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临风这个时候，才终于留意到了事件的始作俑者，萧赢。
“这位贵客，请你放手。”
眼下这等情形，若他将脚拔出来，却是不难，但大庭广众之下，这只靴子指定是保不住了。
大概萧赢也正是吃准了这点，才死抱着不撒手：“我不！你不认识我，我就不放。”
吴音清了清嗓子，至此时，方开始有点同意姜辽的意见——这流霜王子，的确足够丢人。却又不得不从旁解释道：“跟我们一起的，萧老三，萧公子。”
柳临风遂俯身要将他扶起：“起来吧萧公子，我认识阁下你了。”
萧赢毫不领情的把头扭过去：“不！我说的认识，不是这个认识！”
柳临风叹了口气，高声吩咐了一句：“邱掌柜，去帮我拿双靴子过来。”
“诶。”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就要往楼上去，这时萧赢才不得已松手，却也没有就此罢休，手里紧紧的抓了柳临风一角衣襟，爬起来说道：“不用去了，我起来就是了。”
看到这里，吴音已有几分明白。柳临风虽不是流霜的王族，却一定与流霜的王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萧赢的表现就是铁证。
问题一瞬间变得相当棘手。
究竟是该配合柳临风装下去，帮他一起瞒过萧赢，还是该与萧赢一起，先弄明白他的身份呢？
一年多不曾谋面，见面就要算计人家，是不是不太厚道？
再一想，认识这么久，柳临风却连他的连真实身份都不曾说过，相比之下，岂非是更加的不厚道？
落座之后，萧赢确认柳临风委实没有逃跑的意图，才慢慢松手，却依旧紧挨着他坐下，不知想问什么。看看一旁的姜辽，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忌讳，转而言道：“我不走了，就住这儿了，你什么时候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再考虑离开。”
柳临风未曾反驳，似乎是等于默认了，倏而，又淡淡一笑，让掌柜的拿了副算盘过来，推给萧赢：“萧公子看起来也是个生意人，不知家里的生意，有几成是在哪里？货物交易的税款，又又几成交在了哪里？不知为何，在下突然间……很感兴趣。”
“啊？”
萧赢惊呆，抱着算盘往后退了吃许远，将椅子磨得嘎吱做响，支支吾吾的岔开话题：“这个……我家的生意……那个……快上菜呀，要饿死人啦！怎么这么慢啊……”
酒菜很快上来，萧赢是真的饿急了眼，毫无形象的狼吞虎咽。姜辽对长得比他好看的人多少有些看不惯的，也没怎么动筷，四平八稳的端着架子，做出优雅的目空一切的姿态来。喝一杯酒，皱一下眉，再喝一杯，再皱一下眉。
吴音大致明白他的疑惑，这酒，与宫中盛宴所用御酒完全一样。姜辽已经被等级尊卑熏坏了脑子，其实这有什么好皱眉的？酒而已，宫里喝得，寻常人家就喝不得了？
况且，有一句话她还没说呢，之前打碎的那坛，比御酒更加醇厚甘冽。有一个瞬间，她是极想把萧赢按住，臭揍一顿，后来用尽了洪荒之力才忍住的。
姜辽按住她的杯子：“慕婵，别再喝了，我记得百花宴上，你才喝了一杯就醉了。”
“那天……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今天我有分寸的。”
吴音此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喝了大半壶下去，不过这又怎么样呢？再有这样的几壶，也照样喝。
姜辽紧张起来：“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宣御医呢？”话一出口，就知失言，不仅是“宣御医”这三个字，而是一个卑微宫女，怎么会有资格让御医诊治？于是就又说道：“下次再有不舒服，记得告诉我。”
吴音垂首致谢：“记得了。”
半个时辰之后，萧赢先滚到了桌子底下，姜辽险些被他砸了脚，嫌弃的想要将其一脚踢开，才抬了抬腿，就一头栽到了桌上。幸而柳临风手快，及时端走了他面前的盘子。
吴音松了口气，将端起来的杯子放下，懒懒靠进椅子里，拍了拍手：“总算都搞定了……好些日子没见，过得怎么样？”
柳临风一瞥桌角的花笺：“还能怎么样，你都看到了，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绝色佳人跟着。你呢？”
“比你差点。”
吴音用眼神把姜辽和萧赢指给他看：“两个有点少，不过还能凑合，足够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说说笑笑的了。你怎么会到京师？梨花白怎么成了御酒了？还有……你酒量也见长啊？”
“没有。”
柳临风拿起自己那边桌角的酒壶，递给吴音看：“我这边是水。刚才邱掌柜倒的有些烫了，都冒着热气，把我吓了个半死。幸好……你们都不曾发觉。
你还记不记得，在淮州的时候，宫里有个御医去过安庆侯府？是他把梨花白带进宫的，皇帝觉得好喝，就封为御酒了。
如今……”
柳临风感慨万千：“临风楼有一百多家，我断然不曾想到，你竟会出现在京师这家……”
“一百多家？”
吴音正对着壶嘴喝水，险些呛到：“你……发展的好快啊……”
柳临风舒怀一笑，柔声说道：“必须啊，我找不见你，更怕你找不见我……”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分别之后，她哪里都没去，直接就入了宫？
此番能出来透风，还多亏了萧赢的胡搅蛮缠。
时间让很多事发生，也让很多人改变，可是无论相隔多久，再见到柳临风，竟然毫无隔阂。根本就不曾想过要防备或者试探，轻而易举的就敞开了心扉，如果时间允许，似乎就可以一直这么聊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仿佛是随流漂泊的一叶小船，突然间回到了海港。可以卸下所有的思虑，安稳的不必担心任何风雨。
萧赢姜辽也出奇的配合，一直醉到暮色四合，都不见醒转迹象。
该掌灯了，店里的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掌柜的提着盏油灯上来，顺便通报道：“当家的，许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上楼的脚步声，许御医直接循着灯光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服色黯淡，恨不得将自己藏进夜色里的人。
许御医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奔波了很久，走路的姿势已有些疲态：“临风兄，你快帮我想想办法，这回出了大事了……”
柳临风抬眸看看两人，往桌旁一指：“许大人是在找这两个人吗？”
“不是两个，是三……”
许御医伸出三根手指，接着油灯的亮光，就看到吴音起身向他和他身后的人施礼：“许大人，林总管。”
许御医绷着的弦儿一松，瘫倒在空位上：“都在你这里？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差点跑断了腿儿，还不敢声张……”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怎么喝成这样……”
林总管虽然也疲累不堪，却连休息都顾不上，趴到姜辽耳边唤了几声，姜辽被喊得不耐烦，换了换姿势，继续睡去。他又俯身下去，打算把萧赢从桌子底下拖出来。
萧赢还算给面子，迷迷糊糊的总算是睁了睁眼，将脱手的算盘往怀里抱了一抱，打得噼啪做响：“不对，你算的不对，多算了……三十七文的酒钱……”
找了几个伙计上来，七手八脚的将人下楼去，又抬上马车。先将萧赢送回了行馆，再回到宫里，二更的鼓声已打响了三遍。
路上林总管灌了些醒酒汤给他，到此时，姜辽方清醒了一些，只是手脚还醉得不听使唤。看到吴音，就笑了一笑，不太利索的说：“我想起来了，那个柳临风……是去年父皇亲口封下的一个……一个造酒的小官。难怪他店里的酒，与宫中御用别无二致……”
昭阳宫里不缺人手，又有丽妃坐镇，吴音帮不上忙，便告退回了自己的住处，路过宣政殿，远远就能望见窗户里灯火通明，永昌帝竟然还在挑灯夜战。
衣裳都来不及换，吴音就收敛心神，跟在林总管身后，去向皇帝复命。
因为是陪的萧赢，皇帝尽管不悦，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以后还是多带几个禁卫出去，哪怕只是远远跟着也好，免得再找不到人，闹出乱子。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听到窸窣的翻书声，和偶尔噼啪做声的蜡烛。
直到半夜，批阅了大半的折子，由林总管提着灯笼带路，回到了后宫。
夜里有些凉，替她值班的宫女在她回来之后便告退了。吴音独自收拾好笔墨，正要熄灯离去，却突然一眼望见案头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折子。
字迹工整清秀，竟是无比的眼熟。
奏折关乎家国大事，莫说宫女，便是嫔妃也是动不得的。
可眼下……
吴音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贴在窗纱上，向外望了一眼。外面还有几个宫人在慵懒的洒扫，其中有不乏有几个呵欠连连的，却是没人留意书房里的光景。
这不止是一份好奇心，更关乎……怎么说呢，其实说的再如何冠冕堂皇，如何天下苍生，都不关她一个异界游魂的事。
但是，已然身在此地，毕竟是不愿看到水深火热，甚至烽烟四起的。吴音终是慢慢退回书案，翻开了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