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月兰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夜的梦,老是梦见李民回来了。
“民儿,民儿啊,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娘找得好苦!”她伸手去抱李民,可抱了个空。原来是在梦中,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一大早,昌盛听见院落外的白杨树上,喜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
他在院外转了一圈。今天的阳光真好,喜欢叫得这么欢,要来亲热人呢。昌盛心里暗自嘀咕着。
“国儿要回来呢”。进了屋,昌盛对月兰说。
月兰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微微笑了。
“你想国儿了吧!”昌盛大声和月兰喧着,想分散月兰身体上疼痛。月兰已瘦得皮包骨头了,整天躺在炕上,也磨得浑身疼。
“想!”半晌,月兰挤出一个字。
“嗯嗯,娃们也想着你呢,今儿个说是要回来看你呢!”听到这话,月兰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伸出胳膊想要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
就在这时,昌盛院子里有混杂的脚步声。
“娘,我们回来了!娘,您看看这是谁回来了!”李国大声唤着娘,哥几个已进了堂屋。
“娘,民儿回来了!”一进屋,李泰大声向娘说道。
“爹,我把民儿给咱领回来了!”
昌盛立在炕边,半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爹,我回来了!”一到这样的气氛里,戏不得继续下去么。欧阳予新没在多想,接着演吧。
李国把欧阳予新领到月兰的炕边,说,“娘,民儿回来了!咱的民儿回来了,娘!”李国俯下身子,把娘的身子轻轻地扶着坐起来。
“是民儿回来了!”她的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了。她虚弱地伸了枯瘦的手,想摸摸把她的心都想焦了的孩子。
“民儿,民儿!”
“娘,是我,我在这儿呢!”不知为什么,欧阳予新一走进这个院子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在梦里来过似的。
此刻,见了李泰的爹娘,竟觉得这二老慈眉善目的,也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想起了李国昨晚电话里对他说过的话:“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到宁南县西镇中河村去一趟,只因我娘在弥留之际,想见见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听我弟弟李泰说,您和李民长得非常像,先生权当做一件善事,好么!”
“这会儿,我就是李民!”欧阳予新对自己说道。
月兰拼尽全力,把欧阳予新的脸仔仔细细地摩挲了一遍,她双手颤抖,伸开双臂。
欧阳予新明白她的意思,马上扑到月兰的怀里,把她抱住,“娘,儿来晚了!”
月兰开始浑身颤抖,双唇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深陷的双眼里,眼泪却汩汩地往下淌。
“民儿回来了!”月兰忽然讲了这句话,然后表情变得非常平静。
“娘,是我回来了!孩儿不孝,让爹娘担心了!”说着,抱着月兰竟呜呜地哭起来。
欧阳予新隐隐地感觉到,他与这个家,真的有什么关联。不然,拥着眼前的这个瘦弱的老人,自己竟止不住流下泪来。他相信这一刻他不是在演戏,而是情由心动。
“我的儿啊!”月兰哭出了声来,十分悲恸。月兰只是太激动了,她没想到,李民还活着。所以,她哭的是四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和熬煎,是所有失去儿子后的肝肠寸断。那是高兴地哭泣,是无法抑制的欣喜啊。
“娘,您骂我吧,打我吧,都是我不对,不该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害得爹娘日思夜想!”欧阳予新说着,把老人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擦去。
月兰因激动而呼吸有些困难起来,脸色红润,眼睛里有了神采。
孩子们以为,娘因为见了李民,一下子有了精神。昌盛知道,月兰的时间差不多了。
李国怕把娘累着,就和欧阳予新一起,把娘扶着平躺到炕上了。
“国儿,你快去叫一下老村长,你娘快不行了!”昌盛催促着。昌盛心里明白,月兰坚持着,也就是心愿未了。现在李民回来了,她的心愿也就了了。
让李国和李泰没想到的是,欧阳予新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娘面前,失声痛哭起来:“娘,儿来晚了,儿对不起您和爹啊!”
李国又感动又温暖,无论是不是李民,这会儿,娘的心里的踏实的,她晓得她的民儿回到了这个家。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生命垂危的老人面前,欧阳予新竟做了连自己都想不到举动,这不在演戏的“范围之内”啊,可他情不自禁地那样做了,而且心里特别难过。仿佛在遥远的未知的时刻里,她在他的生命出现过。
可究竟在哪里,在什么时间,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欧阳予新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对眼前的老人,竟忽然生起了许多温暖来,想抱抱她,想给她梳梳头,帮摸摸她的手,想听她讲讲小时候的故事……
欧阳予新的脑海里,有一扇闭着的门。而这个老人,手中掌握着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冥冥之中,他向这位老人走去,接受一种极具力量的密语。只有通过它们,才会解锁那扇门,才会激活他沉睡的记忆。
月兰侧过脸,对着欧阳予新说:“民啊,莫哭,回来就好!”说完这些话,她大喘几口气,一阵痛苦地痉挛之后,眼睑慢慢地合上了。
昌盛知道时候到了,让欧阳予新到外面去。“民儿,我的儿,别太难过,你娘是生了病了,别太难过,啊!”
月兰在弥留之际,见到了失踪十一年的儿子李民,算来也是一种心安。
月兰满足地走了。
昌盛抱着李民,这才老泪纵横。“儿啊,回来就好!”
“爹!”李民哭得一塌糊涂。
李国、李泰和欧阳予新、秀莲一起跪倒在地,失声悲哭。
欧阳予新哭得非常难过。他无法控制自己,只是觉得悲痛穿过旷野,千军万马似地奔腾而来,压倒一切。
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早就成为了李民。过去记得起来记不起来,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里,被那些悲痛真切地侵袭。
若不是骨肉相连,又岂会如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