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此人乃微臣故友,还请殿下手下留情。”田明晟颔首道。
南沙溢转过头看看他,道:“你心知这一战迟早难免,又何必多求我一次?”
田明晟转首看着不远处的激战,不语。
南沙溢感觉身边的他绷紧了身子,淡然开口道:“看在你的面上,就让他多活几日。但你记着,今日,你欠我一份情。”言讫,低头嗅嗅指尖那朵野菊,策马回头,一声尖啸,狂奔而去。
身后本来正在激战中的黑衣侍卫闻声,毫不犹豫地脱身跳出战圈,随着南沙溢风驰电掣般遁去。
辰奂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目光如雪地看着田明晟。
田明晟翻下马背,走近他。
“离开吧,你本不该来这。”他看着他手中滴血的剑锋,平静道。
“我想留便留,想走便走,不用你来废话。”辰奂低头拭净剑身,冷冷道。
“你若继续留在这里,只怕等不到她来。”田明晟收回目光,看着他脸颊上几点鲜艳的血沫。
“那是我的事。”辰奂转身,摆明不想与他多说。
“既然已经以身犯险,你何不此时动手。”田明晟看着他的背影道。
辰奂停住,半晌,微微侧过头,道:“田明晟,我从不恨你,我只是讨厌你。我在这里,只为等她。她若想杀你,我必杀你,万死不辞。”
辰奂的背影已消失在稀疏的树林后,田明晟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那日,那株朱砂木兰下,一身樱色的女孩微笑着道:“晟哥哥,无论将来怎样,熙儿都记得你对熙儿的好。”
熙儿,我不奢望你能记得这句话,但这句话,足可慰我一生。若杀了我能让你从此放下仇恨之心,我,甘之若饴。
百州东海南部的山间小道上,一男一女骑着马小跑其中。
九月将尽,道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枯叶,暮风吹过,落叶如雪片般飞扬,而这两人,便从这雪片中疾驰而过,并无丝毫留恋。
云层压得很低,山林间的小道上很快朦胧一片。背负长剑的少年策马追上前面的少女,道:“阿媛,看起来要下雨,我们找个地方避避吧。”
少女点头应承,双腿一夹马腹,策马更加迅疾地奔跑起来。
酉时末,果然噼里啪啦下起了秋雨。两人避在一处门窗皆无的破屋里面,少年在火堆上烤着新捉来的两条鱼,而那少女则坐在他身侧,目光穿过窗户愣愣看着屋檐上潺潺而下的水帘。不时有风吹过来,将火苗扑得左右跳动,也让人一阵阵的发冷。
“阿媛,你冷不冷?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披上。”少年说着,站起身欲去那马背上拿包袱,女孩却扯住他的衣袖,摇头道:“不用了,陆大哥,我不冷,谢谢。”
陆清远重新坐了下来,道:“你今天好像情绪特别低落。”自三个月前两人在秀山下相遇开始,一起结伴寻找熙儿至今,她在他面前一直是坚强而乐观的,可是,今天,她仿似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和希望,委顿得如外面被风雨吹打的枯叶一般。
“是吗?”女孩转过脸,勉强冲他微微一笑,却在回过头去的同时落下泪来。陆清远看着她的泪珠越滚越凶,犹如外面倾泻不住的雨水一般。他没有阻她,只默默地从自己怀中拿出手巾,递给她。也许,她早想如此了,好不容易今夜她肯放开自己,那就让她发泄个够吧。
她从陆清远手中接过手巾,捂着小脸哭了很久,最终拭净了脸上的泪痕,眼眶红肿地看着面前跳跃的火焰,忍住哽咽道:“她一定是恨我,可是,我真的从未骗过她,从未。”
陆清远不语,只静静地倾听。
“四个多月了,她毫无音讯,不知如今流落在哪。冬季将至,她一向怕冷,我不在她身边,冬夜里谁能给她暖手暖脚?她又总是爱冒险,受了伤谁可以为她包扎敷药?她也怕孤单寂寞,如今,仇恨,真的能代替我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日日夜夜么?”女孩说着,已然微红的鼻翼微微翕动着,然而,她咬了咬唇,阻止自己再度落泪。
陆清远将火堆上方的鱼轻轻翻了个身。
“我知道,除了凌弑语,她谁都不会恨。可是,她又接受不了所有人都欺骗她瞒着她,一朝醒悟的难堪和悲伤占据了她原本善良柔软的心,所以,她才要逃,才要避。只是,猛然承受如此巨大打击的她,心中该有多么的复杂和难受,该有多少不堪承受的情绪想要发泄,孑然一身的她,又能以何种方式去排解?久抑成郁,我真的好怕失去原来那个她,那个真真实实,善解人意的她,那个调皮好动,人见人爱的她。陆大哥,我不怕她恨我,不理我,我只怕她从今以后再回不到以前那般快乐无忧的日子,只怕她满心仇恨,再找不回最初那个真实的自己,我真的害怕。”阿媛转过头,看着身旁一脸沉静的清俊少年道。
“阿媛,人就是这般奇怪,无论你有多担心,多害怕,总改变不了人的本性使然。人一旦知道了仇恨,便会满心都是仇恨,不杀死至恨的那个仇人,他永不会甘心的。但是,一旦报了仇血了恨,他也未必就能一身轻松,满心欢喜。人自怀揣着悲伤踏上仇恨之路以后,除了更多的悲伤和仇恨,什么也不会得到。纵情杀戮,遍尝仇人之血,得一时之痛快,这些,于死者何益?于生者又何益?人死不能复生,唯留未死之人半生都于噩梦中频惊而已。”陆清远转过脸,看着女孩那清澈依旧的眸子道。
阿媛怔怔地看他半晌,回过头,轻声道:“陆大哥,若是熙儿能如我一般理解你这席金玉良言,该有多好。”
陆清远苦笑着摇摇头,道:“金玉良言?字字却都淬着鲜血。”
阿媛转过脸不解地看他,他却将叉着鱼的树枝伸到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拙劣手艺你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今夜,就请勉为其难再忍受一次吧。”
阿媛忍不住微微一笑,接过鱼,叹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总比熙儿那家伙烤的好吃一些。”
须臾,两人吃完鱼,又喝了些水。陆清远将自己的一件长袍铺在草堆上,对阿媛道:“跑了一天,你该累了,早些睡吧。”
这两三个月来,阿媛已逐渐习惯他这样体贴的照顾,依言躺上他的袍子,她侧脸看着一旁正往火堆上加柴的陆清远,轻声道:“陆大哥,我们还是去阎煞吧。”
陆清远转头看她一眼,道:“你觉得熙儿会去阎煞?”
阿媛点点头,道:“熙儿一向心思缜密,她出走,必然料定王爷一家和我一定会向她仇人所在的北方去寻找她,因而,她极有可能反向而行,去阎煞。而且,熙儿性格并不急躁冲动,她要做某件事情,一定要预先做好准备,她离开之时,还没有具备杀凌弑语为其父报仇的能力,因而我想,她需要找一个地方为报仇做万全的准备。冬季将至,对于向来怕冷的她而言,还有什么地方,会比位处南方的阎煞更适合她呢?”
陆清远点头,道:“若是熙儿能听到你这番话,她该明白,你是真心待她,才会将她的性格和习惯了解得如此之透。”
“她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怨她,我只担心,她想起我昔日的主人,即墨公子时,心中,会是如何的煎熬。”阿媛低声说完,侧过头闭上眼睛。
屋外雨声渐歇,燃烧的树枝偶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大雨冲刷过的秋夜,很静很静。
陆清远转过眸,静静地看着躺在他袍子上,似乎已经睡着的女孩,心思澎湃。
自熙儿失踪,夜灵拜托自己代他出来寻找熙儿,他便离开了军队,一并离开了那些弟兄们,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独自一人行走在山水间了,心中只觉得空空荡荡。
秀山下,他遇到了同样在寻找熙儿的阿媛,两人便结伴而行。
三年前,两人在青湖曾有过一面之缘,除此之外,并无再多的了解,然而,这次偶遇,却似乎悄悄地改变了一些事情。
从七岁开始,在灭门之仇的阴影笼罩下,他就不得不冷硬着心肠,苦练剑术,只为报仇而活。后来,遇到了苏遥夜灵他们,和他们一起到来的,除了可贵的兄弟之情外,还有无情的杀戮和血腥,他还是不得不冷硬着心肠。再后来,进了军队,然而,几人的目标,还是在为不远将来更大的杀戮和更多的血腥做准备,为了难以割舍已成习惯的兄弟之情,他一如既往地冷硬着心肠。
可是,这次独自离开盛泱,遇到了她之后,他却感觉他的心在她的清澈目光和偶尔出现的温柔笑意中变成了初春照耀着暖阳的薄冰,以不可抗拒之势,一点一滴地融化着。
她会将她和熙儿纯稚无忧的过往讲给他听,而他总是沉迷于她柔和脆嫩的嗓音和她勾勒出来的那个他从未体验过的清朗世界。
她和熙儿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却有着难舍的姐妹之情,一如他和他那九个伙伴之间的兄弟之情一般。不同的是,他们用铁与血巩固和维护他们的手足情义,而她和熙儿,却是用依恋和微笑构筑她们的姐妹之情。那样简单却又真切的感情,原先的他,即使用想象,也是描绘不出来的,他为此而感动了许久。
可是这样情深意切的她,最终却因为突然而至的仇恨而被那个一直与她相依相伴的人给遗弃了。她不恨,也不怨,日日只为担忧那个抛弃了她的人而暗自神伤。一开始,他无法理解她的思维,但时间长了,心头的疑惑却渐渐转为了柔软而陌生的悸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心中会升起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只想和她永远这样相伴着走下去,直到天涯地角。
收回投于女孩脸上的目光,他又往火堆上添了几枝干柴,跳跃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
次日一早,他们沐浴着山间清爽的晨风,再次启程。
跑不多久,陆清远却渐渐放缓了马速,阿媛见陆清远落在了自己后头,不由勒住缰绳,转身喊道:“陆大哥,怎么了?”
陆清远不语,垂眸仔细辨听着四周轻微的异响。正当阿媛要策马向他走来之时,他突然双脚在马镫上一蹬,借力向不远处的阿媛直扑过去,左手一把将阿媛从马上扯进自己的怀中,右手同时拔出长剑。
阿媛被他突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晕头转向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时,却微微怔住了。十几个黑巾蒙面的大汉目光冷遂地将他俩团团围住,手中的钢刀泛着冰冷刺目的蓝光。刀上有毒。
“把她交给我们,你可以走。”其中一个黑衣人语调冷硬地开口。
阿媛一愣,他们,竟是冲她来的?
看着他们手中的刀,阿媛微微捏紧了袖中的飞刀,仰头对警惕盯着他们的陆清远道:“陆大哥,你去找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