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你想让我怎么还？”顾林珏平静地等待她的回答，尽管能看透她戏谑神色下不加掩饰的恨意，尽管明知她会故意刁难。
他曾因为自己的无心让她蹉跎了那么多年青春，甚至说是在利用她的感情达成自己的目的，如今面临这种局面，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闪不避，因为心里想着，只有尽早把账还清，他才能跟这一切有个了断。
俞梦泽指指他手中握着的酒杯，说道：“你想清账，就得好人做到底，既然当着朋友的面抢了我的酒，也不能驳了我朋友的面子，不如你替我喝了这杯酒，怎么样？”
他的尾指微不可见地握了一下杯子，但是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应道：“可以。”
顾林珏把杯子凑近嘴边，仰头一饮而尽，余光瞥见那男孩立马显出了一脸泄气又懊恼的模样。
功败垂成，可不是心里懊恼？
他嘴边牵引出一丝冷笑，把喝完的酒杯翻转过来给俞梦泽看，说道：“够了吗？”
俞梦泽望着他，心中气闷，却说不出话。
顾林珏对其他人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祝你们玩得愉快。”
尽管听不懂中文，不知道俞梦泽和这个handsomeman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也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
只不过顾林珏刚走，那个男孩随即起身。
旁边的女孩推了俞梦泽一下，说道：“看看你，要让两个骑士为你决斗了。”
俞梦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道：“你猜结果会怎么样？”
女孩耸耸肩膀：“为什么要我猜？应该问问你想看到什么结果。”
俞梦泽低下头，没有回答。
作为医生，顾林珏其实非常不认同伤害身体这种行为，明知故犯更是不能接受，而今天他违背了自己的信条，饮下一杯明知有问题的酒，跳进一个极为布局拙劣和仓促的陷阱。
所以一涉及人情纠葛，很多事情就很难择得清楚。
不过在他安然回到酒店之前，似乎还有一些事需要解决。
他穿着笔挺的大衣，站在晦暗不明的巷子里，窄窄的一条巷子，前后都是敌人，场景有些莫名的戏剧性。
这种境况，自从祁苍说过会成为他的武器之后，顾林珏很少再遇到。
林家当然会派人保护家族里的小少爷，可是他执意让外公撤掉了那些人。
祁苍说过要给他人手，但是在美国的地盘上行动当然处处受到掣肘，他也拒绝了。
所以现在他孑然一身。
俞梦泽不会管他，她恨他还来不及，如今这局面也是她一手促成。
只不过要是这样就算还完了她的人情，他倒还觉得自己是捡了便宜。
他向来不喜欢太复杂的人际关系，即便是利益往来，也好过掺杂感情的纠缠，和俞梦泽之间是躲不开的家族交际，之后他不希望他俩还有任何牵扯。
如果这是要付出的代价，他倒觉得轻松。
男孩当然能看出他一身贵气出身不凡，但是他身边一个人都没带，甚至连车都没有开，显然是落了单。
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国男人，他原本没什么忌惮，可是看着顾林珏，他忽然觉得像一脚踩进泥沼一样悬心吊胆。
明明顾林珏什么都没做，他仍旧把手插在大衣兜里，挺拔地在那里站着，沉静而磊落，目光掠过这些人，带着独特的穿透力落在他这里。
被他清冷的眼神盯着，男孩轮廓分明的脸骤然扭曲，直接就让自己叫来的混混一拥而上。
在这种处境下，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的那一刻，顾林珏忽然想起自己17岁第一次到桫椤区的时候。
B市神奇的分区分割的不但是各个阶层的人，也把他们的世界分隔开。
像是很多其他区的人一样，顾林珏曾经觉得桫椤区那个世界离自己无比遥远，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横亘着无形的界限。直到他真正踏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到底是多么幼稚。当他突破界限的时候，没有警铃大作，也没有任何的征兆。
小时候看西游记，谁没有气恨过唐僧为什么记不住警告走出了孙悟空给他们画的圈，可是实际上当唐僧跨出那一步的时候，头顶的天空仍旧晴朗，身边的空气仍旧纯净，他不过是走过一个与界碑无异的地标，一切没什么不同，他身在局内，不能站在高处统揽全局，全然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被卷入一场暗暗翻涌的风暴。
其实好与坏，无辜与罪孽，美好和卑劣，天堂与地狱，哪有那么清晰的分界，他们混淆不清，界线模糊，一不小心就已经逾越。
他一脚踏进了那里，从此身上就染上了黑色。
在那里看到的一切让他的世界彻底颠覆，再也回不到澄澈如初。
如果没有鲜血和暴力证明出的胜利，没有用战争和牺牲的累累尸骨上堆砌的宝座，世界就不会再存在权力。
他所做的，就是帮助祁苍走到战争的最后，直到看到他加冕。
他看不到黑暗与光明之间的那条界限，只能靠步步小心和谨慎决断行走在灰色地带。
“是不是在下一刻，我就会被黑暗吞没？”他无数次这么问自己，周围仍是浓重得抹不开的黑暗，耳边是厮杀的怒吼，手中是鲜血湿腻的触感。
没人能给他答案，只有一身纵然洗刷百遍，在置身黑暗时，仍然缭绕不去的血腥气，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
祁苍二十岁就能统领义桥区，从一无所有到一方领袖，见面都得被人称一声“先生”，靠的不单单是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的英勇。
道上人人都知道祁老板身后有个顾医生，医术高超之外，很多杀伐决断都是他做的，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极其冷静，有条不紊又招招致命。
当祁苍终于握住了权杖，在人人举杯的庆功宴上，顾林珏只是对着灯光伸出一只手，看着灯光照耀下边界模糊的手指，看着修长有力、干干净净的手，对他说：“祁苍，接下来这双手只会用来救人了。”
那双手再执刀，他希望是在救人性命。
祁苍知道他的决心，也不能违抗他的决定。
他功成身退，深藏功与名。
可是祁苍说：“顾林珏，你就算回去，就算能把自己在俗世隐藏起来，你也与他们不同。”
他远离平常世界太久，投身于这样的残酷丛林中，整日与人交锋都是在以命相搏，在安稳生活中原本钝化的各种感官已经重新被训练激活，心里藏着敏锐的机锋，他已经被黑暗打上了烙印。
就像此刻，当他再次对着敌人出手，当年的凌厉杀气仍旧不减半分，他仍保持着在丛林生存时所掌握的所有本能——要么不顾一切奋力求生，要么死。
他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男人，是曾在绝境中活下来的少数人，即便他此刻身穿洁白的衬衫，笔挺的外套，看上去只是个一派斯文的年轻人。
无视那些已经鼻青脸肿嘴角带血在地上翻滚呻吟的人，顾林珏整一整皱折了的袖角，抬脚跨过那些人，走到男孩面前。
“还剩你了，怎么，不打算给他们报仇吗？”轻描淡写的语气里，还有挑衅和嘲讽。
那一刻，他身上带着让人不敢逼视的慑人气场。
那一刻，他把平日内敛的张狂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来。
那一刻，顾林珏不是斯文的医生，而是多年之前，那个运筹帷幄，睚眦必报，对敌人绝不留情的杀手。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灯光下的剪影尖锐如刀锋。
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像才意识到之前低估这个男人是多大的错误。
他慌乱地扶着同伴逃走，顾林珏没有追，他只是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瞥了一眼。
距离那么远，可是他们连彼此眼中的情绪都看得分明。
她以为他会生气，起码会有怒意，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眼神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只是这么一眼，他已经把他们之前之后所有的牵扯纠葛了断得干干净净。
他决然转身，大衣的一角随着动作折起，又飘然落下，像是她猛地揪起，又重重跌落的心情。
俞梦泽自己都说不清楚，她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
她从小家教严格，一直要求自己明事理识大体，可是遇上顾林珏，这些教养好像顷刻间都被抛在了脑后。
或许她在顾林珏眼中，其实就是个刁蛮任性，被优渥的家境惯坏了的大小姐而已。
她提出那些无理的要求，其实就已经断了他们原本就已经浅薄的情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顾林珏的确在她面临危险时出手相救，可是她不但没有感恩，反而落井下石。
她甚至在心里恶意地期盼着见到顾林珏落魄的模样。在她面前，他一直无懈可击，无论是各种情绪还是表情，从来都是冷静妥帖，从没有任何的裂缝，没有失控和冲动。
她想打破他这种体面，如果看见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发现顾林珏和其他拥有欺骗性的好皮囊的男人一样，不过是个内里庸俗幼稚，软弱无力的普通人，也许就能让她觉得这个男人不过如此，像是很多认清渣男真面目的女人一样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可是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顾林珏从没让她如愿。
他终究和一般人不一样，她从没想过他会拥有那么强大的意志，强大到可以让他无坚不摧，强大到让她心里一直深深震颤。
她看上的男人是这么的优秀，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却永远不会属于她。
直到此刻她才相信原来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毫无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