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凉，拂云岭深沉的怀抱之下，红叶村静默安详，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
因为前些日子的一场秋雨，村外蜿蜒的小河水位见涨，最深的地方，已超过了八尺。
距离水面十多步的开阔河滩上，吴音扯住缰绳，翻身下马。石缝间的杂草已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绿色的汁液染上鹅卵石，惨烈如血。
所有的一切都在默默昭示着，不久前，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万人空巷的热闹。
呼唤着山桃的名字，吴音冲到河边，趟进越来越深的河水，在夜间的湍流中艰难的迈出几步，猛然扑倒，疯狂的划着水波，向前游去。
凄冷惨白的月光穿过河水，依稀的照出河床下的乱石和水草，混沌出一团团奇形怪状的影子。
只来晚了一天，却已天人永隔。
或许一早就回来看她，就能够避免这场无妄之灾。可惜这世上没有或许，只有结局，只有现实。
筋疲力尽的不知游了多远，胸前突然一紧，被人自背后拽出水面，拖回了岸上。
柳临风的声音虚幻飘渺，隔着耳中的积水传来：“都过去两天一夜了，别再找了……”
吴音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衣服也顾不得拧干，湿漉漉的就爬上马背，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策马狂奔起来。
单薄的身影颠簸在马背上，仿佛迎风树稍上的一片秋叶，稍微有口气吹过来，就会跌宕飘落。
马蹄声声如铁，村中为数不多的几条狗全被惊得狂吠起来。山桃家的反锁的大门被一脚踹开，累年积压的灰尘簌簌落了一地。
“谁呀！”
听到巨响，屋里有人窝火的喝了一声，摸索着披起衣服，点亮油灯。不等他出门，吴音已闯进屋子，见是山桃的大哥周山材，便劈手就是一巴掌。
这人尚在发懵，吴音已揪起他的衣领，横眉怒目的质问道：“孩子呢？我问你孩子在哪里？”
“孩子……在……”
手中油灯倾斜，热油流出，烫得周山材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松开。一手捏着油灯，另一手捂着红肿的脸颊，下意识的望向里屋。
吴音丢开他，闯进里间，只听床上的妇人一声尖叫，将一个五岁的幼童拽出被窝，紧紧的抱在怀里。那孩子睡得正沉，突然受此惊吓，便放声大哭起来。
这孩子，并非她要找的孩子。吴音心里一软，垂垂放下帷帐，后退几步，转身冲出屋子，奔到后院。柴房里黑灯瞎火，静得噤若寒蝉。吴音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生怕惊动了瑟瑟缩缩，挤在一起取暖的孤儿寡母。
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涌进狭小的屋子，在门口画出一个规则的图案。
角落里，柴垛下，拐弯抹角的全找遍了，除了有几只老鼠仓惶逃窜，再也不见其他活物的踪影。
另一间屋子里住的周山松也被惊醒，与回过神的周山材一道，追来后院。方知吴音要找的孩子，便是山桃带回来的那两个“孽种”。
周山松比他大哥高出半个脑袋，人也壮实了一圈，往院子里一站，半座小山似的。眼珠滴溜溜的在吴音身上打了个转，便冷哼一声，说道：“大半夜的跑来撒野，我当是谁！原来是绝户家的丫头。怎么？傍上了县太爷，这腰板都硬起来了……”
看到柳临风往前一步，将吴音护在身后，又阴阳怪气的讥讽道：“呦呵，还带了个小白脸……”
吴音没兴致与他斗嘴，直接问道：“山桃的孩子在哪里？你们把她们怎么样了？”
“嗬，你也对那那两个小杂种感兴趣？晚了，全卖了，昨天晚上，已经让人领走了……”
“卖去了哪里？”
周山松想起哗啦啦的铜板，得意的抖着一条腿：“那谁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吃饱了撑的打听那么多……”
红叶村承载了太多恩怨，绝非久留之地，乘着黯淡下去的星光，两人在天亮之前，回到了东山镇。
一路上，吴音一言不发，冷静得出奇。柳临风想要劝她两句，却又不知该从哪句说起。只悄然脱下外袍，轻轻披在吴音肩上。
随便找了一家客栈，洗了个热水澡，又晾干衣服，已经大半日过去。柳临风把饭菜端到床边，用小碗盛了一点，送到吴音嘴边。
吴音淡然一笑，乖乖的吃了一口，嚼在嘴里，眉心越发皱起，却又强忍着不适，艰难的咽了下去。
见她吃得如此勉强，柳临风遂将碗筷放下，柔声道：“这家店的饭菜，的确难以下咽，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尚带着几分水气的青丝墨云一般滑下肩膀，吴音抬起头，眨巴着一双剪水秋瞳，可怜兮兮的问道：“我想吃纸包鱼，行吗？”
纸包鱼是临风楼新近推出的名菜，烹饪技术由吴音独家提供。整个大陆，仅此一家，目前尚无分店。柳临风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顶，收拾了饭菜出去：“好，我去做。”
他前脚出门，后脚，吴音就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留了张字条给柳临风，便拿起自己的行李，走到了楼下。
柳临风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得让人舍不得离开哪怕片刻。可是，山桃如此屈辱的死去，她终究不能闭上眼睛，堵上耳朵，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完全没有必要再拉上不相干的人。
经过前台，忽然看到墙上不合时宜的挂着把剑，便停下脚步，向掌柜的打听了几句。
这剑，竟是因为一个落魄侠客缺钱付账，草率当掉的。砍柴太薄，切菜太长，不打算杀人的话，便怎么用怎么别扭，放在客栈也无甚用处。是以，就挂到墙上变卖。
这次出门，本是探望山桃的，吴音将银子带的很够，便连讲价都省了，当场买下。
贾大仙虽已离开拂云县，拂云县里，却到处都流传着贾大仙的传说。
他的行踪极易打听，不过半个时辰，吴音便策马往南，出了镇子，向着一百里外古泉县的方向赶去。
琴瑟歌舞不会，洗衣做饭又接近不了贾大仙。吴音在宅院外徘徊了两日，终于咬牙打定主意。
她向来没什么耐心，等到心里这股冲动过去，只怕又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那时，山桃的仇，便只能就此作罢了。眼下唯一高效的办法，就是潜进去——行刺。
爬个树，翻个墙什么的，还不在话下。至于其他……吴音自嘲的“切”了一声，这还没开始动作，就患得患失起来了。其他的不用多想，尽人事，听天命，交给老天去安排吧。
吴音什么都不去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人。躲在贾大仙隔壁的荒宅，静静等着夜色一点点弥漫开来，从华灯初上，直到万籁俱寂，更鼓沉沉。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三更过半，正是人困马乏，神仙打盹的时候。吴音从黑暗中起身，摸到桌边的长剑，正要出门，耳畔忽然有风声掠过，不及躲闪，便被人自背后紧紧困住。
手中的剑被夺走，不知那人用的什么手法。只觉手心一空，东西就没了。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人夺了剑便放开了她，同时，眼前闪过一道微光。
柳临风执着一枚火折子，幽暗的火光映出他的轮廓，风尘仆仆，眉目深邃，嗓音略带沙哑的说道：“留下几个字，就不声不响的离开，原来是打算去送死吗？”
怕节外生枝，偏偏夜长梦多。吴音并不打算搭理他，只没好声气的伸手来抢：“剑还我。”
柳临风站在原地，脚下不动，左手用剑柄在她腕上轻轻一敲，右手随后跟上，扣住她的手臂反拧到身后。争执间，火折子被丢到墙角，兀自发着微弱光，照亮了一双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吴音并不觉得很疼，想来柳临风已手下留情，只是自己太笨，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柳临风，你竟然打女人……你听我说，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就算被依律处斩，对我来讲，可能也并非坏事……”
任凭她打骂踩踏，软磨硬泡，损招百出，柳临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一味不轻不重的制着她，等她挣扎不动了，便沉声说道：“这件事，我去。”
“你去？”
吴音一愣，尽量扭过头去，却只看到柳临风一个坚定不移的侧影。
柳临风手上一松，放开了她，淡淡的道：“不就是要杀那个神棍吗？对我来讲，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
个人没有剥夺他人的权利，哪怕是个十恶不赦，将地球毁灭了几百遍的的坏蛋，也应该交由司法机关去处置。
欠债还钱，杀人是要偿命的。
哪怕侥幸不被抓到，余生里，也只剩下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
这份人情，未免太大，大到她几辈子都承受不起。吴音连连摇头：“不，你不能去。”
“你在这里安心的等着，不要过去给我添乱。我办完事情，就带你一起跑路。倘若……你丢下我，自己逃了，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柳临风的神色少见的冷峻，语声坚毅，不容置疑。
浪迹天涯，听起来的确浪漫。可前提是心无挂碍，只要愿意，随时能够安定下来。
当余生注定只能四海漂泊，回头无岸，这种浪漫也就成了无尽的煎熬，他一定会疲惫，会厌倦，会后悔的。
但是，想要用和平的方式劝阻柳临风，恐怕……
正莫衷一是，就听柳临风沉沉唤了一声：“阿音。”
吴音抬头，满怀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
等待她的，却是眼前一暗。墙角跳动的火光被柳临风的身影完全挡住，一双薄唇紧紧的压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