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恶几乎衣不解带侯在内室两天。两天后她醒来，他却不再出现。
两天后，慕容瑾才从刺眼的阳光中醒来，只觉得刺得很，忙得把眼睛又闭了起来。身边的医女见了，忙得吩咐将那帘子放下，室内才恢复些许暗淡的光线。
慕容瑾心里并不糊涂，她知道那个孩子可能没有活下来，身体的痛苦尚未消失，这心头的疼痛怕是一辈子也难以消除。失子巨痛，欺骗之痛，背叛之痛，切肤过之。
此生自己再也不想见那一人，那个口口声声爱自己一生一世的男人，却是个骗子，她的仇人。
果然如她所愿，王镇恶再没有来看过她。仿佛就是外人见到的，嫡夫人早产失子，便失了宠。将军因为不堪面对失子之痛，竟是这郊外府邸再也不来了。
然而，王镇恶虽然不来，却是里外嘱咐人照顾，有关她的事情定期通报与他。
慕容瑾却丝毫不晓得他的消息。
一个半月后，冬日的阳光甚是柔和，没有风，慕容瑾忽然贪恋起那份温暖，披了貂裘，园中阳光处，搬了软椅，在那儿晒着太阳。一边的香玉守候在侧。
今日夫人面上似乎一丝安宁。这么段时间来，她说的话甚少，然而面色一直苍白无光，心头不得纾解，忧伤一直写在脸上。
“夫人，你看。小姐同丫头们在那玩沙包呢。”香玉都是捡让她高兴的地方说。
然，她哪里知道，慕容瑾的现况是风月有伤，草木皆悲。说到女儿，就想起那个一出世就没了的孩儿。那孩儿果然是与自己母子情薄，都是前生冤孽，偏偏要降临到这般的母亲身上。
半天，慕容瑾并不言语。起身欲回，眼光却瞥见老远的玲珑苑。忽然记起什么，问道：“玲珑苑如今——”
想问那绿衣还在么？真是多谢她让她活得明白，活得痛苦。
那香玉是个精明丫头，虽不知夫人和将军的真实纠结，却也晓得一些人情。
“那儿啊。早就空了。一个来月前，她就走了。据说也没在城中。”
香玉自是知道那二夫人不得将军喜爱，故而连称呼也省了。
那绿衣当日因着给王镇恶带来那么大的痛苦，心中早就后悔不迭。
当时情景，几日未见的王镇恶走了进来，满面胡茬，不但颓废极致，更是心硬如石。
冷漠的声音，一字一句吐出：“绿衣，此生你我勿须再见。这是休书。”那王镇恶已经知道事情脉络，当日那云儿看的真切，文良也听了大概。天下自没有不透风的墙。
绿衣捡起那张休书，悲从心生，却是冷笑出来：“早知道你不过为了我对你的承诺。既是失了信，我便自当请罪。”绿衣曾答应过他，会保守这个秘密。
那门口尚未踏出的王镇恶，听闻她要请罪，只冷冷道：“出了此门，你我便无瓜葛。”言下之意，不要在此请罪要挟他。
……
慕容瑾点了点头，复不再多说什么。香玉瞥见夫人的表情，便多说了句话：“将军，将军他虽未过来，却是每两日必是问起夫人。听闻，听闻将军的头发白了不少。”香玉颇有些嗫嚅道，边说边忐忑看着夫人的神情。
慕容瑾的心头一动，然却无丝毫的表情，站了起来，吩咐道：“起风了。我要回去——”
身后的香玉只怯怯答应，不敢再多说，怕惹了夫人不舒服。将军和大夫都说过，切记不让夫人的情绪起伏，惹她心伤。然她知道自从夫人早产后，将军便再也没快活过。
那日徐虎喝醉了酒，竟是为了将军难过的。
“香玉、文良，你们不晓得。你不跟在他身边，将军变了一个人一样。以前那么爱开玩笑、言谈多的一人，今时常常说不出一句话。他常将自己关进房中，一个人喝闷酒，将军的头发都白了一半啊。”
闻言，香玉只觉得不可置信。夫人和将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下人们也不便打听。难道只因为夫人失子，二人便不再如曾经，实在让人想不透。
这厢的夫人也是如此。表情冷淡，竟是面对落儿也挤不出多少的笑容。
二人就这样一个城中，一个郊外，似乎再也没有交集一般。
转眼，天地内外迎来了大雪封门，到处皑皑白雪，窗外远望，不辨天地，远山近景皆如出一辙。
今年的慕容瑾觉得特别怕冷，平日都不见出屋几次，这大雪天自是连内室都不肯出去。只守了暖炉，在那榻上，听着外面几个下人和落儿玩闹。
落儿渐渐大了，再也不能整日这般尽着性子玩闹了。须得请个教习师傅，认字读书，学习琴棋书画。这般想着，慕容瑾忽然就想到曾经的自己，那在晋宫教养的时光。那般的时光当时只觉辛苦，如今却是恍如隔世。
忽然记起什么，落儿丫头素爱疯闹，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那奶娘和丫头莫不尽着她的性子，自是得当娘的去嘱咐一通。起身裹了貂裘，终是迈出门去。
踏雪而走，慕容瑾就有些后悔，天空虽阴灰着，这满目的雪却刺目的很，这雪仍旧是细密地下着。禁不住加快了脚步，去寻落儿。
闻到前面女儿嬉闹的声音。心头一喜，抬首望去，慕容瑾的身子却僵住了。
不远处，那人一身墨色大氅，立在那儿，怀中抱的便是他们的女儿。此时，落儿在他怀里甜甜唤着：爹爹，爹爹，你是怕冷么？怎么好久不来看落儿呢？
王镇恶面上舒展的笑容，对着那落儿一番亲，只道：“爹爹答应你，常来看你。这不大雪天，爹爹得了上好的貂皮手套给你送来了。”
“我娘亲也怕冷不肯出屋，爹爹你也帮她弄一个来吧。”
“好。都依你！”父女俩一脸亲热的模样，老远笑声就传了来。
慕容瑾立在那，须臾，便转了身往回走。身边的香玉想劝一句，却没敢说出来。只得随夫人返回。
然而，隔着老远，王镇恶还是瞥见了慕容瑾。虽看不细她的容颜，她的神情，却也可以想见她定是不喜见到自己。一时，他的心再次疼起来。面上却仍旧挂着慈父的笑容。
她的身影在厚重的貂裘下仍旧是单薄如斯，那离去的背影再次刻进他的心，然而背影下那颗心，却是再无法企及。二人的关系似这冰封天地，却不知何时会有春天。
大雪两日，王镇恶因着惦记着郊外府邸的他们，看雪小了些，终于亲自来此一趟。三个月不曾来了。
虽有安排，然到底不放心。他来此不过是想看看那取暖的炭火是否足够，他知道慕容瑾怕冷，冬日不喜出屋，那炭也特意嘱咐要那上好的无烟炭。
冬日打猎得了上好的貂皮，让裁缝为女儿缝制貂皮手套，比那熊皮手套要轻巧，想必落儿会喜欢；又为她做了双貂皮靴，甚是出挑的鞋子。
这些不过是给了下人送了来，自己又没有奢望与她可以见上面。
事实便如此，刚才她远远一见他就厌恶，恨不得躲得远远。他便不能再惹她伤心，他知道她的身子伤的不轻，需要好生调养，更不忍心面对她的痛恨和彼此的伤感。
到底是要回去。王镇恶牵马而出之时，忽然心里生出期盼。希望自己下次来到府邸，她与他之间的冰雪可以化一部分。
雪地里，些许没几人的痕迹。这么快，通往远处的古道已经再铺上厚厚积雪。王镇恶看那远山近处皆无人踪，看那灰蒙蒙的雪似是还会下大。
他心里忽生出悲凉：今夜若是能留下住一宿多好。
一边的徐虎也提醒着：这么大的雪不如将军留下住一日无妨。
王镇恶面无表情，并无回答。
下一刻，徐虎见王将军一跃上马，将那马鞭甩的很响，片刻，马身便窜出了老远。徐虎等人无奈，上马随了去。
那日他的出现不过引起了慕容瑾小小的波动，然随着他的离去，很快，慕容瑾便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冷心冷情。
直到年根，却仍没听到他丝毫的信息，也没再见过他。慕容瑾自是没有期盼，只不过那落儿却想他了。她老是记挂着爹爹说来看她的话。
终于，慕容瑾那日忍不住问了文良：“将军他年前很忙么？”
文良见她问起，便叹了气道：“回夫人，将军真是忙啊。今年还未必能不能回城中或是郊外过年。”
慕容瑾忍不住蹙了眉，莫不是他早不在这里，而是出征了么。
“如今，平西将军叛乱，刘公派了将军和檀将军去迎战。听说这仗要打到年后。”
慕容瑾心中叹息起来。到底他是追随刘裕，那司马平西怎么会叛乱，不过是对那刘裕不满罢了。如今，若把司马休之（即平西将军）铲除了，那一人司马德文怕是孤掌难鸣，晋安帝只怕是刀俎之肉。刘裕，果真是安帝之曹操，并不为过。
只是，今时这大晋的天下是谁的又与她何干？既是无力改变什么，便不再多想。她只沉浸在自己的难过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