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灯笼换成了惨白颜色，侯府上下披麻戴孝，放眼望去，一片凄凄惨惨。
唯有二夫人何氏，虽也同旁人一般不饰脂粉，一身素服，眉眼间却是十二万分的精神。平日里不大出来走动的大公子苏铮与他的两个夫人，竟一天里都能见着不下十回。
大夫人多年的苦心经营，一夕之间轰然倒塌，连侯爷身边侍疾都顾不得了，根本没人过问她离府之后这半个月的行踪。她这一趟回来，并未遇到任何麻烦。
只是侯府两位嫁出去之后，她们之前所居的闺阁，已被苏铭的妾室占据。倘若苏铭还在，四夫人心里再多不甘，也只得忍气吞声。
可如今时过境迁，没有了苏铭这个核心人物，大夫人和她的十几个儿媳之间的积怨顿时全面爆发，荣秀院那边，自己就先乱成了一盘散沙。
重病缠身，又加上丧子之痛，安庆侯的病情骤然加剧，已下不得床。府中各院主子奴才的心思纷纷活络起来，清兰居忽然间从无人问津，变成了门庭若市，该送来的吃穿用度，无需催促，便一样不少的全送进了门槛。整个安庆侯府你来我往，你哭我闹，好不热闹。
周旋于怀着各种心思的各路人马之间，吴音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喝茶的时间都没有。终于得了半日空闲，归置这些天里送来的东西的时候，才在一叠布匹之间，发现了柳临风的手帖。
打开一看，却发现临风楼开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近来送东西的颇多，这封手帖却不知怎么的，竟被混进了布匹之中。趁着天色还不太晚，吴音就跟方妈告了个假，换了身衣裳，从后门出了府。
看门的婆子看见是她，一改之前公事公办的嘴脸，奉承的说无论多晚回来，只要喊上一声，她就会来开门。
果然人一旦得了势，眼中看到的风景都截然不同了。难怪所有人都机关算尽，都要往上爬。身在好处的感觉，的确让人心驰神往，欲罢不能。
如今还只是一个丫鬟，就已经水涨船高，被人高看一眼了。
淮州距离京师不过百里，地处繁华，入夜之后，街市上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却是比白日里更加喧闹。
商铺酒家使出浑身解数争奇斗艳之中，唯有临风楼门前一片清寂黯然，只在三楼上亮着一扇幽窗，橘黄的灯影浮在碧雪纱上，飘忽不定。
吴音抬手叩响门扉，无人回应，等了一会儿，又敲了几声，才有个年轻伙计托着盏油灯过来，拉开一条门缝：打烊了，客官明天再来吧……”
说话时倏然一抬头，突然就是一愣，结巴起来：“你是……孤山寨……”
“嘘……”
吴音慌忙拦住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件事，千万不要再提起，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
那小伙计被她这如临大敌的样子吓了一跳，当下也没有余力多想，只懵懂的点了点头，转眼摸出个钱袋来交给她：“姑娘，您要是饿了，还是上别处去吃吧，我们临风楼夜里不留客的。”
“我知道，老规矩嘛。”
临风楼开在这里，已经抢了半条街的生意，倘若夜里继续营业，岂非将周围酒家惹得更加眼红？为了避免惹祸上身，所以无论在哪里，都只在白天开门做生意。
吴音把钱袋推回去，对那伙计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找你们当家的。他……是住在三楼左边的屋子吧？我看到灯还亮着，麻烦你去帮我通报一下吧。”
“姑娘，请问……您可是姓吴？”
伙计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便放下油灯，将门板完全敞开：“那便不用通报了，我们当家的说，您来了，随时可以上去。”
大堂中冷冷清清，不过已经比外面暖和多了。吴音呵了呵手，借着油灯的光亮，跟在小伙计身后上了楼。伙计将她带到了地方，才转身退了下去。
门窗都是新刷的，还残留着淡淡的油漆味，吴音的手指还未碰到雕花窗格，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没有人会上楼来。有脚步声，除非是你。”
柳临风一如既往地衣衫齐整，穿得像个客人。好似知道她今夜要来，所以特意收拾得一丝不苟。又似乎无论她来与不来，每天都这么等着。
吴音低了低头，愧疚难安：“你的信，我……今天才看到……”
柳临风舒怀一笑，将她让进屋里：“只要你来，哪天都好。”
房间里氤氲着清浅的酒气，柳临风的身影有些摇晃。吴音晃了晃灯下半空的酒壶，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人，不能喝，就不要喝嘛。
柳临风去拿杯子的时间，吴音四处看了看，发现房间里收拾得相当干净，比自己的屋子都整洁。若非他自己说这一层没人上来，很难相信，这个卫生都是他自己打扫的。
转眼之间，柳临风已坐回到对面，不仅拿了一个新杯，还另拿了壶新酒，斟满后递过来给她：“这是根据你说过的方法，新酿出来的第一坛酒。我亲手做的，整个梨花酒庄，整个大庆，眼下就只有这一坛。尝尝。”
“我说过的方法？”
吴音回忆了半晌，终于想起自己似乎曾经提到过一回蒸馏酒与压榨酒的区别。当然她说一说无所谓，可以毫不费力的讲出十几箩筐，几天几夜图文并茂的原理与道理，只是动手能力委实不敢恭维，秋天做的那回葡萄酒就是个例。
酒香缓缓的释放出来，清冽，绵长，悠远。分明是新酒，却没有新酒惯有的冲动激烈，反而有着一种岁月沉淀之后的沉静安稳。仿佛是非恩怨，千般过往，尽在不言中。
好久没有认真的品过一回酒了，不知道味觉有没有退化。
吴音举起杯子，新酒入口，脑袋里突然“轰”的一声，不及品味，就咽了下去。
这个酒……她喝过的。
不是在这里……是在……
是在……
拍卖会上，聚光灯下，一坛被挖掘出土的古酒。高挑的主持人的柔美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一连说了三遍只要有人能尝酒的年份和配方，这坛酒便无偿奉送。
全场所有人都冷静得石头人一样，唯有自己被冲昏了头脑……
恍惚间，吴音听到酒杯落地，摔得稀碎的声音。眼前也开始地动山摇，椅子也再坐不稳，再然后，柳临风惊慌失措的脸便占据了整个视野，一声又一声唤着她的名字。
吴音头痛欲裂，拼着最后一丝清醒，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艰难的说道：“我……我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了……可能……这就会回去……你……要不就瞒住……要不……就快跑吧……”
毕竟，新开的酒楼里突然死了个人，别人不抓住大做文章都不行。换个时代，这都是要上头条的。
只是这话说得太过简略，不晓得柳临风能否听得明白。时不我与，便是想详尽的告诉他一切，也来不及了……
等自己再睁开眼睛，这个荒唐的世界，这部荒唐的剧情，就全都结束了。就像古籍中那些著名的梦一般，烟消云散，了然无踪。
等等。
事情好像不大对。
“……大夫已经来过了，说是操劳过度，心力交瘁所致。至于为何会一直昏迷不醒，他们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临风的声音隔着屏风，隐隐传来。这措辞，这语法，自己绝对还在这个荒唐的梦里，流连未返。
紧接着，又听到苏钰焦灼的说道：“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昏倒，到现在都醒不了？莫非是你的酒有问题？”
衣袖拂动，美酒流芳，瓷器与桌面相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也喝过了，没有任何不适。不信，苏大人自己尝尝？”
苏钰应该是没喝，重重的一拍桌子，一筹莫展道：“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离开侯府的时候，人分明还好好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
柳临风长叹了一声，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决策：“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个人或许有办法医治。只是……”
这个人，十成十就是柳如花了吧。
吴音从床底下找出鞋子，穿好衣服，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柳临风听到声音，猛然回头，面上的愁云惨淡瞬间无踪：“阿音？你醒了？”
记得这个人在自己来之前就喝了对他来说不少，后来又喝了高度的蒸馏酒，不过看如今神清气爽的样子，酒醒得倒挺快嘛。
反观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品酒师，涎着脸号称千杯不醉，一个人可以喝倒他这样的十个。可是这番一杯就醉倒的事实，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的了。
吴音尴尬的望了望窗外的一片幽蓝，清了清嗓子说道：“天都快亮了，苏大人，您也来了……”
柳临风纠正道：“是快黑了。”
眼睛一闭，一睁，一天的大好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吴音只觉更加窘迫，看看苏钰，又道：“我也不知道会这样，这整整一天，让您担心了……”
柳临风见她望向别别处，遂错过去一步，复挡在她的眼前，又纠正道：“是两天。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
吴音两手一摊：“不就是……喝醉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