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多久,整个逍遥谷的人都知道了连离要出谷。
连离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乡民们议论自己时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模样,对于自己即将出走的决定,乡民们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喜悦。
这些人、这些话,连离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对于长久以来乡民们对自己的态度,连离是颇有些自知之明的,只是万万未曾想到,这些人竟然绝情到如此地步。
如此想来,还颇有些伤感呢。
作为回报,连离郑重地告知谷中乡民:“我久居谷中,与谷中的一草一木都有深厚的情谊,若就这样走了,仔细想想确实又甚难割舍,若是谷中每家都能出一份盘缠供我出行,或许能舒缓一下心中的难过,要不然还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对逍遥谷的人来说,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
山腰处,连离衣衫褴褛,正倚石瘫坐,俯瞰着整个山谷,一副慵懒至极的模样。
若单以相貌而论,连离倒也说得上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可如今在逍遥谷,他是人见人怒的天魔煞星。
起初,按照谷中唯一的术师迦凤先生的推算,连离至多活不过十二岁,所以乡民们对他百般优待,谁料他不知感恩,竟长成了一副软硬不吃的无赖模样。
栽赃陷害、欺辱老弱、飞鹰走狗、游荡无度——连离在谷中做的坏事不胜枚举,逍遥谷中民风淳朴,少有人像他那样招摇过市,更没人像他那样在泉水中投泻药、或者窥探女人洗澡。
迦凤先生也名声扫地,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乡民们眼睁睁地看着连离活过了十二岁、十三岁,眼下已经十四岁。
连离还喜欢在黄昏的时候俯瞰整个逍遥谷,通常是双手背在身后,以一副超然的姿态观察这谷里形形色色的人,看着山谷里经常弥漫着不同于炊烟的淡紫色烟雾。
他眼神极好,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将远处的事物看得那么清楚。
其实,他的耳力也同样的好。
他熟悉这里的每个人、每条道路和每片树叶,只是他年岁愈长,愈觉得这里瘴气丛生,时而阴气森森,时而又有鬼怪出没,实在不适合人们居住。
何况,逍遥谷实在太小,大男儿志在四方,总不能一辈子偏安一方小天地。
传说中的法术、武道,在逍遥谷中通通不见。
在这逍遥谷中,有的只是故弄玄虚的迦凤先生、粗鲁彪悍的老李大娘们和阴险狡诈、五大三粗的大叔大伯们。
自己若继续留在这里,将永远都身无长技,甚至连常人都不如——常人至少不似自己这般游手好闲。
连离常梦见自己死在了谷中,死法倒是各种各样,有时梦见乡民再也不接济自己,将他活活饿死,有时又是在谷西边的紫龙潭中戏水时溺死,有时被蛇虫噬咬而死……凡此种种,或许是个征兆,警示自己早些离开这里,否则终将不得好死。
……
夕阳又向下了一些,错落有致的深山小院在夕阳的照映下拉长了影子。
青色的炊烟与红艳的霞光交融在一起,给万物笼上一层薄纱,若隐若现,飘飘洒洒。逍遥谷中的饭菜香气与烟火味儿四散开来,一派人间闲适的气象。
这人间闲适的气象并未持续很久——
“狗东西哟!又偷咱家的鸡,黄狼也没你勤快——”妇人拉长了声调,在谷中大声叫骂,打破了这原本的宁静,惊起了停在树上的暮鸦,倒与远处传来的一阵狗吠声交相呼应,使得谷中一时嘈杂四起。
日落西山,本是驯鸟归笼的时候,妇人见笼中又少了鸡,自然联想到了连离。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断手断脚的小杂种,早晚有一日要被人毒死,叫你乱偷吃!”妇人继续叫骂道。
听她骂得歹毒,里屋的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只听那男人沉声道:“别骂了,不就是一只鸡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只鸡?”妇人反问道,嗓门愈发大了起来:“你倒说得轻巧,你还以为自己有多大家业呢?这是第几回了?白天也偷,夜里也偷,哪天让我抓个现行,非剁了他的手!”
“他都快走了,由着他偷,还能偷几天?”男人忍不住又嘟囔了两句。
妇人听男人这么说,仿佛怔了一怔,不经意间叹了口气,喃喃道:“走了好……走了好!”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连离百无聊赖地吮咬着油腻腻的手指,不管身旁一地鸡毛和残剩的鸡骨,好似浑然不知这山谷中的叫骂声与自己有关。
在他旁边立着的,正是迦凤先生,只见他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偏又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叼在口中,双手拢袖,说不出的落拓萧索。
夕阳映红了他们的脸。
“什么时候动身?”中年男子佝偻着身子,道。
“三日后。”连离回答地干脆。
“不留恋吗?”
“迦凤先生,你知道的,这山谷,我早看腻了。”
数十年前,这里原是一处没有名字的山谷,三面环山,人迹罕至。
听长辈们说,上代人不堪连年战争的侵扰,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见此处地势狭长而又道路险阻,的确是躲避战乱的好地方,便在此安家落户,一时也怡然自得,其乐陶陶,这才将此处命名为“逍遥谷”。
连离转过头来,道:“迦凤先生,我已经做好了决定。虽然我不明白你们为何一定要死守在这里,但我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
连离所有的,是被囚禁在谷中的苦闷,是孩童般的好奇,是对逍遥谷之外的天地的向往。
翻过了这座山,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不知道谷外拓支大王已经控制北境,建立了北齐国,也不知道陈霸、萧道鳞、梁角已于更早的时候在东方、南方和西方分别建立了北天国、始州国和肃越国。更不知道外面凡派、仙派林立,多如繁星,各自以山形水势为界划定势力范围,又是纷争四起。
“迦凤先生,你以前教我读书写字,又教我下棋画画,想必也不想我在这谷中了此残生吧。”
迦凤先生忙摆摆手,道:“万万不可乱说我曾教过你!”
连离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道:“往日里你可是以师长自居,为何如今又不叫人说?”
迦凤先生讪笑道:“我那些道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连离又道:“那阴阳五行呢?你教过的阴阳五行……”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迦凤先生打断了连离的话。
“咳,我真看不透你!”连离有些恼怒。
“乱世文章不值钱!我那些道道,不算什么本事。外面的人——说什么法术、武道,没人拿读书写字当本事!”迦凤先生道。
连离闻言咪起了眼睛,道:“法术?我早就知道法术,那些大术师伸伸手就摸得到千里之外的东西,睁睁眼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事。”
“我原以为你就是这样的高人。”连离接着道,“是我错了,高估了你,我看清楚了,这谷里没什么高人,鬼怪倒是有几只,我这回出去,一定要找到术师高人拜师求艺,也做一个手眼通天的人。”
迦凤先生冷哼一声,道:“你年纪小,有些事情还不知道,如今天下元气蛰伏,天地间的五行元气稀薄之极,早已无法培育出术师了。”
连离不以为然,笑道:“迦凤先生自己是个假术师,便说天下已经没有术师,也太可笑了。”
又道:“听说你精通术数,那你给我算算,我这回出去,是凶是吉?”
迦凤先生转过身来,随手从山道上捡起一颗石头。
连离只道他又要像往日那样用石头来砸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一缩。
迦凤先生又从空中捞起一根飘忽的鸡毛,双手前伸,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离儿,我来问问你,人活着,是像石头呢,还是像鸡毛呢?”
连离闻言一怔,见迦凤先生问的认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道:“老头儿,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真让人发笑……唔,这个荒唐的问题……人吧,像石头!我可不想自己的命轻于鸿毛。”
迦凤先生恼他轻佻,并不搭话,将那石头和鸡毛从手中丢下,只见那石头径直落下,直与脚尖差之毫厘,而那鸡毛随着一阵秋风飞走,眼看飘的远了。
连离见状,念头一转,轻咳道:“你难道是要告诉我人在江湖中飘摇,终究会像那鸡毛一样,不知道哪里才是归处……嗯,可那又怎样,即便如此,总好过在这小小山谷中了此一生。”
迦凤先生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人活着,总觉得自己的路自己选,却不知道其实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你以为自己像鸡毛一样可以任意飘摇、随风荡漾?可在上天看来,人的一生就是那块石头,从丢出的那一刻就注定会落在那里。凡人终其一生,都躲不过命运的安排,你离开,还是留下,只不过履行上天的安排,凶吉都在前方等着你,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何异?何必想那么多。”
连离嘴角上扬,见惯了迦凤先生故弄玄虚的样子,静静地听他将话说完,这才说道:“迦凤先生,你没有半仙的本事,就莫要胡吹甚么精通术数的大气,说了这么大半天,还不如直说你根本不会推算呢,你这是沽名钓誉啊。”
迦凤先生也不争辩,只沉默不语。
连离心中暗道:“老匹夫,假正经!”忽而又想到一事,道:“迦凤先生,陈阿秀是我兄弟,你以后别再偷看他和别人幽会了。”
“陈阿秀?他和别人幽会过吗?”迦凤先生佯作茫然。
连离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知道应如何与迦凤先生打交道:“不管你以前偷看过还是没偷看过,往后不要再偷看就算对得住我了。”
迦凤先生打了个哈哈,道:“好说、好说。”
半晌,迦凤先生长叹道:“秋风起了,冬日不远了。”
连离觉得迦凤先生的话里充满了萧瑟凄凉,说不出的悲伤,又觉得他是在故作深沉,也许他的葫芦里根本没有药,连离一时也分不清哪种感觉才是对的。
迦凤先生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道:“太阳落山喽,我可回去啦,再站下去,可要着凉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径直走开,自顾自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