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她抬眸看去之时,那男孩正扬起鞭,迎面的风翻卷了他的袖口,她看见,他的腕上,闪着一圈流动的紫光。
阳光下,那晶莹而流动的紫色光芒,她一点也不陌生。
“熙儿……”低喃着,她跨上马,疯了一般向城门口奔去。
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阎煞十一月的风,已颇具寒意。
前方那男孩已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她心急如焚。若是这次与她失之交臂,她却还能去何处找寻她?
早知道她的心智非常人可比,却还要自认很了解她。自己清楚的事情,熙儿永远要比她更清楚一分。她只知,熙儿能在那杂乱的环境中轻易的甩开她的跟踪,这是她对熙儿的了解。毫无疑问,熙儿更了解她,因而,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尾随的她自动离开,若不是她手上那圈琉璃手链,她几乎就这样顺其所愿的错过了她。
一边暗恼自己的自大和庆幸熙儿未舍得摘下那条手链而使自己认出了她,她快马加鞭,加速向那越来越大的黑点追去。有一件事情,她可以比熙儿更自信,那便是,她的骑术,高于熙儿。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已经可以看清前面人的身形了,她信心陡增,胯下的骏马在她的鞭笞下快得几乎要飞起来,连马头上那两朵菊花都因为速度太快而被风吹落了。
然而,眼看她就要追上前面那一人一马了,那人却将马头一掉,窜入了道旁的一片密林之中。
阿媛心中一急,跟着窜入,没跑多远,便见一匹马孤零零地站在一棵树旁啃草,四周并无人影。
她勒住缰,下了马,举目四顾。
秋末的树林,叶落草枯,阳光穿过纵横的枝干斜斜地射入林中,朦胧却又有些耀眼,枯草在她足下咯吱咯吱地响,马在一旁打着响鼻,除此之外,整个林中,寂静无声。
“熙儿,我知道你在这里……”语音未落,光影斑驳的林木中突然斜飞出来一条人影,一下就将她摁在了树干上,抵在她喉间的匕首正好被一束阳光照着,明亮的反光投于眼前人的额上。
虽然她带着面具,但如此近距离看她,她那双眸子,却与昔日无异。终于见到了她,阿媛又是激动又是高兴,眸中泛起泪花,嘴角却泛起微笑。
“你还敢来,真不怕死?”熙儿眸光都未曾闪一下,冷冷道。
阿媛为这从未听过的冰冷语气怔了一下,看着那双熟悉的眸子,道:“我欠你一个交代。除了一件事情,我从未欺瞒过你。但这件事,却非你想的那件事。”
熙儿紧盯着她,似要看进她心里,却不语。
阿媛并不躲闪,任由她看着,继续道:“那日,你在衣柜中发现的那锭银子,是田明晟给我的,我一直未舍得用,因为……我曾偷偷喜欢过他。”说到此处,她低垂了眸子,似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半晌,重新抬头,看着熙儿道:“除此之外,我对你,再无隐瞒。你若不信,便只当我是来送死的。”
熙儿眸光闪了闪,倏然收回匕首,侧身道:“我不想再见你,你走吧。”
“你既然选择相信我,那就请你履行你的誓言。”阿媛直起身子,“你曾和我拉勾为誓,说,今生,不离不弃。”
熙儿并不理她,径直走到自己的马旁,翻身上马。
“如果你不愿履行你的誓言,那就请让我履行我的誓言吧。无论你要去哪,要做什么,让我陪你!”阿媛追着她的步伐急急道。
“我不杀你,只因你手上未曾染我亲人之血。请你,离我远点。”熙儿策马回缰,再次头也不回地疾奔而去。
听到她如此绝情的话,阿媛忍不住泪如雨落,但透过朦胧泪眼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她却又忙不迭地拭干脸上的泪,跨上自己的马匹,尾随而去。
自己心中再痛苦,再难受,终不会比熙儿更痛苦,更难受。她既然不杀她,那就没有什么能让她再次离开自己的视线了。
镇南王府,格政院。
“熙儿有消息了么?”辰南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景,语气,却比这夜景更沉。
辰弘站在他身侧,摇头道:“还没有,熙儿擅长易容,这给马营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辰南天叹了口气,道:“看起来,倒还是辰奂,对她更了解一些,知道与其去路途上找她,不如在终点等她。”
辰弘抬眸看着窗外某处,不语。
“弘儿,其实你也一早就已看出,所以,才会开始退让,是不是?”辰南天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
辰弘一怔,随即有些心事被看破的尴尬,但他也知在朝夕相对的父亲面前他并无多少余地和必要去隐瞒,故而点头,道:“我虽不知熙儿心中究竟如何,但我知道辰奂因为她的出现而开朗了不少。我原想,他若能和熙儿在一起,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纸包不住火,我们不可能瞒她一辈子。”辰南天又转过身看向窗外,语气中有着一丝无奈。
辰弘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会,道:“父亲,我……”
“你去吧,事到如今,你已没有任何退让的必要了。”辰南天道。
辰弘垂眸,道:“年关将近,府中事务繁多,待过了年,我再去也不迟。”
辰南天失笑,道:“你心早就飞走了,我还要留着你的人做什么?再说,为父也还没有老迈到处理不了府中事物的地步。去吧,别让自己留下太多遗憾。”
辰弘见父亲如此说,只得应承。
临走之前,辰南天却又叫住他,道:“若是在熙儿进入平楚之前,你未能截住她,你立刻传书回来,不可随她一同进入平楚。千万记住。”
辰弘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顺从地点头答道:“是。”
十二月,阎煞也进入了真正的严冬。
外面正下着雨,熙儿缩在一片残破不堪的庙宇里,呆呆地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应该是阎煞中部的一片山脉吧。自从上次在巨贸被阿媛认出后,她很少会再去城镇了。她知道,阿媛并非是这世上唯 个认识她这条手链的人,可是,她真的不愿将父亲亲手为她戴上的这条手链摘下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因,她都不愿。
所以,她只能从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向北行进。
低头往火堆上再添几条树枝,潮湿的树枝滋滋地冒着烟,半晌,才开始冒出火苗。残破的窗牗门扉挡不住冷风的侵袭,她抱着双臂,往墙角缩了缩。多奇怪,心中的仇恨和报仇的信念能让她忍受饥饿,却不能助她抵抗寒冷,这样的夜晚,她一旦离开火堆,就觉得自己一定会冻死在路上。
雨似乎大了起来,房梁上那没有瓦片覆盖的缺口处落下的雨滴已在地上形成了不小的一滩积水,再往那边看,坍塌的墙边散落着几堆新鲜的马粪,她的马正啃着几乎被蛀空的门框。
看着外面似乎无边无尽的雨幕,她低头,将脸埋进臂中。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她在外面,会生病的吧……
自从巨贸出来,阿媛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她在赶路的时候,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但一旦下了马,身后的人便立刻消失了踪迹。
她虽然看不见她,但她知道,她一定就在附近,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她说过的,无论她做什么,她都陪她去。
偌大的山林中,只有这一处破庙,她而今在此落脚,那阿媛必定只能露宿野外了,这样大的雨,这样冷的风……
她双手捂住脸,又慢慢插乌黑的发中,心中感情十分纠葛。
阿媛,阿媛啊……
她们几乎片刻不离地在一起四年,那样多的快乐和鲜活的往事,那样深的炽烈却又纯洁的情谊,并不是三两句冷语就能轻易抹杀的。
可是,她偏偏是即墨府出来的人,她偏偏是,田明晟带到她身边的人。
她仰头,靠着背后冰冷而肮脏的墙壁,注视着布满了蛛网和灰尘的屋顶,只觉此刻心中的感受,比那蛛网更纠错纷乱。
错乱混沌中,她忆起了去年夏季,在那座美丽的观芦别院,在那个有雾的清晨,在那株盛开的朱砂木兰下,她曾笑着对一个人说,“无论将来怎样,我都记得你对我的好。”
笑着闭眼,任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滴落。是啊,他对她多好啊,他愿意为她一句话就对阎煞的皇子大打出手,他愿意背着她穿过大雨滂沱的街道去寻找一支风车,他愿意蹲下他高贵的身子给她擦脚上的泥,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他愿意为她而死……
她曾因为这样他而那般庆幸,那般感动,那般幸福。原来,世上真的还有像爹爹一样无条件疼着熙儿,宠着熙儿的人,而这个人,让她好喜欢,好依恋。
殊不知,不过如此,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刹那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了,她只觉得一个人在一个黑暗的洞里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周围好空,好冷,她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的着力点和希望,只能一味地往下坠。
可是,她竟不恨他。她一直不想面对,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只因,每每想起这些,便觉得对不起爹爹,对不起爷爷,心里好痛好难受。但事实就是事实,正如那日在树林中她摁着阿媛时一样,她手中的匕首抵着她的脖子,可她的心中,却还在思量,她如此大力将她顶到树干上,不知她的背硌疼了没?
甩甩头,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承认吧,她的确不恨他们,她只是,没有办法再面对他们,没有办法再接受他们。
再看一眼外面的凄风苦雨,让她就这样淋着吧,病了也好,起码,总比这样没有希望地继续跟着她要好。
次日,熙儿迷迷糊糊醒来,刚一睁眼,便因刺目的光线而急忙伸手挡住了眼睛。
适应了从破墙外射进来的阳光后,熙儿微微支起有些僵直的身子,心中还在暗思,也不知昨夜是何时睡着的,竟睡得这般沉,太阳照在脸上了方醒。
低眸的时候,她微微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