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人感觉自己完全是被狄都督家的小子给拽回屋子去的。
狄家少爷他在京城时就听说过，知道对方是四皇子一派的，只是一直未碰上面过。听人说，狄都督带兵讲究老辣油滑，他这个儿子简直生得和老子一模一样，心思深沉不说，面上却总是笑吟吟的一团和气，实在棘手。
不过很快，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立马高了起来——因为狄戎进门三下五除二就把跟着他的那个年轻舞姬给打晕了，随后那人蹲在地上看了半天，然后从女子的发髻上抽出一根金簪来。说那是金簪完全是错觉，冯大人感到自己眼睛发直，那分明是一根打磨得极为锋利的暗杀道具，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这个姑娘手底下。
“冯大人今夜怕是睡不了好觉了。”狄戎冲他笑笑，吹了个短哨，很快屋外的小院中就多了两道漆黑的身影，两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进屋后也不说话，只是将瘫倒在地上昏厥的舞姬给抬起来，随后迅速地消失在了原地。
“这……方才那是……”冯大人结结巴巴。
“殿下担心其中有诈，便叫我陪同大人一起回来，”狄戎把玩着那根金簪，笑了笑，“况且我想，依大人平时的做派，也无法和一舞姬同寝，是以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说完，他还像模像样地拱了个手。
冯大人如何敢叫他道歉？狄戎这分明是救了自己呀！
宴会里的下肚的三杯黄酒此刻已清醒大半，冯大人冷汗连连地向狄戎道谢，道谢后他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惊一乍道，“那四殿下岂不是——”
狄戎好脾气地打消了冯大人的惊恐，“大人莫慌，殿下一早就看出其中有诈，再者殿下武功犹在我之上，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冯大人急急道，“殿下万金之躯，若出差错，臣真是百死难辞其咎！狄少爷，您就别在这儿看着我了，赶紧去殿下那才是啊！”
狄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却不急着走。
“冯大人，”他忽然道，“我听家父说，你原本对皇子党争持中立不言的态度，怎么如今好似转变许多？”
冯大人一愣，旋即凝眉不语；狄戎也不急，只是好整以暇地等人回答。二人就这样僵持不下之际，却听闻窗子被人从外头轻轻敲了两下，随后是陆承遥的声音。
“狄大哥？殿下请你过去一趟。”
冯大人眼神又惊又疑，他可不知道窗外的人是谁，只知道是来找狄戎的。狄戎微微皱眉，旋即很快道，“我即刻就去。”
语罢，他也不和冯大人多做纠缠，转身就欲离去。
“狄少爷——”冯大人忽然在后头喊了一句，狄戎下意识地回头，便见到那总是一脸忧国忧民的户部侍郎神色正经地向他鞠了一躬。
“臣原先对党争之事的确不喜，但这段日子与四殿下相处下来，臣知道他是一位好皇子，臣也愿意相信，若是殿下即位，我朝百姓必定有福。”
狄戎脚步一顿，旋即轻轻笑了起来。
“冯大人慧眼如炬，我就先替殿下谢过您了。”
狄戎走后，屋檐上翻身而下两名护卫，恭恭敬敬地守在冯侍郎房门口，半步也不挪动。陆承遥嘱咐了两句“保护好冯大人”，随即才和狄戎一起，前往宇文献的院子。
“……我们查证过了，春风楼的确有一名叫婉娘的清倌人，大约五六年前流落至此，然后卖身进楼……且此婉娘确确实实是彼婉娘，模样年纪，全都对的上。”
狄戎、陆承遥到时，陆承瑾正在同宇文献说话。一旁的架子床上，发髻松散的红衣舞姬昏迷不醒，狄戎一眼便看见了对方手腕上红通通的一圈，低笑起来。
“殿下真是半点儿不怜香惜玉，好一个小娘子都叫您给弄成这样。”
陆承遥摸了摸身上掉下来的鸡皮疙瘩，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哪有资格说殿下？我方才去冯大人处，那舞姬根本就是前脚才进了屋子，后脚就被你给打晕了吧？”
狄戎挑眉，宇文献叹气，陆承瑾不知所以。
“其它舞姬我们也细细核查了，”被打断后，陆承瑾将方才的话尽数补齐，“每一个都查有此人，年纪大些的五六年前卖身，小些的也是近一两年前了。”
宇文献闻言，愈发暗忖他的三皇兄心思诡谲，难以料定。
“……若这些人都是三皇子一早儿培养着准备好的，可真是叫人意外了……”狄戎模糊地叹了口气，这话说的竟不知是夸奖还是讥讽，他看向宇文献，“殿下打算如何？这一步未成，我只怕后患无穷。”
狄戎的担忧也是在座诸人的担忧，陆家兄弟不言，宇文献不语，气氛一时僵持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长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狄戎静静听了一下，已然是三更天了。
宇文献扫了眼床榻上的红衣舞姬，“先把人送出去，还有冯大人那也一并送走。到京郊交给余鼎，让他手底下的人撬开这两人的嘴巴，问个清楚。”他顿了一顿，又道，“明日我会主动与苏州知府提起赈灾一事，大约要去附近村庄转转，你们依旧暗中行事即刻。”
陆家兄弟没有不应的，他们立即带人离去，只留下狄戎一人在屋内。宇文献抬头看了看他，“有什么话便直说。”
狄戎笑笑，“也无什么大事。不过是方才冯大人亲口对我说了一番话，让我好生感慨罢了。”他不等宇文献开口询问，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冯大人说，殿下若是即位，我朝百姓必然有福……”
宇文献闻言略有吃惊，随后无奈一笑，“我们相识多年，很多事你也知道，我本无意在这事上争权夺利，只可惜……三哥不肯放过我。若我委曲求全，待他登大宝之日，便是我陆氏一族消亡之时。我虽然是父皇的儿子，却也是陆家的儿子。”
最初，他并没有想当皇帝的欲望，毕竟除却天子，他已是人上之人。可吴家和宇文睿步步紧逼，陆家的祸福旦夕渐渐地与他捆绑到了一起。这事儿若放在后宫，便是西风东风，来日不计较是哪位皇子登基，终归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便是东风压倒了西风。
皇家兄弟本是同根生，却注定了无法相依共存。
狄戎看着宇文献在烛火下的侧脸，微微走神，他想到父亲常对他们兄弟教诲的一句话——“天家薄情”。
有时候，又何尝是天家愿意薄情呢？
……
次日清晨，苏州知府忐忑地起了个大早去拜访宇文献。昨日明明安排了人手，可一直到三更天都未见出什么意外，院里安静一片，连他安插的探子都说没什么波澜——这怎么可能呢？那两个女杀手，是他们几年前就开始培养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刺杀要员。况且无论是宇文献还是冯侍郎，都好好地收下了昨夜的“礼物”。
苏州知府站在小院前整了整衣冠，准备迈步入内。
“……大人起的真早……”
才刚跨了半步进院子，苏州知府就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他转头看去，只见宇文献毫发无损地站在一株尚未抽芽的桃花树下，他白衣胜雪，手中还持着一把长剑，显然刚与人练剑完——再往边上看看，黑衣黑发的狄戎狄大公子，亦是手持窄刀，刀尖挑落一点白雪，神情玩世不恭。
“殿下、殿下才是起得早，”苏州知府见状就知道昨夜的事儿已经失败，可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失败的，便打量着宇文献的脸色道，“昨夜那婉娘……伺候的可还得当？”
“甚好。”
宇文献嘴角一勾，反手将剑送入剑鞘，旁边的随侍赶紧递来热水，他仰头饮下，仿佛回味般笑着说，“只是今日一大早，我已派人将她送回去了，毕竟今日我与大人，还有要事做不是？”
“是极，是极……”
苏州知府心中疑惑，但他现下又无法验证，便只好悄悄冲后头摆了个摆手，一名有眼色的下人接到手势，立马溜了出去，往城中的春风楼去了。
宇文献也不知道和狄戎说了什么，黑衣劲装的青年将刀背在身后，略略冲知府拱了一下手便算是行过礼了，随后一个纵身踩上了小院的石墙，几下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那敢问殿下，咱们何时出发？下官也好命人带起笔墨账册，方便清点……”
“自然是越快越好，”宇文献叹气，“我领命而来，还有许多地方要去。”
苏州知府很上道地应了声“是”，随即遣人去套车备马。宇文献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大人如此爱护百姓，待回去后，我定是要向父皇提上一提的。”
……
“禀大人，昨夜刺杀不知为何没能奏效，四殿下也似未察觉，小的正欲去春风楼等打探情况。”
方才开溜的随从正跪在一名苍绿袍子的青年面前回报，他语气恭敬，似乎来人派头极大。
“四殿下向来小心谨慎，若是昨日不成，他定是已经知道了……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随从一惊，猛地抬头，“那可否要小的立马安排人手……”
绿衣青年沉吟片刻，“你照旧去春风楼一看究竟，其余的都交给我来办。”他手边正放着一柄长剑，青年拿了过来，缓缓地用绢子擦拭起来。
“……三殿下吩咐了，要他，有来无回……”
过了这一遭，便是滔天富贵，近在眼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