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西镇的春天仿佛来得格外早。春水哗啦啦地淌着，桃花冒出了花骨朵，麦田青青，喜鹊成天叫喳喳。
昌盛的心里比春天还迫不急待。他东挪西借，添置了些旧家具。一个油漆斑驳的立柜，一个桌面凹凸不平整的八仙桌。炕上的铺的盖的，也是借的借，翻新的翻新。
昌盛专门到供销社去了一趟，挑选了一个底面印着一对鸳鸯的脸盆，为月兰扯了一块花布，一双做鞋面的黑平纹布。外加一块双喜牌香皂。他想这些月兰都应该有。
这是昌盛长这么大，花钱最多也最大方的一次。
昌盛把花布、鞋面和香皂都轻轻地放脸盆里，又把脸盆放进了网兜。提着网兜快活地回去。
走到半道，他又折回去了供销社。他要为穆老头买两包卷烟。想想这几年穆老头对他的情意，他心里明白得很。昌盛是个感恩的人。
昌盛去了老穆家。月兰正从铁丝上里取干菜。月兰生得娇小，干菜挂得有点高。她双手向上，踮着脚，胸脯挺得高高的，脖颈处的一枚盘扣，也因为用力崩开了。
“我来！”
昌盛见状，快步走过去。一伸手，就把干菜取了好几朵。
昌盛把干菜递给月兰，不小心碰触到月兰的手。月兰像触电似的，把干菜朵捏得咔哩瓦啦地响。两个人第一次离得这样近。昌盛高出月兰许多，他看见月兰胸脯起伏，嗖地红了脸，双手只是牢牢地抱着干菜。昌盛感觉到有一把火在心里点着了，烟正从嗓子里往外冒。
“月兰——”，昌盛伸出手去，想抱抱月兰。
月兰晓得昌盛要干什么，诡秘地一笑，倏地躬身从昌盛的胳膊下钻出过去，一甩辫子，钻到屋里去了。
屋内的咳嗽声响动起来。
“是昌盛来了么？” 穆老头说道。“快进屋来！”
昌盛听见穆老头的话，方才回过神来。他有些不好意思。
穆老头的病总也不见好，他心里也没底。想想自己的一辈子，小的时候，家境宽余，也是锦衣绸缎地穿过，香的辣的都吃过，算是见过世面了。就是月兰，这些年跟着她，吃苦受累不说，还要受人冷嘲热讽，好年华都耽误了不少。这是他心里最放心不下的。
穆老头选中昌盛，啥也不图，就图昌盛这娃子的厚道。把女儿交给一个厚道的人，日子苦不到哪里去的。所以，这几年来，他尽力帮衬着，先在昌盛的心里落个好，日后万一他走了，念着这点旧情份，昌盛也会好生对待月兰。爹娘的心在儿女上呐，天下都一样。
这几年，穆老头早就把昌盛当作半个儿看待了。只是昌盛还没有正式跟穆老头提过亲。这个，穆老头也不急，他在等昌盛自己开口。他也知道，昌盛总有一天会开口的。
昌盛知道西镇的风俗，提亲得请媒人，然后到女方家商量嫁娶事情。昌盛不是不懂规矩，他就是不想请媒人。一来自己的条件一直不具备；二来请媒人还要花钱；再说，一听他要与老穆家的闺女成婚，怕是没几人媒人愿意来。干脆拉倒，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自己去说得了！
决心早就下了，机会才刚刚到来。
昌盛在穆老头对面的炕沿上坐下来，把卷烟递给穆老头。
“穆叔，您身体好些了么？这是给您买的。”
“买这么贵的东西作甚，白花钱！” 穆老头一辈子就一个爱好——抽烟，对卷烟也喜欢得很，每次抽之前，都放在鼻子前闻好久，才舍得点上。可能抽到卷烟的次数还是不多。
穆老头嗔怪昌盛，是怕昌盛乱花钱。这年头，挣钱哪那么容易呢，成家了，不得攒点钱过日子么。
不过，他搭心眼是高兴的。这小子，懂得感恩哩。
穆老头把卷烟盒摸到手里，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眼神里溢满了笑意。
“穆叔，我想和您商量个事。”昌盛给自己打气。他知道穆老头的中意他的，可要说出自己的想法，还不是不容易。
“啥？”
“您看，我和月兰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我想，我想——那个，什么……”昌盛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穆老头收起了笑容，假装严肃起来。也没接昌盛的话，他想等他把话说完。
“叔，桃花开时，我想把月兰娶过去，可以么？”昌盛长出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啊！
穆老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没有马上回答。他想看看月兰的意思，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月兰早就出去了。
“昌盛呐，你真的想好了么。我穆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你要真想好了，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不过，我可丑话与在前头，往后，日子过得啥样先不管，你要和月兰一条心，好好对待兰儿。”
穆老头有些伤感，接着道：“兰儿乖巧懂事，但脾气也倔，两个人过日子，磕碰是难免的，你要多担待。她娘走得早，我也没让娃享上福，我的心思你该明白的。”
“穆叔，这个您放心。以后，有一碗粥，我俩就分着吃。我会努力让月兰过上好日子！”昌盛赶紧表态，只差把手举起来了。其实，他觉得这个保证太虚无，究竟能不能让月兰过上好日子，他心里也没底。但他会想办法的。
昌盛的话给穆老头吃了一剂定心丸。月兰有个去处，穆老头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这剩下的日子，他一个人就不怕了。能有多苦！
月兰用昌盛买的花布做了件盘扣的大兜襟，把那件深蓝色的阔腿裤又从箱底拿出来，浆洗晾晒了一遍。用皂角把头发洗得乌黑顺滑，扎辫子的红头绳也备好了。
穆老头托齐木匠做了两口木箱子，都漆成了大红，还在上面用油彩画了一对鸳鸯。
西镇的三月，桃花开得一片芬芳，美得不得了。
“我要结婚啦！”昌盛在桃林里昂头向天，大喊一声。声音高亢而略带伤感。
昌盛不知不觉就来到爹娘了坟前。“爹，娘，盛娃子要娶媳妇了，给您二老说一声。往后，您就不用再担心我一个人了，我会好好过日子的！”昌盛给爹娘磕了三个头。结婚是人生大事，昌盛觉得该给爹娘禀告一声的。这些年，他真想爹娘。他这棵草，坚强又孤单地过活着。
说是结婚，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昌盛还想为月兰买个漂亮的木梳，买个偏带儿的平纹布鞋，还有擦脸的雪花膏。总之，还有很多。只是，他实在没钱。要过日子，先要吃饱饭。他觉得委屈了月兰。
结婚那天，昌盛穿上月兰为他做的新布鞋，收拾干净，就去接月兰。一切都简简单单。只有不多几个乡亲在帮衬着，王大光和齐木匠也来了。
清风拂面，柔和极了。黄狗儿摇着尾巴，野鸭在河里成双成对地嬉戏。
昌盛手里捏着一个桃花冠，这是他精心为月兰编织的。在月兰的娇羞中，他亲手为月兰戴上花冠。昌盛心里吃了蜜一样甜，心里又“砰砰”直跳。
盖上红盖头，月兰美若桃花，被昌盛牵着，穿过缤纷的桃园，成为天下最美的新娘。
西镇的三月，爱情温暖了河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