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辰南天一生信守承诺,仁名在外,去世之后,前来吊唁者不绝于途,堵塞道路,及至出殡,整个翼城白幡蔽日,城中百姓无不素衣相送,万人空巷,哀声震天。
转眼五月将逝,六月将至。
镇南王府于丧主之痛中渐渐安静下来,不,应该说沉寂下来。
刑玉蓉病了,辰莹竟日在床前照顾。
辰弘子承父业,成了真正的洲南之主,整日忙于纷杂的政事兵务,又要各地巡查,极少在府。
辰奂去城内逛了几次,脑中仍是空白一片,便整日呆在隶书院足不出户。
倒是有人修了书信给他,说是他在盛泱的朋友姬傲,说近来无暇分身,得空便来看他。
此人他曾听辰弘对他提起过,辰弘也说,此人是他唯一的朋友,只可惜,现在除了这个名字之外,他对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再无丝毫其他的印象。
日子平静下来后,他开始逐渐出现幻觉。
他喜欢吹笛,但近来每次将笛拿在手中时,总觉得笛上似乎少了个吊坠,关于那个吊坠,他脑中有个朦朦胧胧的样子,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吊坠究竟存不存在,若是存在,又到哪里去了。
有月亮的晚上,但凡他午夜梦回,睁开眼的一刹,总是依稀看到窗下软榻上睡着一个女孩,月光下,她的睡颜朦胧而美好。他一惊,睁大眼欲细看,软榻上除了一层皎洁的月光外,却再无其他。
他窗前的蔷薇花开了,他常枕着这丝花香午睡,午睡时,耳边似隐隐约约听见后院竹林内有女孩在尖叫,至于叫些什么却又听不清楚,他不耐地着侍女去查看,侍女回来说后院竹林内并没有女孩,也不曾听见什么尖叫声。
午后,他喜欢打开通往后院竹林的竹门,倚在门框上静静注视那一片绿意朦胧,簌簌作响的竹林。有时,他看着看着,便会看到竹林深处似有一个身穿淡樱色纱裙的女孩在蹦蹦跳跳,不时停下脚步踢着什么,他心中莫名奇妙出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阻止她,于是便走进竹林。
迈进竹林,四周寂静一片,浸着竹叶清芬的凉风轻轻地吹拂着他的发丝衣袂,他避着地上尖尖的竹笋,于一片迷茫中四顾,耳边突然传来“呿”的一声,似有人向他吐口水,他急忙抬头去看,头顶竹影婆娑,天空湛蓝。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到无法自已的悲凉感觉,让他有些无力地向后靠在竹竿上,默立片刻,狠狠敲起始终空白一片的头脑来。
次日,本来在外巡查各地的辰弘突然回来了。夜晚,探视过病中的母亲,从恩霖院出来后,兄弟二人在溯洄亭置酒小酌。
新月如钩,冷冷地悬在碧海一般的夜空。
辰奂仰头望着那弦月,又低头看了看灯光朦胧中静谧一片的庭院,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突然问:“这院中曾热闹过么?”
辰弘于沉思中抬眸,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宝雁楼,低声道:“曾经。”
辰奂回眸看着他,向他举了举杯,二人对饮一盏后,辰奂执起酒壶,一边替辰弘斟酒一边道:“大哥,你像是淡泊之人。”
辰弘微微一愣,抬首看着辰奂,月光下,他的脸极清俊,极沉静。
“我说的不对?”辰奂扬眉。
“不,只是以前,你从不叫我大哥。”辰弘静静道。
辰奂低眸,道:“是吗?”转而又抬眸,道:“那便从今夜起吧。”
辰弘举起杯,道:“我敬你一杯。”
辰奂不动,只问:“为何?”
辰弘端着杯,诚挚道:“谢谢你活着,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这一声大哥。”
“想来以前你对我甚好,而我必定对你不好。”辰奂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下,一干而尽。
辰弘微微摇头,放下酒杯,看着湖面那扭曲的月影,有些怅然道:“曾经,我想,这世上,唯有欢乐和自由才值得让我带着无上激情执着追逐,我原以为,此生,我将永不止步,却不知,自己的一颗心,早就系在了她飞扬的发丝之上。”
他怔了片刻,回过头来,看着辰奂道:“后来,我才知道,世事无常,心中的向往永远是天边的那弦月,可望而不可及。而我活在世上,除了仰望那弦月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该去为之努力,那便是,保住现在我所拥有的,我的亲人,我的家族,以及,需要延续下去的血脉和尊严。”
辰奂微拧着眉头看他,没有说话。
辰弘为两人斟满酒,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明日我要去一趟盛泱,府中的一切就权且交给你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辰奂端起酒杯与他共饮,放下酒杯后,眉眼不抬道:“我代你去。”
辰弘倏然抬头,反应过来后,摇头道:“不行。”
辰奂抬眸看着他,道:“我虽不记得从前,但我知道,若论宽容忍让,我必不及你,但若论逞凶斗狠,你定不如我。既然树欲止而风不静,再避让容忍也无济于事,唯有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罢了。”
辰弘再摇头,道:“你失了记忆,这代表很多原先你清楚的人和事,现在未必能看得清了。我不能让你涉险,皇上圣旨中既然招我去见驾,便该由我去。府中有你,我放心。”
“圣旨也不能逼迫因父亲去世而悲伤过度病倒在床的人千里迢迢赶去见驾吧?我虽失了记忆,但我没有丢失原有的判断力。你且在床上躺几天,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吧。”辰奂道。
辰弘还欲再语,辰奂突然道:“府中有我你真的放心么?”
辰弘被他问得一愣,脑中不由自主忆起几年前父亲说过的一段话:“……辰奂,太不甘寂寞,太重情义,太傲,若是将洲南交到他手中,不是极盛,便是极衰,然此两种,于我景氏一脉,皆非幸事。”思及此,眉间微微抑郁。
一旁的辰奂却已站起身来,单手扶着亭柱,衣袂飘飘地向着湖面道:“也正好去见见我盛泱的朋友。”
辰弘看着他的背影,道:“我还是不能放心你……”
辰奂回首,忽而一笑,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不是常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么?”
辰弘一时无语。
辰奂看了看岸边一亮一暗的两栋小楼,突然问道:“她是谁?”
……
熙儿发现,横翠池的花期似乎特别长,那株朱砂木兰四月便已绽放,如今时近八月,却还是一树灿烂。
她想,或许是这花也留恋此刻的美好吧。
老花未谢,新花又放,七月,池畔开出了洁白如玉的荷花,八月,那几丛石榴又繁花闪耀,烈烈如焚。
她摘了一片硕大的荷花花瓣,盛了几朵艳红如霞的石榴花,红白交映,红得越发鲜艳,而白的越发纯洁。
她来到木兰树下,将之放在大青石上,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着这只载着花的洁白小船,心中又开始浮想联翩。
这火红的石榴花,不就像此刻的她么?而那洁白的荷花,也是像极了他。
想起这几个月两人在树下度过的美好时光,她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她想起那次,两人面对面坐在这棵树下,她硬要他跟着她做一样的表情,嗔笑怒骂,他没有一样学得像样,最终,她假装生气,他看着她,脸上却渐渐泛起委屈的神情,又惹得她忍俊不禁。
唉,若是哪天她也能让他一展笑颜,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抬头看了看天色,嗯,申时将过,他就快来了。
她忙忙地走进屋内,准备今日的功课,这是她伟大改造计划进行的第一百零一天,今日的主题是:对诗。
粗略地拟了几个题目后,她走出房门,一眼便看到萧天临坐在木兰树下的草地上,指尖正捏着一朵石榴花在嗅,嫣红的石榴花衬着他如雪似玉的容颜,惊心动魄的美。
抬头见她出现,他放下石榴花,眸中的欣喜清晰可见,只是不笑。
熙儿心中轻轻叹息一声,幸好他不笑,如果他一笑,她定然会被他迷了魂去。
转念又想,迷了魂去又如何?她不是……已经被迷了么……
双颊隐隐有些燥热,她清清嗓子,在他面前盘膝而坐,扬起小脸看着他道:“玉玉,我知道在武学修为上,天下只怕鲜少有人能望你项背了,但君子贵在内外兼修,为了避免你在重武轻文这条歧路上继续迷失下去,作为朋友,我有责任力挽狂澜,利用有限的时间,助你在文学修养上再上层楼。所以,今天我给你安排的活动是:对诗。有意见可以提哦。”
萧天临目光柔如春水般看着她,摇了摇头。
熙儿不知为何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双颊泛红地微微低眸,道:“兰叶春葳蕤。”
萧天临蝶翼般的眼睫扑闪一下,道:“桂华秋皎洁。”
熙儿有些诧异的抬头,这家伙真如此文思敏捷么?竟是不假思索。
当下又出一句:“我心素已闲。”
萧天临清水般的眸光在她面上一掠,又转头看看一侧幽湖远山,道:“清川澹如此。”
熙儿心中暗暗称奇,从未见他读书,原来,他也诗经满腹么?
“高松来好月。”
“空谷宜清秋。”
“我醉君复乐。”熙儿一语出口,立马觉得不对,这一句,竟是从心而发,当下有些赧然地去看萧天临。
萧天临也正看着她,缓缓道:“陶然共忘机。”
熙儿一怔,一丝温暖的清润缓缓从心底泛开,陶然共忘机,陶然共忘机。他说得多美,多好呀。
只是,他是让她忘机之人,那她是否也是让他忘机之人呢?
他的眸光总是如清水一般,偶有不同的光影掠过,却也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她真的猜不着,勘不透。
可是,她那样的想勘透,哪怕只一个肯定的眼神,便能让她扑扑乱跳的心脏安定下来。
所以,她垂下双眸,轻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萧天临眸光微微一滞,垂下眼睫认真地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