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妃的脸色有点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唇色也不如那次看到的那般红到耀眼。
门后面的她像是一个脱下了盛大戏服的演员,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化妆间里,对着镜子卸妆。
“童华来了啊。”
她的眉宇间还有无法逝去的倦色,但仍然努力露出了笑容,艰难地扯起了一些幅度。
童华终于知道,为什么女人需要化妆了。
除了让自己变得看起来更美,还希望让自己看起来能够努力跟的上世界。
好让那些流言蜚语,社会的压力落在那些冰冷的化妆外貌上,不落入已经千疮百孔的心里。
这就是他印象里的林妃,一个总是盛装出门的女人。
只需要两眼,第一眼是她带着妆容来到他家里的那一眼,另一眼就是现在在对方的门口看着她为自己打开门的这一眼,就似乎能看到她的一生。
这是男人的一种古怪错觉吗?
不用对着她的额头去看,他也能在脑海里勾画出因为时间的流淌而在她的额头留下的浅浅刀疤。
林真迩的美是一种含苞待放的美,其中有着无穷尽的力量。请想象一下吧,一朵花慢慢在你眼前打开的喜悦和那种生机的力量。
而林妃现在所露出来的美,则是那种花即将凋谢的凄美,只靠她眼神里的那一股神光和精神维系着。
不知怎么的,童华的心里梗塞了一下,突然有些痛恨起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
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拿来的呵护的吗?
再想起他家里的那个总是天真浪漫的童妈,这一刻居然让人对童爸心生敬畏起来——该是怎样的爱,才能让一个女人保持着刚刚出世的纯真?
再换位置去想象,当她,林妃看到童妈的时候,心底到底应该有着怎样的感觉?
时也?命也?差不多的人,两家大差不差的家庭条件,最后得出来的结果却迥然不同。
最痛苦的东西除了曾经拥有到最后失去,还有一项是只能站在一边观望的残忍。
童妈有多么的幸福,对于站在身边的林妃就有多么的残忍。这种残忍并非童妈主观施加给林妃的,而是对于一种现实的反思,一如贫穷者对于富有者的悲鸣。
在此刻他上一辈子的人生在无限的在膨胀,几乎要冲出这一具十几来岁的身体。
不行,不行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没有人能拯救自己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一切苦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会残忍。如果你做不到对所有的不公伸出援助之手,那就只能施加残忍。
“我怎么了吗?”看着愣在门前的朋友的儿子,林妃诧异地往自己的身上看了看。
她只是呆在家里面没有化妆而已,也没有什么破绽的地方啊。
“啊,没有,阿姨好。”
童华露出了笑容,从上一辈子的年龄清醒过来,规规矩矩地在林妃家的门口换上了拖鞋,和林真迩一起走了进去。
现在正是她作为女性的魅力达到顶点的时候,但童华自己却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而是和林妃的女儿同一辈的孩子。
居家的林妃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蓝色牛仔裤,身上则是一件简简单单的T恤。洁白的手臂在体侧交错的摆着,明明没有刻意地走猫步,可总是让人不自觉地从她的肩头一点点顺着曲线向下滑。倒不是他刻意去打量对方的身材,或则要去品评一位自己的长辈,而是林妃此刻正走在他的前方,没法绕开自己的视线。
林真迩的家里漏着温暖的黄光,家里的色调也是以像是初育儿庆祝孩子降生而特别地选择了比较温暖积极的色彩。
黑白两色在这里是见不到的,但凡是残酷、冷漠以及使人清醒的颜色也是不会见到在家具上的。
与其说是家,更像是……一个营造出来的童话世界?
对于童华来说,或许这样的一个家十分地有温暖的人味,但对于另外的两人或许就不是如此了。
无论再怎么试图填满生活,再有怎么夺目的色彩来拥挤,也摆脱不了她们在吃饭的时候永远只有两个人的事实。
这家里的摆设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圆形的乒乓球,尽管看起来把小盒子塞得满满的,但总归不能真的填满它的方方面面。
有眼泪和叹息,可以灌满那些无处不在的用于呼吸的空间。
叹尽了,泪干了,该是如何还是如何,甚至还会有一点点哭泣后眼泪蒸发在脸上的粘稠感。
而且她们的家和那些打工者一样只是小小的一间房不一样。
在那样的家里,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得不装载在里面毫无秘密。那样的家庭生活出来的孩子总有一种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着的错觉,尤其在长大之后面对父母总会有着“我应该如此”和“我觉得过于紧密”的感觉。
终其一生,都免不得格局过小,过于注重自己的私人体验。
相反,这样的一个小区里的户型对于她们两母女来说——如此大的房子,只有两个人住实在是有些太空旷了,也显得秘密也有些太多了。
这能放肆呼吸的空气,也会生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感。
尽管,林妃很想填满她永远也无法触及到的生活空隙。但是在越来越大的女儿的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之后,她是否又能知道床铺上和她有一墙之隔的女儿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要给她尊重和私人的空间,但是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会不会有什么她害怕女儿发生的情绪在墙后面呢?
林真迩是不是在入夜后的床上辗转难眠,偶尔会流着泪问自己,为什么她没有父亲呢?是不是懂事的女儿为了她,而把那样的情绪和眼泪都悄悄潜伏在那些她不知道的地方呢?
她一直都是懂事的,而恰恰是这样的懂事才让她更加的害怕和谨小慎微。
更加害怕她的女儿只是和她一样,在这样一个营造出来的温馨家庭里面,带着面具在和她演戏而已。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自己女儿哭泣了,有多久没有看到她除了对自己露出笑容以外的表情?
可一个人无意识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从来都相信这个道理。
除了女儿看着自己的时候,她几乎从女儿的眼里看不出来有什么其它过多的情绪,脸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多其它的神色。
如果不是确定林真迩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都要怀疑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一个机器人了。
更何况她自觉自己是如此的敏感,万万不能相信自己的女儿生出来会是这样麻木的人。更多的,她倾向于认为自己的女儿在心理上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儿问题。
林妃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很坚强,所以最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样的坚强,或则更加的坚强。不希望女儿连她一贯的强装坚定也一块学了去,到最后只能和她一样害惨了自己。
林真迩只是一个孩子,如果不能对自己的母亲露出其它的情绪,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发泄她的情绪呢?
有些时候她都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那么一幅乖乖女的样子,可以恰当的发一点儿脾气。可是女儿作为单亲家庭的女儿实在是事事都太“如意”了,如意到了她更加地担忧起来。
或则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吗?过于担心自己的女儿?
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是有笑就笑,有哭就哭的吗?
“真迩,你去给你华哥倒杯水吧。”
林妃有点儿希冀,这是她上次去童家发现的惊喜。
“阿姨,不用了,我不渴。”童华如常人一般推脱起来。
林真迩像是被按下了暂停了的机器人,在半坐半起里卡住了。没有先去看她的母亲,而是优先看那个和她的母亲“讲礼”的男孩。
“那就洗几个苹果吧,反正迟早也是要洗的。”林妃从碟子里拿起几个苹果递给了自己的女儿,这一下童华倒是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了。
这一次童华没有拒绝,林真迩便依言拿着苹果去了厨房。
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林妃有些发现新大陆的喜悦,又有点无法掩盖的忧愁。
是了,自己的女儿也到了差不多的年龄了。上一次在童家的时候,自己还抱着开玩笑的想法。可是机灵的她发现,还是有什么东西可以牵动这“完美的”女儿的情绪。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可同时也让她有些惶恐。
好消息是,自己的女儿的心智如同正常人一样成长着,并不是怪异的病变了。
坏消息则是,爱情,这一把折磨人的钢刀,到底什么时候在自己女儿的背后显露出了刀刃呢?
她是否要品尝过林妃所体验过的一切滋味?
如果是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让人太过慌乱起来了。
一个试图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献祭给自己的神的信徒来说,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的神和自己一样是那么的贫穷,甚至可能将要和自己一样走过平凡的人生更令他们恐惧?
对于她来说,一场失败的爱情,其结果无疑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比如被空耗的青春,在起因看来是错误的爱情果实,还有已经凋零的后半生。
而她现在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女儿必要走上自己的老路的样子。
一个缺爱的孩子,被自己所希冀的爱情幻象所欺骗,到最后扭曲了灵魂和心智的故事。
林妃看着那个显得有些拘谨的男生,心底有百般复杂情绪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