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请恕属下冒昧,请问少主,随行之人的体重如何?如果超过一个人的背负极限,那属下这份计划还要稍作修改。”池莲棹看着他修长的背影道。
田明晟微微仰头,今日并无阳光,空中飘着大朵大朵的浮云,脑中突然浮现“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两句来,心下些微黯然,道:“她是一个十四岁……或者十五岁,有些瘦弱的女孩子。”
池莲棹微微一愣,显然,他并没有想到少主这样大费周章,会是为了一个女孩。
正待俯首称是,门上却响起了轻叩声,与之一起传来的,是墨影的声音:“少主。”
田明晟倏然转身,沉稳中带着一丝急切,道:“进来。”
墨影推门进来,行至书桌前向田明晟行礼。
田明晟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心下微微一疑,问:“找到没有?”
墨影垂下脸,很久,方才点了点头。
“没能将她带来?”见他神情不自然,田明晟微皱了眉头。
墨影垂首不语,室内一时静默,然就在这静默中,墨影却直直地跪了下去,语气沉痛道:“少主,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田明晟心中一震,莫非,是熙儿遇到了不测?当即问道:“情况究竟如何?”
墨影捏紧了双拳,艰难道:“少主让属下带出去的部下,属下,并没能再将他们带回来。”
“折在何人之手?”田明晟问。
墨影再次垂首,道:“影小郡主。”
田明晟有短暂的怔忪,少时,失神问道:“她先动的手?”
墨影头垂得更低了,“是,属下先动的手。”
田明晟皱起眉头,似乎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是……属下先动的手。”墨影察觉到田明晟语气中的惊诧之意,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田明晟愣怔了片刻,眼底突然划过冷怒之光,抬起一脚便踹在墨影的胸口,这一脚他委实没有控制力道,直将墨影踹得向后飞撞在东墙之上,落地嘴角便沁出了血丝。
一旁的池莲棹惊了一跳,只怕田明晟盛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当下向前迈了几步,准备如果田明晟再要上前便从中相劝。
田明晟没有再逼上前,而是眸光既怒且痛地看着墨影,一字一字问道:“临行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墨影右胸本来就被熙儿所伤,如今再被田明晟这么一踹,伤口崩裂,衣服上隐隐透出血色。他拭去嘴角的血丝,重新跪在地上,仰头道:“少主,您的吩咐属下不敢忘。可是,她要来伤害王爷,伤害少主您啊。属下如何能拼着性命护她?这样,属下不就成了她的帮凶了吗?”
“如果你真的记住了我的话,那你应该清楚,即便她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你也是要不惜一切保证她的安全的,这才是我的意思。”田明晟目光冷遂地盯着他道。
池莲棹和墨影齐齐一怔,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怎么样?”田明晟收回目光,语气中压抑着一丝深刻的担忧问道。
墨影想起自己与熙儿遭遇时看到的她那张脸,一时有些犹豫该不该告诉田明晟,告诉了他,只怕他又要为之伤心,若对他隐瞒,只怕今后他一旦知道,会将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那他就百口莫辩了。
“她……毁了容貌。”最终,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什么?”田明晟太过震惊,声音比方才大了一倍不止,将墨影吓了一跳。
他抬头,迎着田明晟震惊中夹着一丝猜疑的目光,急急澄清道:“少主,此事与属下无关。九月,在百州东海的津河镇第一次看到影小郡主和阿媛时,她还好好的,半个多月后,再在京北看到她,她就成那样了,阿媛也不在她身边。”
田明晟只觉一阵痛楚自心底强烈地泛开,霎时便痛得他全身无力。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了,转过身子,有些疲惫地挥挥手,道:“都下去吧。”
“少……”墨影张口还欲再说什么,池莲棹给他使个眼色,过去扶起他,慢慢退出书房,关上了门。
田明晟觉得脑中有些昏昏的,站都站不稳,伸手扶住了一旁书桌的一角。
毁容,这对于一个正当韶龄的女孩子来说,该是多么惨痛的事?为何命运于她如此多舛?而他,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充当她承受磨难的见证人外,竟然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他终究护不了她,这样的认知,让他内心充满了沉重的挫败感和负疚感。
他不禁想,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身洁行,苦心孤诣,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可以救助那么多黎民百姓,让他们慈老扶幼,安居乐业,可是他偏偏救不了护不住他最想救最想护的人。
世人对他再高的评价再多的赞美洗不去他内心深处仿佛来自生命之初的忧伤,他亏欠熙儿的,已是他这一生都还不清的债,而如今,熙儿竟又蒙此巨难,这无异于在他的心上再掘伤口,让他于每一次呼吸之间,都带上了这深沉的痛。
忙碌,充斥着他的生命,而痛楚,却是他唯一的感觉,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十月末,镇南王府,嫣语楼。
辰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坐起一看,原来是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房内很静,她伸手摸了下额上,冷汗渍然。
她皱着眉,放下手中的书卷,拿出锦帕来拭汗。
自盛泱归来已有七八日了,总是这样,不论做什么事情都难以集中精神,还特别容易觉得疲倦,一打瞌睡或是睡着,就梦见熙儿满脸是血地看着她冷笑,或是表情狰狞地不停问她“为什么为什么”,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她开始觉得恐惧。
从韩影口中她得知,阿媛是绝难再有活命之望了,可是熙儿还活着,如果哪一天,她自己回来了,告诉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们,是她辰莹毁了她的容,杀了阿媛,她该怎么办?又抑或,她去找田明晟,让田明晟为她和阿媛报仇,那她又该怎么办?
心乱如麻之余,她隐隐地开始后悔,后悔那日一时心慈手软,没有令韩影斩草除根。她委实是害怕了,当日,她太想让她尝尝一无所有的痛苦,却忘了,她如此毁她而不杀她,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她不怕她告诉她的家人,反正平日里,她的家人也是对她好胜过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可是,她却怕她告诉田明晟,如果田明晟知道了,那……她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她转眸看向一边的书桌,突然站起身走了过去。她要写信给明堂,她需要他的帮助,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帮助。
数日后,盛泱延璃宫。
明堂看完了辰莹派人送来的加急信件,沉默半晌,放到烛火之上点燃。
韩影站在一旁看着他手中正在燃烧的纸,没有作声。
“你说,有人看到那位影小郡主已经过了枕霞关?”明堂突然问。
“回殿下,是的。”韩影道。
明堂闻言,出了一回神,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他明堂的确喜欢辰莹,但,他也从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辰莹这封信来得太晚,他不可能为了她而派人去平楚追杀那已对他不具任何价值的女孩。
十一月初,平楚已是冰天雪地。
这是一家猎户的院子,孤零零地建在山坡之上,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并毫无停止之意的大雪已将它覆得一片雪白。
屋舍不大,铺设简单的屋内只有一张炕,炕很暖,也很大。
熙儿蜷缩着身子坐在那张炕上,她几乎要冻死了,以至于在这暖到有些发烫的炕上坐了半个时辰了,她却还在一阵阵地发抖。
在炕尾的角落里,一对夫妻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挤在一起,目光惊惧而又憎恶地看着她。
那男子正当壮年,身强力壮,脖颈处却缠着一圈隐隐透出血色的青布,他的女儿有一张和他妻子极为相似的朴实而善良的脸,此时,她正坐在他身边,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
又过了片刻,熙儿终于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她拿过身侧的包袱,从包袱中拿出一个冷硬的馒头,动作机械地啃了起来。
凛冽的寒风在外面呼啸着,在平楚,整个冬季都将在它的统治之下,而它也毫不介意炫耀自己的威势,用狂怒的吼声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妄图躲避它的人们,它是切实存在的。
不知院子里什么东西被它卷了起来,砰的一声砸在窗户上,熙儿条件反射地突然转头,同时扬起右手,泛着寒光的软甲从她外层的衣袖中露了出来,里面,扣着瞬间夺命的利器。
然而那一声过后,窗上再无声响,倒是角落里那三个人被她这过大的反应惊了一跳,呼吸声明显急促了许多。
熙儿收回目光,看着角落里那个女孩。
她长得不算美,但眼眸却清澈。发髻梳得整齐得体,白皙的面庞透着莹润的粉色,身上穿一件狐皮做的小坎肩,领口和对襟上缝着白色绒毛做成的花边,显得精致而又暖和,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也许,有这样一件坎肩,委实是值得高兴了。
女孩见熙儿看着自己,眸中露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惊惧来,然她却终究没有躲避,而是目光执拗地与她对视着,将她的父亲挽得更紧。
这执拗的目光,让熙儿想起了阿媛。
她不发一语地垂下脸,继续啃馒头。
自从失去了阿媛,她心底深处最后的那一点柔软和善良也已和阿媛一起埋在那片孤寂的山林中了,而今的她,无论吃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感觉,若说,还有一丝残存的感觉的话,那便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