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很有几分局促。
主要是她的身份不尴不尬,往轻了说,那就是一个坐了冷板凳的歌女,往重了说,那可是被揭穿了的细作。哪怕她并没有来得及进行任何实质上的动作,也够招人不待见的了,若按那些话本里头描绘的,严刑拷打还是小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的都比比皆是,留下的也不过是草草一笔:将那xx埋下的钉子,拔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靖王殿下和那位周公子目前还没有任何动作,柳儿下意识地也觉得,那是因为怕打草惊蛇——自己不过是一根风吹一吹都禁不起的小草,他们暂时还懒得搭理,待到一并清算的时候,顺手抹去了也就得了。
因此,这两天,她又是紧张又是不安,什么时候都拘谨地缩着,生怕一不小心让人更厌恶了些,到时候死得更惨。
——她们这种欢场上待惯了的,最懂得看人脸色,全都是一次次血泪的教训积累下来的。
而这靖王殿下和周公子,也与她想象得差不多,虽然在那文乐县令面前表现得倨傲且贪图安乐,但骨子里正直且嫉恶如仇。他们出身高贵,骨子里带着一点骄矜和悲悯,又因着军中的淬炼,而显得格外刚硬。这样的人,倒是让她稍稍放心了几分——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不会过于为难一个小喽啰。
若是运气好,自己估计还能捡回一条小命,不像戏文里那些卷进大人物中间身不由己的小女子,怎么没命的都不知道。
可唯独这位靖王殿下的安姑娘,却是她看不太明白的。
若说她出身寻常吧,她身上那股落落大方的劲儿是寻常人家姑娘养不出来的,再则,柳儿好赖也听过她的一些谈吐,也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可若说她出身显贵吧,她身上又有着一种莫名的亲民的劲儿,跟靖王殿下说话什么态度,跟下人说话也什么态度,下人给添个茶,她也一定会点头致意或者微一推杯子,偶尔也轻声道一句谢。
这是完全自然而然下意识的举动,仿佛不这么做,她便会存了些许愧疚似的。而在其他人都不会这么做的情况下,她一个人自然地做来,竟然也不显突兀,倒格外谦逊有礼。
柳儿见的人不算少,一开始便在心里头推测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也许家中并不显赫,但一定是清贵的,父母把她教得很好,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可再观察,又还是不太像。
反正这安姑娘身上,透着一股谜样的气息,有好多叫她看不透的地方。
比如这会儿,她竟然大大方方地来找自己“分赃”了。
“姑娘这是折煞人了,民女不过听命行事,不敢居功。”柳儿低下头,不敢接东西,有些不安地说。
安瑶不顾她的拒绝,将簪子塞了过去,又挑挑拣拣,塞了两样小物件过去:“给你就收着,别客气,待这边事儿了了,你就收拾收拾细软走远些,好好过日子,多拿些东西好傍身。”
柳儿呆了一下:“这……”
她想说,这不成的。
不说自己牵扯进了这事儿里,前途叵测,留下条小命都是不错的。就算是全须全尾地出去了,自己的身契还在别处攥着呢,拿了钱财也走不了的——若非如此,自己早跟心仪之人双宿双栖了,哪会陷在这儿进退不得?
一时间,神色便有些凄楚。
安瑶将她神色的变化看得分明,没有接话。世上苦命人多,伤心的往事不是旁人一句两句可以宽慰的,当做不知便是最大的尊重。她微微垂下眼,坚定地将东西放在她手边:“给你就收着,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心吧。”
柳儿心中一动:这位安姑娘的意思是……
她微微有些激动起来:这院中的人,是何等的尊贵,若是,若是愿意顺手帮她一把……
沉寂已久的心,忽然开始跳动起来。
那张被她深埋在心底的面庞又浮现了出来。
浓眉大眼的青年,跟着村里人一起来县里开开眼,布衣陈旧,人却是矫健而精神的,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路过花楼,被她一朵花砸在怀中,手忙脚乱,差点没跌个跟头,慌慌乱乱地抬头,见她笑得妩媚而放肆,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再后来,一次次有意无意的邂逅,一次又一次看似漫不经意的视线相撞,他结结巴巴地说:“若你愿意跟我,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你娶回家。”
“……我父母早不在了,就算在,我喜欢的女人,也没人敢给气受。”
“柳儿,你一定要等我,等我赎你回家。”
随口抛承诺的男人,她见得多了,但这般执着的,她是头一次见着。渐渐的,在他的承诺中,她的希望也开始发了芽,似乎只要再等一等,自己这样的人,也可以看到希望了。
多么稀罕,本以为再也没有未来的人,心中竟然有了期冀,而这种期待,竟然有长成参天大树的意思。
然后,就是天灾人祸。
天灾和人祸往往是连在一起的,丰年的时候,哪怕上头盘剥得重些,百姓的日子好赖还过得去,一到了荒年,那就是动辄家破人亡。
他不是富裕的人,她身不由己,两个互相期许的人,小心翼翼地播种着一个可能要很久才能实现的梦,充满了欢喜,充满了期待。而这份希望,生生地就断在了这连年的灾荒中。
先是庄稼颗粒无收,后是赋税催逼得急,一个个庄子都没了活路,有的逃难去了,有的落草为寇。她在花楼里,消息既灵通又闭塞——往来的人多,什么都能听到一耳朵,但她身陷在此,连跑去落霞山脚的小村庄中看一眼都不得。
只知道,他很久没来了。只听说,落霞山那边好几个村子被逼得受不了,一些青壮年都上山为匪了。
她的心瞬间凉了一半。
心急如焚地煎熬了许久,又托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帮忙打听消息,倒是他先让人摸过来了。他说,等我,我和兄弟们收拾了文乐县的狗官,就带你离开。咱们两个,再也不分开了。
她的心再次活过来时,文乐县令的人上了门:“把柳儿姑娘叫出来,有贵客要她伺候。”
她长得漂亮,是楼里的头牌,她心高气傲又颇有些手段,是以也还算干净,在这种小地方,也算拿得出手了。
柳儿觉得,自己的人生,表面上看不出多少起伏,可内心里,已经一起一落太多次了。本以为进了文乐县令的地方,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没想到安瑶一句话,又给了她希望。
柳儿看着安瑶兴致勃勃去别处转悠的背影,伸手在桌上写下一个“安”字,然后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指甲一点点陷进肉里。
靖王殿下一行,或者安瑶,到底可不可信,值得她全盘托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