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去海角旅游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刚高考完的我,按照和莫扎特的约定,迫不及待地飞去了从小就向往的海滨城市——海角。海角“城”如其名,仿佛坐落在海的边际,云层低得好像要垂到人肩上来。
说起莫扎特,我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当时他将他编的一段钢琴曲放到一个不知名的小网站上,恰好被我发现,我听后十分着迷,给他留了言,他回复了我,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认识了。
我和莫扎特的狗在海边玩游戏,我丢飞盘它接,它摇尾巴摇得很有节奏感,我常常觉得它和莫扎特一样具有艺术细胞呢。
莫扎特姓莫,他的全名他只说过一遍,而且很拗口,我记不清,就干脆叫他莫扎特好了。他养的狗是萨摩耶品种,名叫贝贝,我擅自给它加了个姓氏,叫莫贝贝,它听后高兴得直朝我摇尾巴。
今天,贝贝特别调皮,接飞盘接了不到三次就又跑了,这次它跑去的方向是一座山丘。山丘不高,却被茂密的树林覆盖。我沿着树林里的小径一直向上,没找到它,却在岔路口看到一块指路牌,上面写着:前方系私人住宅,请勿前行。
贝贝这个家伙一直有点儿“人来疯”特质,它会不会往有人烟的地方去了?想到这儿,我直接无视了路牌上的警示,往那处私人住宅走去。
展现在我眼前的建筑恢宏华丽,就像中世纪巴洛克的古堡。我惊艳于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于是越走越近,直至一扇爬满了绿色植物的铁门无情地将我隔绝在古堡之外。
我从视觉上的惊艳中回过神来,很快又陷入听觉的深潭之中。
这是一段悠扬动听的口琴乐,但是音乐造诣高如我,也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隔着铁栏,我只能看到吹奏曲子的人的上半身。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脸庞棱角分明、帅气无比,一双蓝色的眼眸神色淡漠,应该是一个忧郁的混血儿。
就在我看着这个像从画中走出的少年出神时,旁边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狗蹿入我的怀中,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是贝贝!它果然在这里!
我捋了捋它身上的毛,低声骂了一句:“坏东西。”
它很享受地往我怀中钻,撒娇的声音更大了。
古堡内传出狗吠,吠声洪亮,我吓得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莫贝贝听到古堡内同胞的叫声后,也开始叫起来。
“汪汪汪——”
“汪汪汪汪——”
不知两只狗是在吵架还是在斗嘴,一个老妇的声音传来:“是谁?”
我赶紧捂住怀中贝贝的嘴,仓皇而逃。
(二)
转眼到了填写志愿的日子。我考得还不错,爸妈脸上整日挂着笑意,但我接下来的举动让他们的脸一下子晴转多云——我放弃了他们给我选下的A大、B大,鬼使神差地填了海角的一所普通大学。
为此,爸爸一直闷闷地抽烟,晚上他敲响了我的房门。
“如果您是为填志愿的事儿来找我的,我劝您放弃吧。您知道的,我从小就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对他说话的态度一向客气而疏离,原因是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是继父。
我的亲生父亲是一名卧底警察,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因公殉职。而继父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我对一个男人当小学语文老师感到不屑,还有他不知何时与我妈妈走到一起的这件事也让我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
不可否认的是,他对我很照顾,可是我对他就是喜欢不起来,从心底有一种抗拒。我叫他爸爸,只是为了让妈妈开心。
“还有一点点商量的余地吗?”他脸上的表情可怜兮兮的。
我不依不饶地回道:“一点儿也没有。”
“好,我知道了,你早点儿休息。”他低叹一声就要关上门,却在最后一刻突然抬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徐晴,你快十八岁了,就要成为一个大人了,该为自己的任性负责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每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他,一定都会或多或少地刺伤他。
他关上门,我就打开电脑,开始在博客上写下一篇名为《敬往事一杯》的博文。
时间接近零点,我的灵感如泉涌,我终于知道那些作家为什么都喜欢在深更半夜写小说了,因为越是万籁俱寂的环境,思绪就越是容易一点点沉淀。
我将我这些年遇到的种种全部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却在写到我亲生父亲那一段时,手指僵在空中,思绪就此卡壳。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
就在这时,我的门又被轻轻敲响了。
我打开门,爸爸一脸讨好地站在那里对我笑:“生日快乐。”
“谢谢。”我想我的面部表情肯定和我的手一样僵硬。
可是他丝毫不介意,手指了指我家大门的方向小声问:“要不要出去庆祝一下?”
我想了想,简短地答了一个字:“好。”
刚下过一场大雨,晚风送来阵阵清凉。少了白天蝉鸣的聒噪,少了毒日头当空带来的胸闷气短,在凌晨的这个时候坐在一家烧烤店的门外大口吃肉其实蛮爽的。
爸爸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在向老板催着什么,我以为他要的烤鱿鱼一直没烤好,待老板捧上一个插着蜡烛的蛋糕送上桌时我才反应过来。
爸爸松了一口气,举着杯子轻快地对我说:“生日快乐。”
“你已经说了两次了。”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身在梦境的错觉,这种错觉让我的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爸爸慌了,赶紧从桌子上抽出纸巾笨拙地给我擦泪。
我攥着纸巾,哭着说:“你说,如果他还活着,也会这么清楚地记着我的生日吗?”
“会,但凡身为一位父亲,都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
我抬起头看他,他的眼底有说不出的温柔,就像照在屋檐上的白月光一样。
我猛地一口气将桌上的冰水灌进喉咙,瞬间被呛到,剧烈咳嗽了起来。爸爸轻轻地拍抚我的后背,我仿佛能感受到他手上厚厚的茧。他曾经就是用这只有着厚厚老茧的手在黑板上写下苍劲有力的大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被回忆淹没得快不能呼吸,挣扎着站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家。
他付了钱后小跑着追上来,扶着我慢慢走。
我问他:“你还记得你自己孩子的生日吗?”
我没听见他是怎样回答我的。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亢长又奇怪的梦。梦中,我亲生父亲的脸与我继父的脸重合了,他边笑边朝我挥手。我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是汗,衣服黏在身上,肌肤却是冰凉一片。过了很久,我的体温才逐渐恢复正常。
闷热的夏季过去的时候,我迎来了我的大学生活。
(三)
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火车临近海角之时,鼻腔里充斥着咸涩的海水气息。我兴奋地拿出手机给莫扎特发短信。
我从来不知道莫扎特也是海角大学的学生,我一直以为他是一名闭门造车的艺术青年,当我知道时既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我拥有了一名又帅又有才华的学长;失望的是,他的才华并非来自天赋,而是来自老师的培养与暗无天日的练习。
刚走到海角大学门口,就有一大群男生饿狼般朝我拥过来,他们应该就是传说中来接站的学长吧。我没有多理会他们,径直穿过他们,莫扎特微笑着站在不远处望着我。
“嗨。”我抽出一只手,很自然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他向我走过来,也很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行李。
莫扎特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抱着购物袋,看不出一丝狼狈,显示出了他除了艺术外很man(男人)的一面。
我很轻松地跟在他后面,看着朝我们这边扫射过来的嫉妒的目光,不禁“哧哧”笑了。
“你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高兴。”我答。
“看见我高兴?”
“嗯。”我随口应道。
“你很想我?”他突然停了下来,用很认真的目光端详我。
“是啊,不过更想……”我脑子里浮现那位古堡少年幽蓝的眼睛和轮廓分明的脸庞,脑海里也不禁带出那段一直驻扎在我记忆中的旋律。
“更想谁?”莫扎特低下身子,脸靠得离我很近。
我回过神来时被吓了一跳,不过我的反应很快,立刻答道:“更想莫贝贝。”
莫扎特盯着我望了许久,却望不出什么端倪,我从很小就学会了将情绪和心事掩藏。
最终,他挫败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撒谎,贝贝可是会咬你的哦。”
“咬吧咬吧,我也咬它。”我说。
“你还真是……”他暂时想不到好的形容词,只得闷闷笑出声,我也跟在后面傻笑,脑子里却想着与他无关的事。
海角大学被誉为全国最美的大学,氛围很不错,连宿舍的墙壁都贴着小清新的墙纸,而不是和别的大学一样都是白瓷砖。
我将行李丢在靠阳台的一张床上后,便匆匆下楼去了,因为可爱的莫扎特说要请我吃海鲜大餐。
海角的海鲜店特别多,整条街都是。莫扎特选了一家环境清幽的店带我进去。
我一边对眼前的海鲜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问莫扎特:“上次你带我去的海边附近有座山,山里有一座很有年代的古堡,你知道吗?”
他的表情有一秒的迟疑,然后笑着否认:“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大概是童话故事看多了。”
我捕捉到了他那一秒的迟疑,但我没有拆穿他。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跟他告别后,我没有回学校,而是搭了一辆出租车去海边。
这个时节海角已经入秋了,我走在沙滩上,海水没过我的脚踝,凉意顿起。
我凭着记忆找到那座山丘,然后沿着小径往上走。山丘上的树木已经不似我第一次来时那般葱郁,过了盛夏就开始走向颓靡。好像任何事物都是如此,包括感情。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我来到那座古堡前,熟悉的场景尽收眼底。
那个美好的少年依旧坐在水池边的椅子上,微低着头吹口琴,也依旧是那支不知名的曲子,我一遍一遍地听着,竟不知疲倦。
听到第四遍时,我不由自主地跟着轻哼起来。
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我跋山涉水而来就是为了看他一眼、听他一曲。我想我可能中了一种蛊,一种被他诱惑的蛊。
古堡内的那条狗十分灵敏,它嗅出不寻常的动静便开始吠。我的本能反应是立刻转身逃走,奈何今天脚下跟生了根般不想离开。
“是谁?”又响起那位老妇人的声音,她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我弯腰拾了一块石头砸伤了自己的腿。
那扇生锈的铁门被一位满面沧桑的老妇人打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到海边来玩,追我的狗追到这里就跑丢了,我的腿也被石头磕到了。”我将上一次和这一次的经历结合起来,半真半假地说。
我想我那一刻的表情一定特别可怜,才引起了那位老妇人的同情心,我的目的达到了。
伤口流着血,伤得不轻,连我都佩服自己下手真狠。
“请进吧。”她看了看我的伤口,侧开身子,扶起我往那座古堡走。
这座古堡仿佛与外界隔绝,无论外界四季如何,古堡内都温暖常青。这是一片世外桃源。
古堡内的建筑充满迷人的巴洛克风情,长长的葡萄藤垂在地上,一直蔓延至水边。水池里的水异常清澈,倒映着我的脸,却没有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呢?”我一瘸一拐地问。
“谁?”老妇人的声音很迟缓,干瘪得像枯枝掠过墙壁,思绪倒是很敏捷。
“就是……就是刚才坐在这里吹口琴的那个帅哥啊。”我解释道。
“你在说少爷?少爷不见客,他回房了。”老妇人回答我。
“少爷?”我颇感兴趣地咀嚼这两个字,转头笑道,“少爷长得那么帅,为什么不见人?”
老妇人脸沉了下来:“你不是腿摔伤了吗?怎么这么多话?”
我赶紧将嘴巴一闭,继续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跟着她进了大厅,巨大的幻彩琉璃吊顶灯就像一只金色的蜘蛛攀附在头顶,繁复而厚重的埃及棉窗帘将阳光挡住,墙上挂着欧洲风景油画,一切都美得足以让我窒息。
老妇人不见了踪影,我一个人在这个像埋了宝藏一样的大厅里乱转,突然就撞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抬头一看,竟是一个人。她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穿着保姆的衣服,一动不动地守在楼梯口,从远处看没有一丝生机。
“你没事吧?”我殷切地问。
她不理会我,我不甘心,继续问:“你有没有被我撞疼啊?对不起啊,我没看出你是个人,哦,不对,我的意思是……”
我越解释越说不清,一声严肃的咳嗽响起,我转头一看,那老妇人正阴森地注视着我,吓得我不敢乱说话了。
“她是个聋哑人。”老妇人望了那女孩儿一眼,眼底没有丝毫感情。
“啊?”我感到惊讶。
“你现在不疼了吗?”老妇人手中举着一个药瓶,眼眸眯起,话语间带了一丝讽刺。
“疼疼疼,哎哟。”说疼就疼,我立刻装出疼痛难忍的样子,从她手中夺过药瓶。
我有时候真是佩服自己的厚脸皮,能够在被别人看穿的情况下继续拙劣地演戏。
那药瓶是瓷的,瓶身上绘着像青花一样的图案。我端详了一会儿,“啪”地打开木塞,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奇香。
我倒出一点儿药水涂抹在伤口上,清清凉凉,格外舒适。
“这药不错,在药店可以买到吗?”我惊喜地发问。
“哪里的药店都买不到,是祖上传下来的,你喜欢就送给你。”老妇人依旧面无表情。
“请问……你们是不是什么世外高人的后代啊?”我开始贫嘴。
就在老妇人准备回我话的时候,空旷的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抬眼一看,是那个聋哑人向老妇人走了过来,她打着手语,很着急的样子。
“她在说什么?”我不知趣地问了一句。
“你可以走了。”老妇人冷冷地说。
我觉得她很不礼貌,于是站在原地不动。老妇人把我往外推,她的力气很大,与她的年纪实在不符。她甚至不顾及我的腿伤,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推,这点让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好厚着脸皮还赖着,便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的药,我先告辞了。”
“赶紧走!”老妇人的话音里也带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狐疑地望着她,她却更用力地推我,直到将我推出大门,将铁门狠狠一关,把我隔绝在古堡之外。
我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一路慢慢走回了学校。
即便晚上我四肢酸痛地躺在床上,脑海里依旧充斥着老妇人凶巴巴的样子。
那个聋哑人对她说了什么让她那么着急?那座古堡有什么秘密吗?
我翻了个身,百思不得其解。
借着月光,我将那个小瓷瓶捏在手中把玩。这实在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瓶身有轻微的裂痕,瓶底还藏着泥垢。
我闻着那特殊的香气,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
(四)
我的头很痛,压根记不得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个药瓶。
我们宿舍的女孩子普遍不爱说话,她们都沉默地各忙各的,只有一个女孩儿例外。她叫王想想,人如其名,整天脑子里都是天马行空的幻想,像一只小麻雀一样,热情地叽叽喳喳,不过不算讨厌。
我读的是历史系,比较冷门的一个系别。无奈我就是对那些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强烈的好奇心,近在咫尺的现实我反而很想逃避。
大学的第一节课是两节连上的中国古代史,一下课我就似离弦的箭般冲到教室门口,堵住付教授的路。
他夹着书本,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迷惑地看着我。
我朝他笑得谄媚,将手上的药瓶举到他眼前。
“我想您一定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
“这是……”
我看见他的眼底立刻迸发出光芒,赶紧将瓶子收起来,笑得贼贼的:“付教授,我们借一步谈话?”
他点了点头,应允了。
我们去了他的办公室,掩上门,然后我才神秘兮兮地将瓶子交给他。他拿着一个放大镜将瓶子转来转去,看了很久。
“这是清朝宫廷的物件,你从哪里得来的?”他欣喜地抬头问我。
“啊?”我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是我家祖传的,我爷爷的爷爷在清朝宫廷里当差。”
这句谎话一编完,我就立刻想咬舌自尽。在宫廷里当差的不是太监是什么?我爷爷的爷爷如果是太监,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付教授很明显沉浸在发现文物的欣喜中,没空理会我话里的漏洞。
“从这瓷瓶上花纹的描绘功夫来看,应该是一件孤品。”他慢慢地说道。
“付教授,谢谢您,我以后应该还会有很多机会来向您请教问题,到时候您可别嫌我烦。这个古董就当作谢礼送给您好了。”我惊喜莫名地联想到了一些细枝末节,迫不及待地想去验证,便着急想要离去。
“哎,这我可受不起,这不是你们家祖传的吗?”老教授喊住我。
我一边倒退着一边笑:“我家还有很多类似的东西,这个就送给您了。”
“啊?”老教授目瞪口呆,他颤抖着手在我背后继续喊,“那我也不能要啊,我还是把它捐献给国家好了……”
我没时间再陪老教授聊下去了,下午没课,我一个人转到南街买了一些当地的水果、特产,又直奔海边而去。
出租车上,我又想起那位少年精致的面容和他吹奏的曲子,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同龄男生的独特气质,遗世而独立,总吸引着我。谁不喜欢特别的人呢?我笑了笑,可是想起古堡里面种种不和谐的神秘,便皱起了眉头。
我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以后的人生会与别人有多大不同,可如今看来,上帝早就给我指引了一条路,这条路上充满了诱惑,我无力抵抗,就像一场华丽的冒险,我无从拒绝。
车子停在海边,我将钱付给司机后便拎着水果和特产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丘而去。今天的风特别大,不但我的鞋子里面灌满了沙子,连一张口都会吃进一嘴沙子。
去过两次古堡,我已经熟门熟路。
今天的情况不同于以往,既没有看到那位少爷在水池边吹口琴,也没有听到他家的狗在叫唤。
我正仰着脖子朝里面张望,突然一双眼睛出现在门缝中与我对视。我吓得倒退一步,再仔细一看,居然是那位老妇人。
她就那么阴森森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让我越发心虚。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啊?”我露出乖巧的笑。
“你又来干什么?”老妇人的语气并不友善。
我理亏,只得高高举起手上的东西,笑着说:“上次你不是送了药水给我吗?那药水简直是神药啊,一擦就好,我这不是来报恩的嘛。”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打开了门。我不敢和她对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下好似是我看不见的深渊,能将我吞没。
“好了,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老妇人语气冰冷。
我脸部肌肉抽了抽,顿了顿后说:“你好歹也请我进去坐坐吧?我真的挺想见见你家少爷的。”
“少爷病了,不见客,你请回吧。下次也不要来了。”老妇人的脸色冷得像千山暮雪,万年不化。
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拒绝,我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不过既然想知道真相满足好奇心,此刻就得捺住性子。我讪笑着问:“你们家少爷怎么总是有那么多理由不见客啊?今天还病得这么凑巧。”
“这不关你的事,你到底走不走?”老妇人开始下逐客令。
我有一种预感,这位“少爷”并不是病了,而是躲着不愿意见我,但是他现在一定在某个角落注视着我和他家这位老妇人的对峙。
我没有说话,将东西交给老妇人后,缓缓后退,却在老妇人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绕到她身后,往屋子的方向跑去。
老妇人的脚力自然比不过我,直到我跑到了台阶上,她还没有追过来。我正窃喜,就在我要打开门走进去时才发现,屋子的门是锁着的,需要钥匙才能入内。
老妇人慢慢踱过来,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那笑让人浑身不自在,心生挫败感。
我知道她是容不下我了,于是我抓紧时间边敲门边大声说:“你好,我叫徐晴,我喜欢听你吹口琴,那首曲子特别好听!”
来都来了,那就必须让他记住我,这才是我的目的。虽然最后一句话叫破音了,但说完这些心里话,我顿时觉得舒坦了许多。
老妇人惊恐地走上来捂着我的嘴,把我往外拖。我也不想反抗了,我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他一定听见了。
“你这个疯丫头,鬼叫什么!”她在我耳边急道,她捂着我的嘴的手很粗糙,应该受过很多的苦吧?我这样想。
老妇人把我拽到门外后,将大门狠狠关上,就连叶子都经受不住这样的震颤,从枝条上落到我的头上来。
我不死心地拽着门,望着老妇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喊:“你们少爷是不是和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才躲着外人啊?”
老妇人的后脊僵了僵,似乎被我言中。但是她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向前走了。
我也灰心丧气地一步一步下山。
就在我快走到山下的时候,敏感的我察觉身后的草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却并非风吹草木的微弱声响。
我猛地回头,发现竟然是那老妇人在我身后。她脚步匆匆,发髻都乱了,虽然气喘吁吁,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一丝不苟。
我惊讶地停住脚步望着她。
她朝我走过来,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字条递给我:“少爷给的。”
“给我?”我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字条一看,竟然是一串数字,按排列顺序来看,不可能是手机号码,只能是QQ(一种网络即时聊天工具)号。
“你们家的少爷……也上网?”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为什么不呢?”她感到很奇怪。
我捋了捋头发,不好意思地回道:“不是啦,我是觉得有钱人家的少爷会玩点儿不一样的东西,这样才显得特别吧。”
她并不理会我说的话,径自说道:“少爷听到你的名字后就写了这张字条让我交给你,说你以后可以通过这个联系他。”
“太棒了。”我忍不住拿出字条看了一遍又一遍,整个人都雀跃起来。
“我的话带到了,我走了。”老妇人走了不到几步又回过头来,迟疑地说,“还有,你以后还是少来这里。”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她便消失在草丛中。那座古堡到山脚一定有条近路,而老妇人走的就是那条近路。不过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想这些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字条收好,整个人就跟飞上了云端一样轻飘飘的。
一回到宿舍,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加了他的QQ号。
他并不在线,头像是灰色的,网名很别致,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英文单词——Star。
Star?星星?明星?总之就是闪亮得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吧。
我托着腮,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仔细描摹他吹口琴的模样。
(五)
梦里又是无垠的海洋。
我被人用麻绳绑着手脚从甲板上扔下海,咸涩的海水漫过我的身体、鼻腔、眼睛乃至头顶。我连挣扎都没办法,身体一直下沉。死亡的恐惧占据了我整个脑海,我想要喊叫,在水下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反而呛进一大口海水。
“啪”,一摞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让我惊醒过来。原来我在课堂上睡着了。
数双眼睛朝我扫过来,我对他们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便弯腰下去拾书。
一个人在我之前帮我做了这件事,我抬头一看,是王想想,这姑娘笑起来的样子还真甜。
“谢啦。”我也朝她报以一笑。
“一个宿舍的,谢什么谢,真见外。”她小声地嘟囔着。
这个可爱又热心的姑娘,如果我是个男生,我一定会喜欢她。
下课后,我从学校超市买了一个甜筒边吃边走,脑子里还回忆着那个梦境,我不止一次做这个梦。
有人在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背,我被吓了一跳。
“看来你是独居动物,总看到你一个人走。”王想想说。
“习惯了。”
“你的性格还真的蛮奇怪的,说你拒人于千里之外吧,你又挺活泼的,会偶尔参与我们的话题、说个冷笑话。可是你又明显不同于我们,好像总是藏了一肚子的心事。”王想想用指节顶着下颚,认真地打量我。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习惯与人亲近,总觉得不安全。当然,我自己主动接近的人除外,莫扎特算一个吧,古堡少爷也算一个。
就在这时,一群女生追着一个男生从我们眼前呼啸着奔过去。
“是什么明星来学校开见面会吗?”我好奇地仰起头张望。
“算是海角大学的学生心中的明星吧,我觉得他甚至比电视上的那些明星还要闪亮。”王想想平时那副叽叽喳喳的样子不见了,语气居然变得温柔起来。
我狐疑地盯着她追问:“那是谁?”
“郑星啊,他只要一出现我就能认出他,不管他离我多远。”王想想的眼神迷离,像沉浸在一场旖旎的春秋大梦里。
“郑星是谁?”我只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可实在记不起来他是谁。
“你呀,真像个山顶洞人,什么都不知道。大一的新生里最出挑的就是他了,钢琴王子,眼睛和手指最迷人。以前学校最有艺术气质、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是莫司林,他一来,把莫学长的风头都抢光了。”王想想憧憬地答道。
“莫司林?”我数根神经中最敏感的一条被牵动了。莫司林就是莫扎特的真名,因为每次说起这个名字我的舌头总得打个滚儿,所以我不愿记住。
我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可是当听说这个男生能将莫扎特比下去,我也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儿兴趣。
我抱着这点儿兴趣回到了宿舍,当电脑显示古堡少年通过了我的QQ好友申请,这点儿兴趣就立刻被我抛诸脑后了。
你好。
别看我第一句敲出去的话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绝对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敲出去的。花痴不行,矫情不行,装文艺、装纯情、装小资通通不行,我只能一本正经。
你好。
他回了一句跟我一模一样的话。这样的话让我陷入尴尬。虽然是他主动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的,此时此刻的他和我说话却客气而疏远。
我脑子飞速转动着,不断制造话题与他聊天,而他总是不冷不热地回答着我。我以问号开始,他以句号结束,我从来不知道和一个人聊天这么累。
王想想一直站在我背后看我跟他聊天,她喝了一口水后建议道:“你直接跟他视频吧,据说见面三分情,人在网络上很容易伪装自己,只要面对面就会好一些。”
“真的?”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嗯。”王想想确定地点点头。
我将这个要求发到对话框内,他很快地回复了我,答案是——可以。
我心花怒放地理了理头发,还特地将散在一边的头发捋到了两边,顺着脸颊一路向下,这样看起来脸比较小。
做完这件事后我才打开了摄像头。即便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的脸出现在我的电脑屏幕上时,我还是被惊艳到了。那张我曾远远望着的侧脸,如今近在咫尺地出现在我面前,与我面对面,像一幅静默的画。
“啪”,身后响起玻璃杯碎了一地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看,原来是王想想的杯子碎了。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电脑,手还保持着捧杯的姿势,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杯子已经碎了。
“喂——”我一手握着鼠标一手在她面前挥舞。
“这……这是郑星啊。”王想想震惊地指着屏幕。
“什么?”我惊得站了起来,再回头看屏幕上的郑星,他笑得无邪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