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周大吃一惊,一下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说:“老师怎出此言?杀鸡焉用牛刀?戴笠要杀你,派几个特务来不就行了?还用得着我吗?我舅舅跟您什么关系?我跟您又什么关系啊?”这几句话,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太不雅,将汪精卫比作了鸡,急得一旁的张其利站起身来,帮忙说到:“李维周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清楚了,李维周决不会是那种人,更不会干那种事!”
汪精卫拍拍李维周的肩膀,笑着说到:“我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我们关系非同一般,既是世交,又是师生,我信得过你!来来来,坐坐坐,喝茶喝茶,这么久不见,我们好好聊聊。”
李维周和张其利这才松了口气,重又坐下,和汪精卫侃侃而谈。一场突起的风波,就这在笑声和袅袅茶香中过去了。临走时,汪精卫紧紧握住李维周的手,叫他以后常来和他谈谈,他随时欢迎。
当李维周回到公寓中,已是掌灯时分,李维周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咀嚼心中的沉重。今天在仓促中被张其利拉去见汪精卫,被动至极,狼狈至极。回想起当时自己的谄媚之态,讨好之言,简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和自己唾弃到骨头里的人同处一室、促膝而谈简直叫人恶心,不,简直是恶心自己!如果自己可以选择,更愿意拿起一杆枪去冲锋陷阵!如果让外人知道了自己和汪精卫的会面,自己从此就跌落国贼汉奸的无间地狱!第一次,李维周碰到了人生中无法解决的难题。
直到过去一个小时,李维周才站起身,拉亮灯,光明塞满斗室,李维周的人也正常了起来。他来到书房,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取出了藏在墙壁暗箱里的发报机,在书桌上发起了给戴笠的电报:万急,重庆。汉清兄勋鉴:今日76号张其利突拉吾拜访汪逆,情急之下,只得虚于伪蛇。试观汪逆,对吾甚是信任,并邀吾加入汪伪政府。吾初以“不问政治”拒之,但暗度其意,仍不死心,今后何去何从,请兄定夺。盼复!弟维周叩,亥卅。
等待了片刻,戴笠的回电发来了,李维周对着密码本,把电文翻译出来,电文内容如下:维周兄勋鉴,来电敬悉。兄当将计就计,打入汪伪政府。弟亦会在渝虚造声势,痛斥兄之叛国投伪行为,以令汪逆确信无疑。望兄忍辱负重,无复他念,非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不足以败敌寇!更无以谈为国家民族建立奇功!弟汉清叩,亥卅。
望着这封早已预知但又难以接受的电文,李维周心中五味杂陈,矛盾挣扎。他缓缓划亮一根火柴,焚烧了电文,那袅袅轻烟好似在祭奠自己阳光、干净的青春。质本洁来还洁去,古今中外能有几人?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心底滑过。
新年的第一天,汪伪统治区各大报纸头版头条上刊登标题为《冯庭祯之甥来南京参加和平运动,被任命为政府中央宣传部部长》的新闻,李维周和汪精卫促膝而谈的黑白照片赫然其上。
针锋相对,随即,重庆《中央日报》等大报头版,连续10天用特大号字刊出“冯庭祯启事”。启事内容是:“外甥维周,平时生活行为常多失检,虽告诫谆谆,而听之藐藐。不意悄悄离粤,潜走南京,昨据敌人广播,已任伪组织中央宣传部部长,殊深痛恨。除呈请政府严缉外,特此登报声明,从此脱离甥舅关系。此启。”
现在,这些报纸正摊放在李维周公寓客厅的茶几上,触目惊心。李维周感觉自己正坐在旋涡的中心,急流中,热烈叫好和当头棒喝、出人头地和众矢之的、飞黄腾达和众叛亲离,它们纠缠不清、你争我夺、此起彼伏、此消彼涨。李维周突然哑然失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还好我不是汪精卫。”,就戴上礼帽,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李维周是出来散散心的,信步就走到公园,公园里草木森森,宁静美丽,很适合他现在的心情。越是不想见到越是见到,唇红齿白、鲜妍明媚的叶熙木沿着湖边迎面走来,李维周转身走开,却被叶熙木从身后叫住了。
叶熙木挽着李维周的胳膊,缓缓走到湖边的一张木椅坐下。李维周的鼻子有点酸楚,他抬头看向湖面,默不作声。叶熙木轻声问到:“舅舅真地和你断绝了关系吗?”李维周不吭声,盯着湖面发呆。片刻的沉默后,叶熙木说到:“虽然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你,但是在我心里,始终都相信你永远是那个阳光、干净的男孩,永远热情洋溢、活力四射,你的热情可以融化坚冰,你的活力可以粉碎磐石。如果世上真的有珍宝,对我来说你就是那如宝似玉的珍宝。全世界抛弃你,我都不会抛弃你!全世界唾弃你,我都不会唾弃你!”眼泪从李维周的眼里滑下来,一滴,两滴,最后泪如泉涌,李维周紧缩肩头,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叶熙木又轻叹一声,说到:“其实我真的是很想靠近,可总也靠不近,总也够不着,那些深深的喜欢与期盼,就这样磨灭在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里。”李维周转头含泪看着叶熙木,泪眼朦胧中,叶熙木也凝视着他,李维周拿起叶熙木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万物静默,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1940年年初的上海,处在畸形繁荣的病态中,好像脸色红润的病人,看上去脸色尚好,实则虚火所致。由于大量涌入租界的人口和资本,供不应求导致工商业大大获利;因“八.一三”抗战受影响的水路交通已全部恢复,上海重登全国贸易中心地位;与此同时,外商在沪投资不断攀升,尤已英、美两国为甚,英美两国大发中国的国难财。上海的市面繁荣,商店天天顾客盈门,定位于“环球百货”的永安百货公司出售的商品永远于世界同步,从法国的香水、英国的化妆品、美国的丝袜到瑞士的钟表等应有尽有,诠释着什么是“高雅、时尚、尊贵”!上海滩的阔人们以以下消遣为时髦:去永安百货“荡马路”,去兰心大剧院看好莱坞同步上映的电影,去“仙乐斯舞厅”跳舞,去“红房子”吃西餐,再就是看叶熙木的言情小说。
叶熙木已用笔名“谖草”已发表了几篇小说,无外乎缠绵悱恻的感情故事,辅之以繁荣奢华的城市生活,却颇符合上海滩阔太太们的口味,一时风靡整个上海滩,叶熙木随着她的言情小说,成为了上海滩阔太太们家里的座上客。
年关逼近,天气愈寒,还下起了小雨,伪维新政府外交部长傅利家的客厅,媳妇凌太太正陪着陈安丽、叶熙木还有九利面粉厂长的太太顾太太吃午饭呢。桌子中间添了一个暖锅,炭火哔剥,汤水鼎沸,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墨绿的窗幔半遮窗户,粉红的罩子灯悬于头上,满室里说不尽的暖和亲近。
陈安丽夹了一个软嫩的太平燕,说到:“这是不是太平燕啊?听说福建人过年都要吃这个?”
凌太太说:“正是。为着老爷子今年要回来过年,一家子兴师动众地早早开始忙开了,祭祖的家伙什,老爷子爱吃的家乡菜,里里外外打扫布置,都准备停当了,光折那个金元宝,就把我的手都折酸了。”说完,伸出她那白皙柔嫩的手给大家看,上面一刻硕大的鸽子蛋闪闪发光。
陈安丽羡慕地拉着凌太太的手欣赏,说:“哎呦,这么大个鸽子蛋,晶莹透亮的,好漂亮!”
凌太太微微一笑说:“我先生每年过年前都要送我件首饰,都已经形成传统了。这个鸽子蛋就在戈登路那家德国人开的珠宝行买的,你们想要买,我可以陪你们去。”
陈安丽笑着说:“好啊,我回去就找其利要去。熙木,你也找维周要去。”
叶熙木瞪了陈安丽一眼,顾太太笑着说:“作死啊,这没出阁的小姐是不能找男人要这个东西的,要等着男人主动送,这才显得女孩子的金贵矜持,否则就算嫁了他,以后也会被他压一头的。”
叶熙木打趣陈安丽说:“陈太太家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啊?”
顾太太接嘴说:“看她那个情形,肯定是陈风压倒张风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凌太太说:“你们要去就趁早。再过几天我就出不了门了。”
叶熙木好奇地说:“老爷子回来这么早啊?”
凌太太回答:“老爷子大年三十下午才到上海呢,到家就该吃年饭了。但是老太太管得紧,不让我们出门,要在家守着。”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四个,其间暖锅添了几次碳,加了几次水,暖锅滚了再滚,个个吃得饱过了头,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法租界一家安静的咖啡馆,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个子稍高的男子摘下帽子放在桌上,原来是李维周,对面是黄文英。黄文英打量了下李维周,说到:“你还好吧?”
李维周努努嘴,不置可否,开口说到:“有个重要消息,伪维新政府外交部长傅利要回上海过年,大年三十下午到,赶着回家吃年饭。”
黄文英耸了耸眉毛:“他可是出了名的大汉奸啊!消息可靠吗?”
李维周说:“可靠,他儿子的办公室就在我办公室隔壁,我去他那里串门,亲耳听到他在电话里和他老爷子说。”
黄文英郑重地说:“我马上回去向重庆请示,一旦批准制裁,我们马上布置行动。”
李维周点点头,说到:“要抓紧,召集人手、布置内线、踩点、准备武器,这么多工作要做,离大年三十就只有几天了!”说完,他看了看黄文英,戴上帽子,起身走了。
片刻,黄文英压上钞票在咖啡杯底下,离开咖啡厅,朝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