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燕洱不假思索。
“为什么?”她抬头追问。
“他是魅皇。”燕洱毫无表情道,连目光都未曾波动一下。
哦,对了,她想起来了,他是魅皇,是幽篁门的魅皇,是再生谷的主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浣纱湖的杨婆婆在这里已经有四十年了,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魅皇,而她是什么样的身份,凭什么可以要求见魅皇呢?
可以前她从未说过要见他的话啊,为什么他要对她一再相救,为什么他要把她带到他身边,为什么他要对她有求必应,为什么他要待她那么好,好到她一度忘了自己是谁?
心不安地颤抖着,此刻恐惧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她几乎不想去联想,不想去面对。但,她委实不甘心啊,她已经,那样的喜欢上了他。
“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再开口,语气已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
燕洱眸中隐隐有些怜悯,道:“十二年前,在平楚的雪原上,你父亲曾救过他一命。”
熙儿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果真是这样,又是这样。
苦涩从心底漫无边际地泛开,她扭头看向一侧清澈的湖,湖上的波纹多像嘴角的笑纹,冷冷地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十二年前……他才多大,我不记得我父亲曾救过什么孩子,你们弄错了吧。”她似被抽去了一切的力气,风一般的呢喃道。
她受够了这样的命运,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只是将她当成回报她父亲恩情的一种方式,一个寄托?竟没有人真正的只是为她,只是单纯的想对她好,就像阿媛一样。
“十二年前,他十四岁,并非孩子。”燕洱道。
熙儿倏然抬头,十二年前,十四岁……
可他现在看起来也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原来,他竟已经二十六岁了么?
脑中突然很空很静,一片空静中,他的影像清晰起来,又渐渐模糊开去。
原来,她自以为很喜欢他,可她从来也不曾真正的了解他,她所喜欢所恋着的一切,只是她眼前所看到的,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因而忘了探究清澄一片的表面背后究竟是怎样冰冷的深渊。
原来,看到的未必是真的,感觉到的也未必是真的,心中因向往而笃定的,更未必是真的。
可,她早已将自己的心捧了出去,他许是看了那枚玉佩吧,所以,这般的迫不及待要她离开。
眼前突然朦胧起来,她咬着唇,语调艰涩道:“媚后,不是太抬举我了么?我有何资格……”
“魅皇亲自培养的,除了魅后,只能成为媚后。”燕洱的表情始终未变。
“有何区别?”她垂着眸,几近机械地问。
“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媚后,便是魅后。”
哦,到底是他最后驱逐了她,他到底是厌烦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
她一言不发地接过那枚玉佩,凉润的玉佩握在手心的感觉,就像握着一块冰。
燕洱看着她极力隐忍的表情,微微垂下眸,道:“走吧。”
“情魔泪呢?”拼命压抑住泪意的女孩突然表情沉静地抬头。
燕洱微微一怔,道:“你不需要。”
“不,我需要。”熙儿目光宛若实质却又空洞无物,“他所欠的恩情,是我父亲的,我于他有何恩情?如今,倒是我欠他的了,他日,必定会回来还他。”
燕洱迟疑一下,再伸手,白玉一般的指尖出现一滴血一般的液体,她对着她轻轻一弹,她只觉眉心一凉。
“毒发三月,不治而亡。”燕洱回过身,衣袂飘飘地前行。
想起去年来时,山川有情人无心,想不到今年去时,却是山川无情人有情。
她低了眸,不想再多看一眼,如来时一般,跟着燕洱缓步而行。
离开却不似来时走得那般远,只是这短短的几步,却似已走过了一个轮回,抬眸之时,烈日当空,山风猎猎,四周无人。
她回身,面前山峦起伏,脚下江水奔腾,她正站在喙崖之上。
绕了一圈,她还是在原点。两年零八个月的时间,仿佛只是南柯一梦。可那曾幸福过的,痛苦过的感觉,却是如此的清晰。
她怔怔地看着对岸峭壁上被山风吹斜的一棵松树,像是看着过去的自己,过去那在痛苦中沉沦,在悲伤中压抑,在幸福中憧憬,又在憧憬中心伤的自己。
她原以为,将所有痛苦和悲伤的记忆通通压在心底,现在和以后,便会好过一点。但事实告诉她,痛苦是永无止境如影相随的,除了不断地迎接以不同形式扑面而来的它之外,她做不了更多。
既如此,压抑何用?自苦又何用?不如沉沦吧,不如放纵吧,怎样都是她自己而已,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伤得漫无边际,乐得随心所欲。
再生谷,萧天临,我便在这里为你笑两声,哭一场,慰我曾恋着你却不得不放下你的心情,祭你曾给我的美好并痛苦的回忆。
八月,百州骄阳似火,热得燥人。
衶炔宫粉荷幽塘,修篁夹道的宫苑深处却自有一方清凉之所。
小巧的凉亭周围青竹蔽日,芭蕉如扇,亭中,一位身材娇小面貌灵秀的少女正仰头追问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的锦衫男子:“怎么会不在呢?刚刚我还问过宫外的守卫,他们说看见他进来的。”
锦带玉冠,风骨清俊的男子微微皱了眉,心中计算着该将宫外那多嘴的守卫打多少板子,嘴角却泛起微笑道:“他们是热昏了,眼花吧。你看,这哪有他啊?”
少女四顾一下,嘴角突然微微一撇,圆亮的黑眸中瞬间泛起一层泪花,吸吸凝脂般的小鼻子道:“他一定是不想见我,所以躲起来了对不对?皇兄,你也帮着他一起躲我对不对?”
被少女称作皇兄的男子,正是百州的五皇子姬傲,而面前这少女,则是去年刚刚及笄的十三公主祉延。
姬傲见祉延又要哭,急忙道:“真的没有呀,你不要冤枉皇兄。我是你皇兄啊,怎会帮着他躲你呢?不信,你去找。”
祉延大眼一眨,两颗泪珠骨碌碌沿着白玉般的小脸颊滚了下来,小嘴一撇,哭着道:“他存心要躲我,我又怎么找得到?我又不会武功……”说着,往身后的亭柱上一靠,拿起手绢,大有不哭个痛快不离开的势头。
见此情形,姬傲一个头涨成两个大,正心焦,一阵凉风吹过,心旷神怡间,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告诉他在哪。”他装出妥协的样子。
祉延一听,果然止住了哭声,抬头,泪光闪烁的大眼微微有些红肿,楚楚可怜。
姬傲一边自骂卑鄙一边道:“那小子刚刚的确来过,也怪我,不该告诉他龙栖园又来了个绝世美女。他一听有美女可看,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跑了。”
祉延大眼眨巴两下,有些不信道:“他也会这样么?”
“男人都会这样的。”姬傲说的理所当然。
“那,皇兄你为何没去?你不也是男人么?”祉延天真问道。
姬傲语塞半晌,方才讪讪道:“你现在是去找他呢?还是继续跟我探讨这个……男人的问题?”
祉延擦了擦眼泪,道:“当然去找他,我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姬傲阻住她。
“还有什么事么?”她有些迫不及待。
“龙栖园没有熟人引荐进不去,把我的令牌带上。”姬傲解下腰间王令给她,省得她呆会儿进不了龙栖园又跑回来找他。
祉延拿在手里,脸上泛起灿烂的笑,道:“谢谢你,皇兄。”转身欢天喜地地走,没走两步,又突然回身。
姬傲见她要走刚刚落下的心随着她的转身又吊了起来,不意她却道:“皇兄,我知道你为何没去了,因为你有詹洛姐姐对不对?皇兄,你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好男人呢。”
姬傲一怔,她却朝他挥挥令牌,转身欢快地跑进那一片炙热的阳光中。
少女的身影刚刚消失,亭侧的一株芭蕉后突然走出一个墨绿锦袍脸白似玉的男子,正是辰奂。
他面上带着戏谑的微笑,长腿一跨坐上栏杆,一腿搁在栏杆上背靠亭柱,动作如行云流水优美之极。他侧首看着正在斟酒的姬傲,道:“原来你是个好男人。”
姬傲瞪他一眼,道:“我是为谁?下次自己摆平。”
“若她不是你妹妹,又会哭,我何须要你帮忙。”辰奂淡淡道。
姬傲看着他,想到这个初到盛泱便在宫宴上舌战群臣,将三位位高权重的镇守王说得哑口无言,却让皇帝频频点头另眼相看的狂傲小子也有一天会被一个女孩子吓得到处躲,心中不由又着笑起来。
他自然知道按辰奂的脾气,这样对祉延已经非常不错了,但他心中也暗暗起疑,辰奂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失忆了性格有所改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要知道,祉延虽然八岁时就失去了母亲,但皇上对她却一直是颇多宠爱的,辰奂这样退避容忍,只怕,也与洲南此刻的处境有关吧。
镇南王辰南天一死,其他三个镇守王根本不把辰弘和辰奂这两个“黄毛小儿”放在眼里,在宫宴上,京北王詹泊天甚至公然说,镇南王偏安一隅,一枝独秀,且素来与其他镇守王不合,有事君不忠,自立门户的嫌疑。
辰奂听后,语气淡淡道:“詹王爷,我兄长辰弘继承镇守王之位不足三月,不知你从何处看出他事君不忠,妄想自立门户了?还望你再说具体一些。你说我洲南素来与其他镇守王不合,我倒不认为这有何不妥,一方镇守王,一国之臣,只要管理好自己的封地,对国君尽忠便可,何须与其他镇守王走得过近?还是,詹王爷你希望,四位镇守王能亲如兄弟一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詹泊天见他一个小辈语出不敬弦外有音,当即又气又急,道:“我自然不是说新任的镇南王,我又何曾说过希望四位镇守王抱成一团的话?国君在此,你当心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