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沙面枪杀案,茶楼一盅两件的茶客议的是它,陶陶居、莲香楼的食客论的是它,荔枝涌画舫里的游客谈的是它,天子号码头的乘客说的也是它。广州警备司令部欲盖弥彰,欲说还休;最高当局的政敌心怀叵测、阴阳怪气;英国人隔岸观火,推波助澜;日本人恼羞成怒,剑拔弩张。这一点,那一滴,不知不觉酝酿出了一种沉重的氛围,如同广州城上空的空气,厚重粘稠。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叶熙木小姐,还浑然不觉,悠哉乐哉的地在她的雅菁校园上着课呢。
冉一鹤,一袭灰色竹布长衫,头发乌黑浓密,面庞文雅清俊,匆匆地走着,飘然逸然,正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他刚从咖啡馆出来,现在赶往明星报社,他的眉头紧蹙,耳边还回响着那个在日本领事馆工作的苏州同乡的话语:“日本人很生气,但又是哑巴吃黄莲子,有苦说不出,毕竟自己是阴谋制造者,现在阴谋被戳破,还能怎么样?他们只能拿那些写报道的新闻媒体开刀,就这两天要动手!”他要尽快通知到社长、他的朋友郝在今,先离开广州去外面躲躲。还有叶熙木,那个单纯的富家女孩。当自己听到郝在今说叶熙木帮他写了沙面凶杀案的报道,他就后悔得无以复加,当初如果不介绍叶熙木和郝在今认识,就不会让叶熙木卷入到这桩凶险的事件中来。他在心里感叹,真是富家女孩,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做,怎么就不懂一个怕字呢?
明星报社的招牌光亮洁白,从远处看着异常醒目,还有几十米就到了,冉一鹤加快了脚步,往报社门口走去。
可是,他没能走进去。报社突然传出一声发闷的巨响,一团火光喷了出来,门窗一下子都被掀翻了,碎玻璃溅了一地。紧接着,哀嚎声便从报社内次第传出,先跑出来的几个人满脸是血。随后出来的人,伤情则越来越严重。一个男人的一只手被炸断了,他手里拿着自己的另一只断手,边跑边疯了似的喊着“救命”。周围的行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开始无头苍蝇的奔跑呼号,街面很快陷入了一片恐怖的混乱。
冉一鹤也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脸上被一块碎玻璃渣儿划伤了,一道鲜血顺着脸淌下来。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在混乱的人群里穿梭,他要尽快找到郝在今。
直到报社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发现,郝在今一动不动地趴在写字台上,台面上一大片血——他已经被炸死了。
冉一鹤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前的场面太过惨烈,他跟街上的行人一样,一时难以接受。
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叫醒了他,他必须走,马上走,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报社,同时,心里发出一声紧急的呼唤:叶熙木!
珠玑巷叶宅雅致的小院里,刚参加完慈善义卖活动的苏梅青,和丈夫叶子明迎面相逢。看见丈夫脸色阴沉,行色匆匆,手里还提着一个皮箱,苏梅青的心猛地缩紧,拉着叶子明的手紧张地问到:“你这是要去哪?”
叶子明把目光凝聚在苏梅青的脸上,揽住她的肩,凑近她的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什么也别问,跟我走!”
苏梅青意识到狂风恶浪就在眼前,不由手脚冰凉,身体颤抖。她竭力振作地靠在丈夫的怀里往外走,心里飞快地猜测是谁涉入危险。
等叶子明把车驶出了珠玑巷,苏梅青再也忍不住了,高声问到:“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子明一边急驰,一边对苏梅青说到:“你知道把沙面枪杀案内幕向广州市民曝光的大记者是谁吗?”
“熙木?”苏梅青惊叫到。看到丈夫没有否定,苏梅青知道自己猜对了,气得一拳砸在副驾驶座仪表台上:“难怪她知道得那么清楚!你还夸她有头脑!她把我们都蒙在鼓里!”
苏梅青怒从心生,对着丈夫一通发泄:“你教她什么不好,偏偏从小教她舞枪弄剑,骑马打球,还美其名曰培养贵族小姐,现在贵族小姐没培养出,倒培养出个傻大胆来!”
不过,苏梅青还是及时遏制了自己的怒火,毕竟爱女危在旦夕。她担忧地问:“日本人会报复她吗?”
“日本人刚把熙木的那个报社炸了,报社社长也给炸死了。路易斯打电话来说这几天有人跟踪他,是他给熙木提供的枪杀案内幕材料。他担心日本人迟早会找到熙木。”叶子明的话让苏梅青惊得瞠目结舌,几滴眼泪也崩了出来。
“我们必须把熙木马上送走,去上海的船票我已经买好了,你弟弟那我已经打了电话,他会去码头接熙木的。放心吧,熙木住在你弟弟那会很安全的。”
苏梅青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心里恨不得插上翅膀,带着熙木飞走。
叶子明在雅菁学校门口停了车,夫妇两刚从车上下来,学校的大门就拉开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里面走出来。叶子明夫妇一眼在人群里看见自己的女儿,脚步轻盈,明快清丽,如花似玉,夫妇两不约而同红了眼睛。
叶子明正准备叫叶熙木上车,突然看到侧面方向,五个男人朝着叶熙木走去,脚步匆匆,面色不善,有备而来,叶子明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伸手就到怀里掏抢。
千钧一发中,一只手从叶熙木身后猛地伸出来,一把攥住熙木就往校园里跑。原来是刚从报社赶到学校的冉一鹤。只见草木深深的校园里,冉一鹤拉着叶熙木狂奔,迎面而来的先生和学生纷纷避让,好奇地回头张望。
那五个男人回过神来,拔足狂追,为首的还用日本话骂骂咻咻。
一群从教学楼涌出的女学生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推推搡搡,左躲右闪,总算绕过女学生,叶熙木和冉一鹤已经不见了。
一个日本人指着东北方向叫到:“在那!”其余日本人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短发、篮上衣、黑裙子的女生正在朝前狂奔,背影和叶熙木一模一样,众日本人立即朝她追过去。
女生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转身朝身后的日本人走去,日本人顿时目瞪口呆,那个女生不是叶熙木,只是一个背影和叶熙木很相似的女生。为首的日本人气得骂了句:“八格!”走过的女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
满校园里都是短头发、篮衣服、黑裙子的身影,日本人一时间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旋,就是找不到叶熙木。
门口站着的叶子明夫妇心急如焚,叶子明正准备追进校园,一个女生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纸条。叶子明打开一看,是叶熙木的笔迹,写着:把车开到南门等我。
叶子明惊喜交加,马上带着苏梅青上车往学校南门开去。
日本人又看见一个女生朝学校大门方向跑去,背影看着象叶熙木。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朝她追去。等追到门口,看见那个背影坐上了一辆黄包车,众人又忙不迭地钻上小车,狂踩油门,跟在黄包车后面。等到他们把黄包车截停,拖下坐在车上的女生时,再一次目瞪口呆,车上的女生不是叶熙木。
学校南门,一个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先生,和冉一鹤上了叶子明夫妇的车。叶子明一看到宽大的礼帽下露出叶熙木那张熟悉亲切的脸,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下地来,一踩油门,就朝着朝天门码头急驰。
苏梅青含着泪,咬着牙崩出一句:“熙木,你可急死我们了!”就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叶熙木内疚地看着母亲说到:“阿妈,我给你们惹祸了。”又把冉一鹤介绍给父母亲:“这是我的国文老师冉老师,多亏冉老师帮了我!”
叶子明和苏梅青都感激地向冉一鹤道谢,冉一鹤摆摆手说:“叶熙木是我最器重的学生,她身陷困境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小车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就开到了朝天门码头。叶子明三人把叶熙木送进检票口,苏梅青嘴里不住地叮嘱:“下了船舅舅就会来接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等弟弟一放假,我们就来上海找你。”叶子明把皮箱递给叶熙木,又快速塞了个东西到叶熙木的手包里,苏梅青一眼看出那是把枪,一下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但硬是忍着没有吱声。
冉一鹤深深地看着叶熙木说到:“熙木,保重!”叶熙木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日本人又奈我如何?我在上海说不定还成了知名作家呢!”冉一鹤笑得嘴角微扬,这么乐天无忧的女孩真不多见。
叶熙木又转过头来叮嘱苏梅青:“一定要帮我转告李维周说我去了上海,马上就会回来的,把舅舅家地址给他,让他给我写信!”苏梅青嗔怪地说:“这孩子,都说了多少遍啦,我会记住的,他来了我告诉他。”冉一鹤在旁边听了,心里暗暗想:李维周是谁呢?会让叶熙木这么念念不忘?
拉长的气笛催促着旅客们快速登船,叶熙木通过了检票口,把满脸关切的父母亲和老师留在身后。转身那一霎那,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想离开家,离开学校,离开广州,这是她的家园!哭了一会,她擦干眼泪,在心里立下誓言:今天,我落荒而逃,明日,我一定要凯旋而归!