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上京……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行至明德门下马,苏祁理了理衣衫,一面感叹。他背书不曾认真,这戏文倒是过目不忘。
上京涵阳道,一回生、二回熟。苏祁不以为然。这十里长亭、五里短亭,天色渐晚依然往来络绎,他虽是头次走,却是心中有数,不曾失了方向,只需放松这缰绳,由着马顺着大道走即可。记得他娘在他小时候,为数不多讲过的故事,有不少讲得就是涵阳城,她说帝京人物繁卓,金翠夺目,柳陌花衢,罗绮飘香。当时苏祁年幼懵懂,便把这十六个字牢牢记在心中。后来他娘不讲故事了,天天抓着他背书,摸石头,还在济阴前前后后拜访了好几个师傅,才知道娘说的尽是前朝的故事。
自本朝太祖一句“水门有四而能固守者未尝有也”敲定了迁都事宜,涵阳已不复帝京气象。入秋以来,白日渐短,涵阳道驿尽是往来匆匆的行客,哪里找得到故事里达官贵人的车马,青葱少女的嬉戏?
引人深思的是,现在的都城盛京,临海建城。虽有瀚海卫与西海卫相辅,此话的本意倒是耐人寻味。
既然临海,自然没有水门不利之弊端了。
眼看着日头将落到西邙山后,自阴郁的山影间露出一丝薄晖,进城的人却不见少,依然队伍漫长,仿佛今日进城的人格外多。时不时还有着有点来头的,掏出一块腰牌或者别的什么,能说话客气已经难得,其中不乏吆五喝六之辈,任谁在门口这样守一天,都会憋屈一腔业火。
纵有火气在心,秋晚的凉还是顺着涵水和卫河,慢慢地爬上外城墙。城门口的一厢军看了看天色,对着同伴说:
“几时了,怎么还让不关门。”
另一厢军守备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说:
“建阳门不曾来人传信,我们哪能关门……你忘了今夜大伙都去巡城,没得轮值的。”
问话那守备瞪大了眼睛。
“这咋回事,我今日起得晚了,没听见哨长训话。”
“谁晓得呢……”他同伴压低了声音。“听说今日有了不得的大人来访。”
“你这话说的,上京的官人老爷还少吗。”
“怕不是盛京来的,不是一般的大人,大官。”兵士啧了啧舌,摇摇头。“多大?嘿!那是我们能想的吗,注意看着点,别给人扣了饷钱。”
浑水摸鱼了一会,巡城的校官跟着列队从内城墙根下走过,他俩赶紧站直。看苏祁来了,大声喝止:
“带着兵器进城的,过来说个名字。”
四个守备一齐过来,盯着苏祁,声音洪亮,气势不小,平常路上突然遇见定是要吓得人一跳。苏祁却没吓到,也不以为忤,摘下佩剑,言语客气而不加谄媚:
“在下姓苏行一,籍贯在青州,到上京来是游学访友。”
苏祁声音温和,焦灼的行客听了,甚至稍缓了急躁不安,来者就算是气势汹汹,对这样讲话的人,也不免放松一下口气
那守备打量了他一下,苏祁带着行囊,衣着朴素却不寒酸,像是个俊秀书生的模样。若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却又是双眼含笑,眼角一颗泪痣平添了几分多情。
只是驿道上赶路的,无不风餐露宿、灰头土脸,即便是行当齐备、随从众多的,也免不了舟车劳顿,面孔绝不会有着光彩,如此比对,倒是苏祁青衣骏马一身轻,在行列里显得与众不同了。
寻常行客见到苏祁这般,难免生出“这一身赶路的装扮,却没甚行李,也没个官府身份,好生奇怪……”如此这般的想法。若说是有黄金万贯的,到处能当贵宾,也不会没个随从;若是江湖侠士,该是意气风发、横刀立马。苏祁背着剑,但是风流意气却看着不像武夫。
真如他一般所讲,一介书生,寒窗十年,两耳不闻窗外,怎么走的来这千里路程,还能从容悠游?还真是好生奇怪。
上京客倒是见怪不怪,门内的副哨拿出兵甲簿,他识字不多,随便写了写,就放了苏祁进城,转区训斥那两个守备“不许交头接耳”。苏祁牵着马的身影也不时淹没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泯然众人了。
他却不是什么落第的秀才、清贫的书生,他身上的剑总是要比囊中纸笔重要的,否则他不必离开青州,凭借金石玉器十几载的钻研,苏祁自认一样在山东名士中,应有一席之地,虽然这么说,这句话是不能与别人讲的,就算别人不当面嘲笑他,也必然以为他轻狂过甚。
明德门进去,过了卫河,不远是内城和宫城。毕竟一度是帝京,内城墙守卫无几,厚墙凝砖伫立在一片嘈杂街市当中,朝阳门城楼高高顶着最后一点残阳,依旧肃穆凛然。
若以为涵阳秋过,便没什么好景可看,那是大错特错。行宫虽然寥落,门外也摆设了方欲结出骨朵的万寿菊,算着尚有月余到重阳,此花应是佳节前头开。这看看摆放一趟,花盆还是原来带不走的宫中器物,朱红一年一年的褪色,映衬着已不再鲜亮的红墙金翠,隐隐的有着细弱的人语声。
此情此景,该有轻罗小扇扑流萤,卧看牵牛织女星。
杂书话本看多了,隔着一道红墙免不了苏祁一番还想,那前朝金粉珠玉,华殿丽人。相传宫中花房是琉璃堆叠、砖石镂空,花枝雕琢,一年四季姹紫嫣红不断。只是一朝战乱起,方醒千秋梦,这金贵的姚黄魏紫,也终究付于池园荒废,蔓草自生。
旧宫殿等了多少度年华,等着偶然驻足的读书人一声长叹,转而想着今日盛京,忧国忧民,借古讽今。苏祁却只是脑中勾勒了一幅图景,点点头:“应是如此。”
前尘却前尘,今朝是今朝。今朝待前尘,应有一笑而已,与我何干。
初秋不曾有柳絮飞花,那罗绮飘香的,除了前朝宫室旧景,恐怕只剩下烟花之地。苏祁虽然觉得红巾翠袖,笑语盈盈的确是人间美景,但是也意味着无尽的糟心事,他此行倒不是为寻欢作乐而来。
金翠褪色,唯独这宫墙前后,泛着幽幽冷香,约是幽怨之情化作屡屡香丝,正不知向何处牵挂。
苏祁极少离开深山,因此外在好像宠辱不惊,内在里看什么都新鲜,一路仰头看着鼓楼街市,开张把式,直到脖子酸痛。这一派他乡人颜色,走在街口被商贩的拉着几回,张口上京,闭口涵阳。他一甩袖子,那人缠着不放,街头一阵哄笑。那小贩缠不过,在天汉桥下一撒手,苏祁没收回来力气。眼看着要往河里跌去。
他却借力一跃,稳稳地落在桥下平船当中,船身摇摆几次,稳住了身形,围观的几个小孩大声喝彩,商贩自知苏祁有本事,没和他一般计较,忙把船拉过来,扶了他上岸,口中说着:“得罪,得罪。”
苏祁好不容易找个机会,绕开了人潮,转了一圈才想起进城的本意。
山东来时,栖霞真人赏识苏祁,临行让他带了一封书信,给天下第一庄的杨家引荐苏祁。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涵水江畔已经点点灯火,一更天的梆子声在城中响起,走远了依然隐隐相闻。他不好上门打扰,只好明天一早,去南岸的杨府管事处递帖子。
他这样想着,寻了一家店预备暂住一晚。眼前这家店面不大,开在街市的下游,门前几张板凳木桩,堂内二三十尺的地方放了几张小桌,帘子后面,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间后厨和放杂物的院子。饭口已过,门只开了半扇,跑堂的伙计正慢吞吞地擦着油灯——这酒家开张多年,桌椅板凳锅瓦瓢盆,都浸透了酒家特有气息,就算干净,也像是越擦越油。伙计见有人来了,放下手中的活招呼他。苏祁放下行李,随口要了些现成的小菜。
菜上到一半,原本掩着的门又被推开了,门外进来的是一个少女和一个青年,跟着两个随从。少女约十五六的年纪,藕荷色衣衫,一双眼睛明亮而澄澈,真的是极好看。
“少庄主,萧九姑娘。”老板娘本来歇着,认得了来人,忙从柜台后面迎出来,带着笑。“少庄主可是为公务而来,还是想在小店歇息。”
“帮我上两个菜,要一壶清酒。萧九娘接到。青年言又欲止,她又抢白:
“表哥,你不是有要紧的东西取,待取了随你劝我,也就不怕耽搁了。今日是要回山庄的,我在此暂等你罢了。”
九娘笑着地看向表哥,因为她生的清秀,不显得嬉笑顽皮,反而灵气十足。青年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说一声“好,随你,但是不要走远。”
“我就在店里。”少女冷不丁回头,正好对上苏祁的目光。苏祁便笑了笑,他笑起来一贯是很温和的,不过在此时倒是显得轻佻了。但是九娘脸上却没有恼羞的神色,她像看什么有趣的人物一样看了他一眼,又像乏味似的移开了目光。
那青年没有看到这两回无声的交流,和萧九娘再说了两句话便走了。那两个随从和他一道,门口听他叫了一声:“王虎,拿这腰牌去府上备一辆马车,要宽敞的。”叫王虎的人答应着,一行人渐走远了。少女依然笑着,敦促老板娘上菜。
老板娘送了两步,回到柜台后自去烫酒。
看来是酒店的东家,苏祁一点也惹是生非,便自顾自的夹菜。倒不是他非要盯着人家看,只是他方才从故国神游的幽思里出来,眼前此景,却是上京的鲜活生气,对于他这荒僻山人,一丝一毫都流淌着香甜。
萧九娘故意在苏祁对面坐下,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之前那样笑如弯月的眉眼,目光探寻而安静。
“这位少侠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既然人家姑娘说了话,苏祁总不好不答,便露出一个泼皮无赖地笑容,问道:
“不知道姑娘是那里人?”
换一个姑娘,此时大概会直接瞪她一眼,不在搭理,或者干脆做的离他远一点。酒家的老板娘这是刚刚将烫的酒打出来,用布擦了,连一个酒盅一并放在少女面前,听到这句话,道:
“客官若是不认得我们东家,也应知道这是神机妙算的萧九姑娘。”
“雕虫小技而已。”九娘自倒着清酒,并没有再看他。“小人以占命,君子以求道。”
“原来是萧姑娘,那是在下失敬了。”苏祁收敛了不怎么端庄的神色,如今隐贤山庄主事的是萧夫人,应是这位姑娘的亲戚,他对萧九娘的名号也略有耳闻,只是一时没有反应回来。他突然又想起一事,萧九娘虽然是江湖人,但是看着不像是有武功的,他眨了一下眼睛,泪痣仿佛也在灯光下闪烁。
“姑娘有为何直接唤我少侠呢?我这一路走过来,可没有被这么叫过。”
苏祁轻声说着,专注的表情足以让许多小姑娘脸红心跳。但是萧九仅仅盯着苏祁看了一会,让他不明所以甚至有点局促。九娘笑了一下,转而摸出六枚铜钱,依次摆在桌上。
“你不信无妨,既然今日有缘,我便送少侠一份机缘。”
苏祁看着六枚铜钱,虽然干净有光泽,看得出经常把玩,却是最近一批宁统年号的官钱。而方士诸道一向是用古钱,以证高深莫测。
“姑娘要么给出三枚,要么该是十八枚,这六枚铜钱却是何解?”他也略通卜筮之道,只是不信也算不准。
“大衍之数五十又五,周人占卜做的是祝箸。少侠若介意大可去厨房借一捆筷子。”九娘道。“俗人起卦,毕恭毕敬。其实此物本是信手而成,便以面为阳,背为阴,或阴阳颠倒亦无妨。我观少侠不似俗人,不过是不信我罢了。”
苏祁刚觉得她所说有些道理,没来得及细究,又听到幽幽一句:
“若是方域之外,不甘天数,也不足为奇。”
苏祁一愣,随口接到:“在下祖籍青州东明县,并非域外之人。”
九娘不答,只轻轻把“宁统通宝”推到苏祁一侧。苏祁拾起铜钱,向后仰了仰身子,右手轻轻一弹,铜钱飞起,再空中闪光交错,发出清脆的相击声。
初九、六二、九三、九四、六五、上九以次落下,是离卦。
苏祁抬头注视萧九,不知她能解出什么名堂,她却反问苏祁:“少侠,若是你,你作何解?”
苏祁略想一下,接到:“这是‘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之意。”
萧九白眼一翻。
“我当是店里有陈醋,不想是哪里来的文墨酸气。”
这句话倒是十足的江湖气,明摆着说他什么也不懂只会背两句书。
苏祁并不恼火,斜坐在座位上,用单手撑着头,没一个正形,倒是和什么陈腐酸气不甚搭边。他问道:“是萧姑娘说的,君子以求道,我虽然不以此束缚自身,但也觉得有理,鄙人愚钝,请问姑娘有何高见。”
“那一套话嘛,看过两本书的人都会讲,什么求不求大道,也是学塾小童都能说出一二。”
萧九将筷子撂在盘沿上,招呼老板娘上两个碗,将酒壶倒尽了。苏祁一头雾水,略端起酒碗,并不喝,任由萧九换了一个话头。
“少侠此来涵阳,应该是有事在身。”
“怕不是废话。”他这样想着,但是面前坐着的是自己未来的少东家,他到底不好说出来,只能按部就班地回答了。
“在下苏祁,欲访隐贤山庄,还望姑娘引荐。”
萧九抿了一口酒,垂下眼神,并没有惊讶,目光流转时候,可能在思索什么。
“少侠可曾有纸笔信物?”
“我曾与栖霞真人有几面之缘,听闻隐贤山庄做边春道的玉石生意,尚缺鉴玉高手,他便修书一封与我。”
萧九点点头。“栖霞真人曾和家父相交甚笃,既然是故人之友,那当然是山庄的贵客,况且本来是我山庄对道长有事相求,倒是劳烦少侠了。”
“请问……”
“先考萧衡萧开阳。”
他一时了然:“原来是萧太傅的千金,难怪人称神机妙算。”
虽然不信萧九真的能窥测一二,但是他却听过萧开阳的名号。萧太傅少年曾游学河内,交游颇广,经史百艺皆通,尤善卜《易》。只是宦海沉浮,而又英年早逝,凡名士清流、江湖之远,每每提及,必扼腕叹息。如此说来,萧九或有父亲几分真传。
场面一时沉默,苏祁也不知该讲什么话,正待放松下来,也喝一口酒,萧九却开口道:
“我听闻,青州濉水之北,原有古县离狐。”
苏祁豫备端着酒碗的手动作一停,没意识地划了下凹凸不平的碗沿。
“这铜钱离手,是为心中一事。羁绁之外,即问天道。若还有所求,乃问定数,乃慰心绪。少侠轻蔑此法,想来是不为世俗烦恼,似是无所求。”
“或许是吧。”苏祁若有所思。
萧九轻叹一声。
“我爹在世的时候,曾经和我讲。世上文人墨客、江湖侠客,实则比平常百姓更拘束。少有那超凡脱俗的,也都难逃牵绊,那所谓说过无所求的,就是真的无所求?反而是更易入这死门,再也想不通、走不通。
所以少侠不信我能测天道,这确实真的。我不过是看人准些,会讲些人情世故,冷暖交替,趋利避害,点通当局之迷罢了。”
萧九放下了酒碗,把六枚硬币滑到两人中间,一阵秋风从门缝吹来,铜钱倒映着灯中火焰,明灭闪动。“不过世上真的有神奇,我说与少侠有缘,今日一见,即便苏少侠没有故人引荐,也是山庄座上之宾。”
本来听萧九一番话,苏祁方才明悟,理清了对江湖骗术的误解,九娘这最后两句话,却又平白多了许多疑云。
苏祁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目光平视,等着她解释。
少女眼睛异常的明亮,笑得狡黠:
“毕竟狐妖的传说连小孩子都听说过,却没有人见过真的。”
苏祁神色一变,猛地从座中站起,碗中酒洒满了他的衣袖。他死死盯着萧九,右手微微抬起,似是想看个究竟。萧九端坐着,笑盈盈看着他,仿佛不曾道破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