敢在你的管辖内放肆?”
“你想想觅安不就知道了,区区一个天水算的了什么。我就说,要按目前的趋势任由他闹下去,要不了多久,这皇城可就岌岌可危了。”
“拉帮结派不说,眼下还把组织扩伸到了觅安,在天子脚下,他都敢这么肆无忌惮,更别提其他地方了,可不知为什么,君上也不并把这些放在心上,也难为他了,每天的政事和奏折就能让他忙到凌晨,今年年初,林北那边雪灾严重,朝廷派兵遣力,又拨了不少赈灾款,直到上个月,这事儿才翻了篇。”
陌城叹了一口气,不语。
“陌公子,我看,明晚的盛廷宴怕是没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
“君上等的人不止是你和公主,还有一个人,不知你还记得不?”
“谁?”
“钟千澈。”
听到这个名字,他想起来了,此人是钟家之后。钟家的祖辈曾为胜兴皇帝打下江山,是大兴国的开国功臣,钟家世代贤良,为人臣之楷模,后人无不仰慕其家族的忠赫。没想到,十四年前,钟家后人之子钟千澈竟倒戈相向,用一块兵符指挥千军,助伯凌夺下政权后,他便从觅安消失了,事到如今,提起前朝的五大世将,世人只记得罗家,凌家,徐家,王家,唯独对钟家,则是嗤之以鼻,仿佛只记得钟家的后人当了叛国贼,却忘记了钟家为大兴国挥洒的汗马功劳了。
“我记得,十四年前,我来觅安的时候,曾在皇城见过他,他当时不是信誓旦旦跟我哥说,从今以后都不会再踏入觅安的吗?”
“是。不过昨晚,君上给他写了一封信,想借着这次的盛廷宴让他回觅安,也不知道请不请的动他,又或者是,他愿不愿回来。”
“随他吧。”
“二公子,你这次回来打算留多久?”
“等盛廷宴过了再说吧,曦月她想早些回去,那我估计也留不了多久。”
苏俊成轻应一声,不再说话。
坐马车里的曦月掀开帘子,伸出小脑袋四处探望,这是一条林间小路,是通往皇城的岔道之一,觅安地处沁河的下游,临湾附近的渔船较多。一只小灰松鼠从树枝上跳了下去,捡树下的干果吃,曦月见此一幕,眼前一亮,对马夫道:“你等等!你们先停一下!”
驾车的马夫停了下来,曦月掀开布帘,从马车上跳了下去,陌城见状,问道:“怎么了?唉,曦月你上哪儿去?”
曦月对他道:“二哥,那里有只松鼠,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抓。”
陌城见她朝林子的方向跑去,无奈地摇摇头,正想下马,苏俊成拦住道:“二公子,我去吧。你们先走,我随后带公主跟上。”
说着驾马追去,陌城没有多想,带领着人马继续往皇城的方向走。
“公主!”
曦月回过身,示意他小点声,苏俊成被她小心翼翼的动作逗笑了,上前道:“公主,你再怎么小心也捉不到它的,你一靠近,它就上树了。”
“那你有办法帮我抓到它吗?”
“我试试吧。”
“你小心点,别伤到它。”
苏俊成轻笑道:“是。”
那只松鼠往嘴里塞了两颗,耳朵一竖,看见不远处的人,蹭地一下就跳上了树,苏俊成扔下腰间的佩剑,从怀里掏出一条带子,轻松一跃,跳到树上,那只松鼠受到惊吓,朝树的顶端爬去,随即纵身一跃跳到了另一棵树上,虽然苏俊成的轻功较好,但他知道,自己和松鼠比攀越绝对会吃亏的,且不说这林子之间稀松疏密程度不同,松鼠又那么小只动作敏捷矫健,想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再跟它周旋,苏俊成跳上另一棵树的背后匿藏,只等它再跳跃的时候,把手里的带子绕到它身上,延伸开的面积犹如一个网罩,小小的身子整个都被包裹住,苏俊成将这一小团握在手掌心,他左脚一蹬树干,凌空后翻,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曦月被他这一串潇洒矫捷的动作惊住了,只等苏俊成把手里的松鼠递给她,她才缓过神来,双手接过小松鼠,小家伙眨巴眼睛,想要逃走,苏俊成取下腰间佩戴的一根细绳,在它的身上系了一个活扣,曦月摸着松鼠的小脑袋,对他笑道:“苏哥哥你真是厉害,身手不错啊。”
“公主,您别这么称呼卑职,卑职承担不起。”
“你比我年长,我不叫你哥哥叫什么?”
“卑职不敢与公主并肩,公主可以和二公子一样,叫卑职少将。”
“那好吧,反正你们觅安人多,规矩也多,想不遵守都不行。”
“公主说笑了,觅安地处天子脚下,人多自然规矩也多,公主,要没什么事,咱们就回去了吧?二公子他还等着你呢。”
曦月点点头,“好,走吧。”
苏俊成小心搀扶她上马,曦月问他道:“苏少将,你怎么不骑马?”
“卑职不能与公主共坐。”
“我看着你这么潇洒的一个人,怎么比我二哥还拘谨呢?要说到了皇城有什么规矩我都照学照做就行了,可现在是在宫外。再说了,我骑马让你一个人跟在我身边走着,我还真挺过意不去的。”
“公主不必介怀,这是规矩,卑职理应遵守。”
“那你停下,我不想骑马了,我要走路。”
“公主.....”
“你不是最守规矩的吗?我的话你现在又不听了?”
“公主,您还是别让卑职为难了。”
曦月不理他,执意要下马,只是她从小在水乡之地长大,很少骑马,下来的时候脚没有蹬住马环,身子一歪,差点摔倒,苏俊成上前一步,将她接在自己怀里,手里的松鼠受了惊吓,吱吱叫个不停。他见状,无奈妥协道:“好吧,公主,卑职与您同乘好了。”
苏俊成坐在后面,双手环过她的腰拿起缰绳,身子却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他轻声道:“公主,您坐稳了?”
她点头道:“坐稳了。”
他的双腿一蹬马肚子,马儿低声一鸣,迈开步子,却不料前方是一个陡坡,曦月下意识往后一仰,头正好撞上了他的下巴,苏俊成吃痛一声,用手捂住嘴,曦月回头道:“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没事...公主您坐稳....坐稳就好....”
苏俊成不得已,只好单手将她环住,手指轻捏住她的衣服,谨防她再摔倒。
皇城大门,巍峨严峻,驻守的侍卫皆是苏俊成通过层层筛选提拔出来的,而那几支隐藏的禁卫军更是千挑万选中的出来的精英,他们埋伏游走在皇城的各个角落,甚至都不知道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到底是谁。
酉时已过,天逐渐暗下,远在百里之外的齐山,伴随着日落而息的静谧,进入了夜的宁静。劳作了整个下午的他,本打算休憩一会儿,或许是太累的缘故,没想到趴在桌上睡到现在。那只从皇城飞出来的白鸽落在了院子的葡萄藤架上,家里的猫见状,蹑手蹑脚从楼上围栏的缝隙处朝葡萄架顶端爬去,白鸽歪着头,左右看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而藤架下,睡着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
“喵呜!”
胖猫的两个肉爪子还没碰到鸽子,自己反倒摔了一跤,它死命抓着蔓藤一通乱扯把一串青葡萄给拽了下来,葡萄数颗撒落在地,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他,白鸽这才缓慢飞下,落到石桌上,他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看见撒落一地的葡萄,那小胖猫似乎在等着被责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上前,蹲下身子,摸摸它的脑袋,“前两天厨房的瓦片还没补好,你又把我的葡萄给抓掉,再这么下去,你是不是要上天了?嗯?”猫咪闭着眼睛,似乎是很喜欢这样的惬意,全身放松,竟然四脚朝天躺下了。他起身道:“自己玩吧,有人找我了。”回过身,他把鸽子抓在手里,顺势取下它脚上的信环,朝后院走去,抓了一把谷物放在地上,任由它吃。点亮屋子里的油灯,展开手里的信纸,伯凌寄语道:君安否?一别十四年。久却不归,汝系夙愿。八月十七,皇城盛宴,盼君归兮,引一故人,终却其身。至此允之,余生不召。祈,沿途平安。落辞,伯凌。看着这封百里之外寄来的亲笔信,将其放下,踱步走到门边,抬头望着漆黑的院子,陷入了沉思。或许,他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回去,回到那个足以令他痛恨一生的地方。可他心里清楚,伯凌是断然不会让自己轻易回去的,不过具体是何事也只有回到皇城才能知晓了。
半晌,他感慨道:“不知不觉,十四年了。”有道是,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明日的启程,实则,又踏上了谁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